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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身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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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冬的景象渐现,张玘与尹清风结伴上路,一个急于回京向太子复命,一个谨记与自家二叔的半月之约,遂快马加鞭,一刻不停。不出几日,便赶至清风寨山下。
尹清风一拉缰绳叫停马儿,利落地跳下马背,招呼张玘道:“都出来好久了,快随我回家看看。”
张玘稳坐高头大马上,手握缰绳,俯视尹清风道:“尹大当家平安归家,在下使命已尽。大恩大德,容他日再报,就此别过。驾——”催马立行,扬尘而去。
稍迟一些才反应过来的尹清风气急败坏地跟在马屁股后头猛追一阵,“喂,张伏野,你给我回来!”怎奈吃了一嘴的土,却到底双足难敌四蹄,颓然放弃,孤零零立在路边扶胸喘气。
山上跑下小喽啰来为尹清风牵马引路,喜道:“大当家可回来了,大家伙儿都想死你了!”
尹清风恢复清风寨大当家的气势,问道:“寨子里怎么样?你们都过得怎么样?”
牵马的小喽啰笑嘻嘻道:“挺好,都挺好的。”
“那我就放心了。”尹清风取回缰绳,重新翻身上马,道,“你去告诉二当家,大当家我有急事要办,过几日再回寨子向他负荆请罪。驾——”
又一个飞马扬尘的,喂了身后小喽啰满嘴土。
尹清风朝京城的方向紧赶慢赶,累得身下坐骑几近吐血,才终于追上弃她而去的张玘。她哼一声,笑一下,猛地自马背上跳起,飞足踏过马首,借势身在半空向前冲,缓而稳地落在张玘的背后。尹清风主动贴上去,紧抱其腰,与其共乘一骑。
虽马不停蹄,无暇分心,但张玘偏偏知道是尹清风无疑。但觉她柔软的身子紧贴住自己,体香萦环,气息围绕,引人遐思不断。张玘备受煎熬,不由屏气凝神,夹紧马腹,恨不得插上双翅立刻飞回京城。
京城,才经一场雨夹雪,紧接是久吹不息的北风,吹得街道上的人裹紧棉衣,步履匆匆。张玘与尹清风二人一骑停在一处气派非凡的宅院门前,金匾朱门,石狮把守,威风凛凛。大门守卫各持长.枪分列两侧,威武不可欺。
镇北王府?尹清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连眨数下再定睛一瞧,还是那四个大字。她略微心慌,忙揪住身前张玘的腰带问道:“那门上是不是写着‘镇北王府’?我识字少,你可不要骗我。”
“的确是镇北王府。”张玘答。
尹清风又问:“你是王爷?”
张玘再答:“不是。”
“在王府里当差的对罢?”
耳听张玘似不轻不重“嗯”了一声,尹清风暗松一口气。
府里跑出六七名下人来迎,为首的青布短衣,脸黑如炭,咧嘴笑着凑上前来,接过张玘手中的缰绳。张玘落了地,随即扶尹清风下马。
黑脸白牙的小厮笑道:“少爷回来了。咦,怎不见齐先生?”
张玘道:“他自是有了好去处。”
小厮好奇道:“少爷,这位姑娘是?”
张玘看一眼尹清风,吩咐道:“给她安排一间厢房,再挑一些丫头跟着,带她去做几身过冬的衣裳。”
小厮点头哈腰:“少爷只管放心交给小的罢。”
见张玘打算离开自己,尹清风拉住他急道:“你去哪儿,我去哪儿。”
张玘道:“你跟我去不合适。”
闻言,尹清风慢慢放开手,心想:他这是去见太子,还是那位镇北王爷?他一个在王府当差的又算哪门子少爷?诸多疑问无从解起,尹清风茫然地跟着那黑脸小厮转入王府内院。而张玘入府向镇北王请过安后,直奔处于京城最繁华地段的明月居。
沐浴更衣,梳妆打扮后,尹清风撇下丫鬟们,独自在王府里逛花园。其实也没什么好景可赏,片片寒竹,数株腊梅,花骨朵枝头傲娇。尹清风绕过一条通幽曲径,自假山中心钻出,发现月洞门后的院落中,一位老者正在专心打拳。只见他身着单衣,却毫不畏寒,拳路中规中矩,刚正勇猛,由缓入疾且愈来愈快,虎虎生风。
旁观的尹清风一时兴起,手痒难耐,遂现身冲上前,与老者赤手互搏,你来我往,点到为止。下盘稳、力道硬的参天大树,对步法活、出掌快的狡猾灵猴,大战一百回合,堪堪打个平手,两相收住。
老者红光满面,不怒自威,哈哈笑道:“小姑娘,你是何人,来此作甚?”
尹清风偏头打量老者,反笑道:“你先说你是谁。”
老者道:“你在老夫家中,竟不知老夫是谁?”
尹清风大胆猜测:“老伯你难道是镇北王爷?”
“老夫正是镇北王。”
尹清风想了想,又问道:“那王爷是皇帝的兄弟?”
“哎,不敢当。”镇北王摇一摇蒲扇般的大手,解释道,“老夫年轻时立过些许战功,承蒙圣上抬爱,封老夫做一个逍遥的异姓王。”
“异姓王是什么王?”
“哈哈!就是虽身为王爷,却并非皇族中人。我朝国姓为王,老夫姓张。”
“王爷也姓张,那张伏野是王爷的什么人?”
镇北王似笑非笑道:“小姑娘你识得我儿伏野?”
啊!这位王爷老伯居然是张伏野的亲爹!那岂不是我的未,来,公,公!惊得尹清风“咚”一声双膝磕地,差点儿脱口而出叫“爹”。
“小姑娘,好端端的,你为何行此大礼?”镇北王却悠然自适地受此大礼。
尹清风赔笑道:“王爷老伯您好!方才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多有不敬,失礼了失礼了,我这不是给您补上吗?初次见面,您大人不计我小人过。噢,忘了告诉您,我叫尹清风,是您儿子张伏野的……那个,朋友,对,好朋友!”
冷不丁镇北王摸下巴问道:“好朋友,有多好?”
尹清风道:“王爷老伯,外头冷,您看您穿那么少,别冻着了。不如进屋里说罢,我慢慢讲给您听。”
“好!”镇北王口上应道,背手迈步,昂首挺胸走在前方。一回头见尹清风正忙着将颈上露出的玉牌小心收回衣领内,镇北王张老爷子不由心情大好,笑声洒满庭院。
自明月居归来的路上,张玘不断回想此次与太子会晤的种种。他未能按计划带回天机老人,太子并不曾责罚他办事不利。但他察言观色,多少看出些太子的不满。
他记得陈严道:“既然伏野兄也不能请动天机老人,如此看来,天机老人确如传言中那般,不食人间烟火,不问红尘是非。想必圣上的人同样会铩羽而归,三皇子也必不会得逞。”
张玘由此断定,真正想请天机老人下山的,实乃当今皇上,太子和三皇子为讨其欢心,分别有所行动。那天机老人对圣上如此重要,若自己早知此事,当日必定拼尽全力说服其为太子效劳,哪怕劝其仅仅在圣上面前为太子美言几句,也许三皇子从此便再无实力与太子相抗衡。只可惜被她这么一闹,前功尽弃。但无论如何,张玘对尹清风怪罪不起来。
他匆匆赶回府中,意外撞见他爹镇北王与尹清风二人作伴在正厅用膳,推杯换盏,相谈甚欢。
尹清风眼尖最先瞧见他,挥手招呼道:“你回来啦,快坐下一齐吃。”
镇北王张老爷子忍住笑,打发服侍的丫鬟为少爷摆好碗筷,盛满汤饭。
张玘向父亲见了礼,坐于张老爷子的另一侧,与尹清风相对。尹清风笑着朝他举了举酒杯,一饮而尽。
三人吃喝融洽,张老爷子忽然开口问道:“清风啊,你的父亲是做什么的?”
尹清风答:“我爹是读书人。”
张玘硬憋住一口酒没喷出来,呛咳不止。张老爷子与尹清风双双望他,他淡定地喝一口汤压惊,无话。
尹清风继续详细阐述道:“我爹叫尹夙,我娘姓韩,所以我出生后,我爹图省事儿,给我取名尹韩,小名儿叫清风。听说二十年前,我爹是三元及第的状元。”
镇北王张老爷子心下一惊,忙追问:“你爹可是名尹夙,字朝也,冀州府人士。”
尹清风不解这未来公公为何如此激动,迟疑地点一点头,补充道:“冀州府乡下人。”
张老爷子叹息道:“想不到尹大人后继有人,而清风你竟是忠良之后。”
十八年前,如今的皇上还不是皇上,也只是一位无权无势的太子。那时华贵妃受专宠,其子四皇子觊觎太子之位,设下毒计陷害太子。众大臣莫敢发声,唯时任门下省侍中的尹夙直言进谏,却因此触怒龙颜,被贬冀州府东部尉县。四皇子以其为太子羽翼,意图铲除之,遂派出杀手一路跟踪,远离冀州府后,伪装成山贼劫道的模样,欲动手杀人灭口。附近真正的山贼,黑风寨头目林大冲闻听风声,带手下歼毙杀手,救下尹夙一家三口。
黑风寨中,尹夙将妻女托付于林大冲,只身一人潜回京城,在昔日同僚好友的援助下,进宫面圣,揭露四皇子欺君罔上,欲置太子于死地而取代之,诛杀朝廷命官等诸多罪行,痛斥四皇子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并以头抢地,血溅当场。以死明志,死不瞑目。
但因四皇子奸猾狡诈,尹夙上告之事证据不足,先皇并未降罪于四皇子,却也心生忌惮,逐渐疏远华贵妃与四皇子,重新重用太子。史称“太子失势,朝也回春”。
尹清风道:“我娘听到我爹的死讯后,没多久就殉情了。我从小跟着义父在山上长大,后来义父他老人家也去世了,我独自一人无依无靠的……”
张老爷子不无伤感道:“真是个可怜的孩子,日后你便把这里当作你自己的家,想住多久住多久。”
“多谢王爷老伯!”尹清风微微一笑,暗自向对面的张玘眨一下眼睛。
张玘深沉不语。
却听张老爷子语重心长道:“清风啊,你的身世切忌大肆宣扬,若被有心之人利用了,只怕不是一桩好事。”
尹清风乖巧道:“若不是王爷老伯问起,横竖我是打算烂在肚子里的。就连张伏野之前也是不知道的。”
张老爷子赞道:“恬淡谨慎,孺子可教。”
尹清风笑着又向对面的张玘挑一下眉毛。
张玘闷头饮酒。
这二人的眉来眼去,张老爷子只作看不见,夹在中间该吃吃该喝喝,还一味地细嚼慢咽,坚持坐到撤席时。
饭后散步,冬夜冰寒冷寂,灯火暗淡,呼气成白烟。张玘送尹清风回房,犹豫再三才出口问道:“你是因为你父母的遭遇,所以十分憎恶皇族中人,不愿与其牵扯一丝一毫的干系,对麽?”
尹清风点头:“我义父说,我父亲有大才,该多为百姓办实事儿,办好事儿,而不应为皇子争夺皇位,牺牲自己的宝贵性命。虽然他正直,但是迂腐,愚忠,拘泥于君臣之道,死守做臣子的本分,白白给人家当了枪使。看那些当皇帝的,或者想当皇帝的,有几人是真心为百姓着想,不过为爬上帝位,巩固帝位,享受至高无上的权力。好一点儿的,懂得治国之道,多少希望名垂青史。好赖不分的,则完全不知收敛,为所欲为,祸国殃民。常言道天家无情,那些皇族里的人,为一把死气沉沉的龙椅,兄弟反目,骨肉相残,把身边人全当作棋子,视人命为草芥,没一个好东西。”
张玘道:“尹大人一人之力有限,你我之力均有限,但一位明君远胜过几多好官。休管君王心意如何,是否有情,且看他作为有所差别,作为臣子便宁愿以死拥护那位好一点儿的,懂得治国之道的,希望名垂青史的。”
“所以你选择死心塌地跟着现在的太子爷?”尹清风问道。
张玘却无限落寞道:“若可以,我更愿远离朝堂之争,征战沙场。”
“像你爹王爷老伯那样?”
不,我将做得比他周全,我决不允许自己的夫人独守空房数载,日夜担惊受怕,郁郁寡欢,抱憾而终。于是,张玘客气道:“尹大当家,你且留在京城玩乐几日,等过一阵子我便派人送你回清风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