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斯帕达行谊》胡宥山

7、第 7 章

　　七

　　这样，就到了与青年约定的礼拜日。
　　法官一家辞别了姑娘，都到本区教堂望弥撒去了。姑娘出于好奇，就远远跟在后面，想看一看那个惹事的青年长什么样子。
　　她走过某处巷口，就听见后头有人在叫唤她。她回头一看，是位英姿挺拔的才俊，竟霎时有些羞赧，退后小半步，轻轻用头巾掩住脸，问他有什么事。
　　那年轻人行礼道：“小人不才，承蒙相助，今日功成，特来道谢。”
　　姑娘于是知道他就是小修士口中所说的那个青年，就放下头巾，轻轻颔首，心绪复杂，说道：“我的朋友虽然如约来望弥撒，但她与家人在一起，恐怕您还是难以偿愿。”
　　青年道：“承蒙记挂，我自有法子。不一刻之后，我与法官家的小姐见过面、谈上话，这事就成了，您尽可以恢复从前的乐趣，不再有阻碍。”
　　姑娘说道：“您蛮不讲理地将我们牵扯进麻烦事里，是应该被埋怨的，不过我也从这件事中意外得到些好处，虽然不足以弥补损失。假使您能向我保证，不依着自己蛮横的性子伤害我的朋友，我就不计较您惹出的这些麻烦了。”
　　青年有礼地允诺了，并祝愿天主保佑她。
　　两人别过后，姑娘就来到修道院附近，使一名街上玩耍的小孩去把小修士传唤出来。
　　那小孩跑到修道院，也不区是什么人，见来了个瘦高个儿的修道士，就上去把姑娘的事情问了。瘦高个儿听说有人找他的仇敌，不禁又气又疑，连声逼问那可怜的孩子是谁派他来这里找这个人的。
　　那孩子讲不出姑娘的身份，就形容说是位顶漂亮的小姐。瘦高个儿听见，妒忌得简直没了命，粗鲁地提起小孩的手臂，将他扔出修道院，只说此处没有这般人物，叫他快快地滚。
　　小孩被他扯痛了胳膊，想还他一下，却见大门已被关上，就跑到姑娘身边，将气全撒她身上，要一头将她撞倒。
　　姑娘虽然没受他动摇，到底有些不高兴。那小孩出了气就想跑，被姑娘一把拉住，质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那小孩就嚷道：“因为您叫我上门去挨打。”
　　姑娘只当他是耍无赖，就问他交代的事情办得如何，她要找的人在哪里。
　　小孩说道：“老天知道他在哪儿，反正不在修院里。”
　　“哎呀，您这个小无赖，不要到处扯谎，快快告诉我实话。我的亲人究竟在哪里？”
　　那小孩早已没了耐性，不等她问完，就挣开她的手，一溜烟跑远了。
　　姑娘追了几步见追不上，只好停下，心里纳闷道：“他怎么可能不在修道院里呢？要不是这小无赖骗我，就是修院里的人敷衍搪塞吧？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总不该是那亡人，不多几日前还对我亲亲密密，见我不肯同他住在一起，就恼了我，要撇下我另觅新欢了吧？可在我看来，他并不是那样的人呀！”思来想去，终究觉得不大对劲。“但愿天主相助，我总要弄清楚这回事！”她这样想着，就听见教堂敲钟，知道弥撒快要结束，就打算先回法官家里，看看小姐与那青年的事情怎么说。
　　她路过教堂，远远看见小姐竟独自一人坐在外面，就赶紧走过去。按照惯例，小姐的脸上罩着一块黑色的面纱，但姑娘还是看出她的脸上不全是欢喜的神色，就问道：“我的好姐姐呀，你怎么一个人孤零零的在这里？那爱慕你的青年呢？你又为什么愁苦，难道爱情的蜜语无法使你开怀吗？”
　　小姐见了她，起先默默无话，过一会儿才叹气道：“我的好姑娘，假如我今天听见的果真都是甜蜜的情话，我当然会高高兴兴的，而不是这般光景。”
　　姑娘就问她都听到了什么话。
　　小姐叫道：“高高在上的天主可怜我！姑娘呀，你介绍的这位青年，他真的倾心于我吗？是我自身的魅力不足以吸引他，还是他过于紧张而胡乱谈的话呀？他怎么向一位初次见面的青春少女，打听她的外婆呢？”
　　“什么？”姑娘惊讶地说道，“他这做的是哪门子打算呀？”
　　“哎呀，他做的是什么打算，你去问他本人吧！那番只使我感到羞耻的谈话，我实在进行不下去，就没有跟他告别，擅自离开了。唉，现在想来，我又是羞愧又是庆幸，愧的是我竟做出如此无礼的举动，庆幸的是我终止了一场羞辱。但是我不该由着自己的性子损害父亲的名誉，我多想跟那位青年道歉，请求他的原谅，或者干脆一切都从头再来，我好修正自己的错误。”
　　姑娘说道：“我的好姐姐，你没有什么可道歉的。人在弄不清楚状况以前，会做出鲁莽的举动，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而那位青年表现唐突，又不加解释，致使你受惊，是有错在先，假如他被你冒犯了，也是应得的。好姐姐，你不必心焦，对方要知道的事情没能尽全，就一定还会来找你。到那时候，你准备怎样处置他，都可以从容不迫了。”
　　小姐听她说得有理，就答应了她，擦干眼泪，和她一起等候父亲和兄长从教堂里出来。
　　那天下午，小姐来到法官跟前，与他进行了如下的对话。
　　小姐行礼之后开言道：“尊敬的父亲，公正的法官大人，我有一事相问，请您不吝赐教吧。”
　　法官道：“好女儿，您说吧。”
　　小姐道：“父亲，今日神父在布道里谈起了耶稣基督的生身母亲，这使我联想到自己的母亲，那早死的可怜女人。从我自己的母亲，我又想到母亲的母亲。爸爸，我的外婆是谁呢？她长什么样子，又住在哪里？”
　　法官听女儿这么说，想起往事，不由得唏嘘一阵，才说道：“女儿呀，自从您母亲过世，我和她娘家就断绝来往，也许多年了。关于那个家族的人事，我现在已经讲不清楚。”
　　小姐就哀求他好好地想一想，法官无奈道：“我的心肝，您父亲不知道的事情，任凭您用多少问题来掏挖他，还是得不到答案。您干嘛这样急切要知道呢？它有什么重大的关系吗？”
　　小姐就道：“父亲，您知道我一向喜欢探究，有什么事情弄不明白，就寝食难安。假如您还怜爱我，不愿意看着我日渐消瘦，就请您为我的健康考虑，给我满意的答案吧。”
　　法官瞧着自己的女儿，果然不舍得她受委屈，就答应会派人调查，叫她稍安勿躁。
　　这边厢，姑娘也为解答心中的疑惑，做好一番准备，这日天一亮，她就走进树林，换上一身修道士的打扮，再到城中那所修道院门前，亲自进去一探究竟。
　　院里的修士认得小伙子，又惊又喜又害怕，就一齐将他推到瘦高个儿面前，转身就跑了个干净。
　　瘦高个儿因揭发立功，院长已经准备给他圣职，为此他洋洋自得，目空一切。当他见到这位当初拒绝自己求欢的倒霉兄弟复到了跟前，又厌恶又垂涎，又暗暗嘲笑他错失了一个高攀自己的机会。他装出一副宽容大度的样子，对小伙子张开双臂，表示热烈欢迎。
　　小伙子记起从前因为气恼而迁怒过对方，深感愧疚，于是对瘦高个儿愈加恭顺，按照久别重逢的大礼，先是跟他拥抱，接着跟他亲嘴，之后被他握着手说话，也没有不乐意。
　　瘦高个儿得到这一切，简直高兴坏了，脸上却还装着严肃，说道：“我最亲爱的兄弟，愿天主保佑你！从前你待在这里，过得快活，你是知道的，为何忽然又离开我们了呢？果然是因为别处找不着如我们一般友爱的团体，所以明白那是天主高妙的安排，决意顺从，因此回来了吧？赞美天主的大能！我们修道士虽然平等地爱着天下所有人，但我们尤其钟爱你，你的出现特别能慰藉我们，因而我们都很高兴。亲爱的，请你长久地回到这里，加入我们吧：没有什么比能重温旧日欢乐更叫人心满意足的了。”
　　小伙子笑道：“天主的安排从不虚枉，祂赋予我秉性，叫我从不驻留一地，所以于这座修院，我来了必定还是要去的；有灵肉、能行走者，才是长久的伴侣。因此，我实则不是回到这座修道院，而是要回到我的朋友身边。您应当还记得与我一同到这里来的那位兄弟吧？他还安好吗？他人在哪里呢？”
　　瘦高个儿收起笑容说道：“我劝你趁早忘了他吧。你记挂着他，他却对你毫无半点友爱，只待了两日就弃你于脑后，自己跑走了。说来过分，他也不给你留下口信，好让你办事回来与他汇合。你瞧，他既这样对你，你还对他抱存何种期望呢？不要再糟蹋你的友情，请把它播撒到更好的人身上，莫辜负天主的惠赐吧。”
　　小伙子道：“我向多人打听，有说他离开了，有说他没有离开；不，应该说，没有人明确地告知我，我的朋友究竟还在不在这座修院。您的回话是这般肯定，却无法使我相信，因为我不认为我的朋友会无故离弃我。请您仔细想想清楚，再对我说一遍：我的朋友究竟在哪里呢？”
　　瘦高个儿生气道：“我不将事实全部告诉你，是因为我怜惜你，怕伤害了你的心。但既然你不领我的好意，偏要将一颗真心拿给那自私的人做践，我也就遵循你的愿望。实话说，你的朋友已不在这修道院。他当然不是无故地离开你。你是如此一位忠诚的朋友，只有傻瓜才会毫不在意地将你抛弃。不，他抛弃的是他自己，是天主对他的信任，是我们全体对他的爱护。他，这个道德败坏的人，他将内心的邪恶带到修院的围墙内，他竟敢将妓女召来此处，他竟敢在天主的宫殿中袒露下流的□□！哦，神圣的天主，您明白我说此话的用意，您怜悯我、宽恕我吧！那个卑鄙的人，他狂妄犯事，却怯懦不敢承担责罚，他害怕蒙此污辱的天主的愤怒，害怕基督的教会的愤怒，害怕神的仆人们的愤怒，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从事发现场跑走了。这就是他匆匆而去的原因。”
　　小伙子也生起气来，说道：“您大言不惭地责备别人犯下您自己也犯下过的罪，而您却至今没有丝毫羞愧，我真好奇您的底气从何而来？您在天主面前惭愧过那夜的行为了吗？您指挥天主的愤怒去攻击别人，就不怕雷电也降临到您头上吗？一个满身污秽的人，怎好意思嘲笑别人的不洁。您不仅编纂谎话污辱我的朋友，还污辱我选择朋友的智慧。您毫无自知之明，没有羞耻之心，我对您简直失望透顶。不劳您开尊口，我自己找寻去吧。”他便开始呼喊着小修士，在修院里走动。
　　瘦高个儿气急败坏地抓住他，捏着他的双臂道：“你不要冥顽不灵了！那个傻子资质平庸，只配在修院底层浑噩终老，而我马上就荣升教士，今后也只有平步青云，选择谁能得到更优厚的回报，你还想不明白吗？”
　　小伙子鄙夷地瞧着他，说道：“假使我是为了荣华富贵，我何不高攀个主教、大主教，他们中随便哪个地位都比您高，优渥的生活唾手可得，也免我浪费青春苦等。您果然也不是个厚爱的人，因为您拿两人的情谊与权势同时放到天平的两端。我实话告诉您，王公贵族的生活我愿意享受，乞丐贫贱的日子我也过得，我自知不喜安定，也无心高升。我知道人生孤寂短暂，但求得到真心的对待，也愿意回报。您我既是道有不同，也不必相与为谋吧。”
　　瘦高个儿听了冷笑道：“你怎知那呆子待你就一定比我真诚？你不在的时候，来这里找他的漂亮姑娘可是络绎不绝。”
　　小伙子不为所动道：“假使我不能确定他的心思，我却知道了您不是个值得交往的人。而我于您来说也是个骗子，因为我从不曾剃度入会。”
　　瘦高个儿瞪圆了双眼，难以置信地盯着小伙子。
　　“是的，高贵的神父大人，您的耳朵没有出卖您。我是个卑鄙的骗子，我这个撒谎的流氓只怕玷污你的圣洁，为着您的好，请您放开我吧。让我找到我的朋友，我保证马上就离开这里，不会再叫您眼见心烦。”
　　瘦高个儿激动得大叫道：“你这该死的蠢蛋！即使你冥顽不灵，也不该编这种谎话来伤害我！像您这样博识的人，怎会不是僧侣？滚吧，到地狱里去找你的朋友！”说完，他即就叫人将小伙子赶出修院，不许再踏入半步。
　　他站在窗户旁边看着小伙子离去，将方才的事情翻来覆去的想，越想越气，自个儿恼道：“他为何就如此不识好歹？我有哪里比不上那该死的痴呆？”
　　想到那该下地狱的仇敌竟然还没受千刀万剐，只是被轻轻地关在地下，他就怒火直冒。假如不叫对方吃点苦头，这口气是万难消解了。他于是发起狠来，绰过一根烧火棍，下到地牢，走进囚室，给他的仇敌好一顿毒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