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斯帕达行谊》胡宥山

33、第 33 章

　　托莱多篇

　　三十三

　　在纳瓦拉地方的一处悬崖边，有位骑士坐在他的马上，面朝整个山谷。他那双深陷在眉骨后面的眼睛里，逐渐闪现出一种狂喜，好似群山底下裂开的一条缝，使黑暗中的灵魂得以呼吸。他骄傲地想道：“凭着一颗为正教奉献的心，操纵火与剑的十字军在残忍的战场上也能获得救赎，因此，我也做同他们一样的事：我驱逐正教的敌人，天主助我赢得了战争！我终于感到轻松一些，不再受恐怖的记忆凌辱。同时我也告诫自己，别再追逐那些全然背德的快乐。”
　　骑士肃立在呼啸的狂风中，直到太阳变冷，才转身骑回他的卫队之中，带领他们穿过稀疏的丛林，回到山上那座统御这一大片世袭领地以及更多土地的城堡。
　　因为打了胜仗，气氛相当愉快，处处都是歌声和笑声，这里和那里都是摘掉了头盔的脸孔。他们并不急着赶路，因此明知暮色将近，仍然走得不慌不忙。
　　就在这时，山路后面忽然传出越来越响的马蹄声，队伍立即停止前进，围绕在亲王周围的士兵紧紧绰住武器。
　　侍卫长一马当先，拦在道路中央，当他认出来人的身份，立即喝道：“止步，卫兵！是什么事情使您擅离职守，一人在荒野骑行，身上还做远行的打扮？”
　　城堡卫兵也认出了他，急忙勒紧缰绳，让马一溜小跑，来到侍卫长身边，说道：“向您问好，长官！我带着紧急的消息，要向亲王殿下报告。由于不知道您们的情况，我做好远赴战场的打算，没想到刚离开城堡就碰见了您。长官，既然您在这儿，殿下又在哪儿呢？”
　　侍卫长打量了对方一眼，说道：“跟我来。”然后拨转马头，把卫兵领到亲王的马前。
　　卫兵下马行礼，站在地上仰头说道：“殿下，我们刚接到消息，撒拉森人对东边的几条村庄发动突袭，抢走不少人畜，当地的组织民兵前去援救时，却发现他们牢牢占据了一座堡垒，把周围大片农地和道路纳入掌控，甚至截留输送税赋的车辆，把要运到这边来的大批粮食和商品抢走。”
　　队伍中立即爆发抗议，这群刚从大捷走来的士兵仍旧觉得自己战无不胜。
　　侍卫长见亲王沉默不语，就对卫兵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卫兵道：“村子遭受袭击是在七日以前，占据堡垒的时间应该还要更早。当地官员派来的信使沿路散布消息，许多地方试图组织防守，但兵力都被征调了。”
　　侍卫长道：“现在仗打完了，士兵们回到家，兴许还能守得一时，往后就难说了。”他瞧了亲王一眼，又道：“敌人受谁派遣来的？他们有什么目的，胆敢冒犯殿下的权威？”
　　卫兵摇头道：“这件事我不清楚，我想暂时也没人清楚。”
　　侍卫长道：“派人调查了吗？”
　　卫兵道：“我想是的。”
　　侍卫长再次看向亲王，发现他仍是那样神志迷糊，不禁担忧道：“殿下，您是怎么了？”
　　这是天主向他宣示愤怒。亲王感到一阵晕眩。随后，他的马像箭一样劲射而出，消失在山路上。
　　亲王一旦回到城堡，会议室就关起大门，先前还在焦急等待的大群官员和使者一齐向亲王倾吐自己带来的消息。决策没完没了，不断有人带着使命冲出会议室，上马离开。亲王面对着一张又一张脸孔，坏消息像山一样越垒越高，终于将仅有的希望压垮，使他重坠惶恐之中。
　　最后一批使者离去，屋里只剩亲王抱头坐在长桌边。混乱和紧张把他攥住，使他头昏脑涨。侍卫长走进来的时候，正听见亲王喃喃道：“主啊，宽恕我吧！”
　　侍卫长拍拍亲王的肩膀，说道：“殿下，您该休息了。”
　　亲王放下手，露出一张疲惫失望的脸，抬眼瞧着自己的侍卫长，仿佛哀告地说道：“难道天主的仁慈还是没有靠向我吗？”
　　侍卫长看住他，一时没有答话。他怜悯他的主人，却也同样感到，烙印在灵魂上的污点不会轻易被洗去。最后，他只好重复道：“殿下，是时候休息了。”
　　亲王低头站起来，在侍卫长的陪同下回到自己的卧房。他喝下侍卫长端来的一小杯酒，脱掉外衣，躺进床里。
　　夜色中传来教堂的第一遍钟声，原来已经快到早上了。亲王想起打从回来还没做过祷告，立即离开被窝，跪倒在小桌子前，拿起念珠，开始念诵祷词。他一边念，一边盘算，睡过一觉之后要立即望一场弥撒，一边又想到，不知还要等多久，新的道路才打通，税赋才收得上来，一边又在估计，今年的大丰收是否足够支付雇佣军的酬劳。一会儿，他又琢磨如何推掉国王的狩猎大会，好专心处理领地的问题。如此这般，嘴里的念诵尽管没有中断，思绪却到处飘荡，后来竟挤进某个最阴暗的角落。亲王猛一哆嗦，突然高声道：“主啊！宽恕我吧！”接着爆发了一阵无声的抽泣。
　　他把头伏在小桌子上，渐渐平静下来，伸手摘下墙上的十字架苦像，在基督的双脚上吻了一吻，将苦像挂回原位，随后拔起发麻的双腿，跌坐在高背木椅之中。他原本想等下肢的麻痹过去，就躺回床上，不料却昏昏睡着了。
　　再次睁眼，天光竟还是暗的，亲王不知道是自己没睡多久，还是睡过了整整一天。他感到手边站着一个人，以为是侍卫长，伸手揉着眉头问道：“什么事？”
　　须臾，他才听见一个陌生的声音道：“我来找您，王权的主人。”
　　亲王吓了一跳，仍旧疲乏的身体却没有从椅子里站起。他见来人并未手持兵器，姑且放胆一试，就往后一靠，镇定地说道：“那是我的侄子，您来错地方了。”
　　对方却道：“您知道事实不是这样，您应该还记得那个预言。”
　　亲王如遭雷击，猛地一跳，但仍旧没法站起来。他仰头瞪住对方，嘶哑地道：“您是什么人？您要做什么？站到光亮的地方去，我看不清您的脸。”
　　那人反问道：“如今还有什么地方是光亮的？”
　　亲王往窗外望了一眼，发现月亮已经落下，太阳还没有升起，现在的确是最晦暗的时候。他勉力镇定道：“那就点起灯。”他依旧坐在椅子里，好像等待客人为自己效劳。
　　那人似乎笑了声，随即点起一根蜡烛，放在亲王手边的木桌上。
　　借助这微弱的亮光，堪堪可以看清对方的脸庞，那是一名饱经风霜的青年，仿佛在蜡烛被点起的前一刻他还在不停地赶路。
　　亲王端详对方一阵，不觉皱起眉头道：“是什么人对您讲的？因为以您的年纪，您不可能知道那件事。”
　　青年道：“不要抱有这种想法，世人总因我的外表而对我的年岁深有误解。您的预言被道出之时，我即已听见，而那时我已是您无法想象的一个人。”
　　亲王仰头看住他，说道：“要不是我疯了，就是您疯了，我无法理解您，内心却又笃定，您说的全是真话。但是，我该如何回应您？您提起的往事，是不能轻易面对的东西，因为随着时间增长，它的周围布满荆棘、黑暗和陷阱。”
　　青年道：“我来不是要督促您将预言实现。不是。我只希望您记住，您被高举在万民之上，直面苍穹，您在心中捕捉到的想法，决不是毫无意义。如果有人向您寻求帮助，您就按照心意行动。”
　　亲王显得更加困惑，说道：“您所讲述的人，难道不是身坐王位、头戴王冠的那一位？我只是屈居其下的一名随从。”
　　青年道：“王位不过是把椅子，王冠只是一种发饰，世事的运行自有其道路，人类妄图阻挠它，是不会长久如愿的。”
　　亲王道：“我瞧见天光亮了，您站到窗口那边，好让我记住我是在同谁说话。”
　　青年却忽然叹息道：“我担忧世界的命运，坐立难安，必须对你讲这番话。或许，我的时代即将过去，黑暗最后会成为我的归宿。”
　　这时，窗外突然灌入一阵狂风，蜡烛被吹熄，陌生人也不见了，亲王满心惊骇地坐在晨光中。
　　那时期，有一个从阿维拉出发的修女团途径此地，受到亲王周到的接待。
　　一次望过弥撒以后，亲王与修女团中一名德高望重的老嬷嬷坐在礼拜堂里谈话。
　　亲王说道：“嬷嬷，您们远道而来，要往何处去呢？”
　　嬷嬷道：“到罗马去。托莱多似有严重的情况，大主教派遣我们向圣父请示。”
　　亲王道：“我在南方边境同摩尔人作战时，也感觉到气氛紧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果真那样严重吗？”
　　嬷嬷道：“有一位伟人即将逝去，我们正设法挽救他的性命。”
　　亲王问这位伟人是谁。
　　嬷嬷道：“对于不重视知识的人，他可有可无；对于聚集在文明殿堂之下的学徒，他无疑是世界的支柱。”
　　亲王道：“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嬷嬷叹一口气，说道：“这一个人，他活过亘古以来的时代，保存了亘古以来的知识，世间一切问题只有他能解答。但如今，我们发现只有一个问题连他也没有答案，就是怎样避免他的死亡。唉，仁慈的天主啊！当这名真理老人宣布他的使命行将结束，我们听讲之后，就如同见证天启末日的来临。因为，假如知识的宝库里没有他坐镇，我们如何还能理解世界的法则？前人讲的话，我们还如何能够听懂？经典和语言的源头，我们不会再知道，因为我们不会再确切知道，过去发生了什么事。世界为何是它所是的模样，对于这个问题，从今往后我们只有一味猜测。这是全人类的不幸！”
　　亲王立即想起某位陌生人，随即惊呼道：“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嬷嬷道：“据说，是他的一名弟子搞坏了刚炼出来的珍贵汤剂。据说，他正是以这种难以制作的药停留在人世。那名罪犯曾一度被关在牢狱里，但过了不多几天，真理大师却亲自将他领了出来，说要交托他一件神秘任务。对于关注人类命运的人来说，我们认为他不值得信任。但大师一味求情，仁慈的卡斯蒂利亚国王陛下就允许这名罪人自由行动。我们相信，没有什么神秘任务，大师只想叫他最钟爱的弟子免受责罚，也许他终于要死了，脑筋开始变糊涂了。”
　　亲王听她这样讲，感到十分惊奇。
　　嬷嬷接着道：“在托莱多的大主教阁下对国王陛下的决定非常不满，但他也无力左右，而如今最要紧的，是得到人世间最高仲裁者的帮助，请求圣父力挽狂澜，因此，这个不成气候的小人物就没再被提起了。”
　　亲王急切道：“嬷嬷啊，愿天主保佑您们！您们一定顺利抵达罗马，带回圣父的话，请务必这样做！尽管我还不太了解事情的关节，但是，既然您们那颗侍奉天主的神圣心灵认为它很重要，那么它就必定很重要。愿天主救助我们，这个世界不能一毁而弃！”
　　嬷嬷转头瞧了亲王一眼，赞赏道：“殿下，您明白事理。要知道，此前我们途径一座修道院，寄宿在那里，有个食古不化的老修士竟来质问我：‘告诉我，修女，既然末日审判不远了，您们为何还在徒劳地奔忙？’我回答他道：‘我们还在不懈努力，是希望当天主收回这个世界时，祂会感到这是祂的羔羊们献上的一份美好的礼物。只因末日随时降临，我们就什么也不做了吗？死亡何时到来呢？有谁能说清楚？在那之前，人们仍然坚持做着该做的事。不能因为终要结束，从一开始就放弃行动，即使没有希望，也要拼命战斗。’”
　　亲王听完，激动道：“说得好，嬷嬷，您说得很对！嬷嬷啊，您深有智慧，我还求您指点迷津。请您说说，一只迷途的羔羊，如何才能重回天主的怀抱？”
　　嬷嬷答道：“殿下，这全取决于这只羔羊迷走了多远，它是否还记得，天主的道路在哪个方向。”
　　亲王说道：“嬷嬷啊，这只羔羊离开了正道，就不懂得测量距离，在荒野上咩咩啼哭，当它瞧见一些快速行走的同伴，认为可以效仿，却发现泥沼已深深撰住它的蹄子，它又该怎么办呢？”
　　嬷嬷闻言，睁开有些发昏的双眼，突然盯住亲王，问道：“殿下，您做了什么事？”
　　亲王猛一哆嗦，脸色变得煞白，结结巴巴道：“嬷嬷，我，我曾经放纵了欲望。”
　　嬷嬷又看了他一眼，才再昏聩地说道：“殿下，您有正确的信仰，只是犯了一点小错。对于俗人来说，放纵欲望确实需要警惕，不过却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他们诚心忏悔。”
　　亲王惶急地点着头，想再讲些什么，却被羞耻和难堪卡住咽喉，憋得满脸通红。他眼睁睁地瞧着这位年迈的修女，坐在靠墙的椅子慢慢打起盹来。他轻轻呼唤她，但没有效果。最后，他只得站起来，朝睡着了的嬷嬷欠身，而后离开礼拜堂，把她留给几名年轻修女照顾。
　　那些出于各种原因，而聚集在王府的众多食客之中，最近又来了一名年轻的朝圣者。到底他是不是去朝圣的，没有人说得清楚。这名年轻人初到时，确实穿着一身旅行斗篷，拿着朝圣者惯常使用的长手杖，腰间挂着水壶，蓬头垢脸，风尘仆仆，一走到为他安排的寝处，他就倒头大睡。后来，他为自己洗漱一番，换上干净的衣服，人们惊奇地发现，他竟仿佛是一位翩翩贵公子。人们争相与他结识，但这名年轻人沉默寡语，总是独自沉思。
　　一日，年轻人向亲王求见，被告知亲王正在商议紧急事务。此后许多天，他都未能如愿。后来亲王带着大队人马离开城堡，这里立即变得冷冷清清。
　　人们说，边境的战事很不顺利。人们又说，亲王到处都借不到钱。更有人说，亲王遭到打压，孤立无援，很快就要垮台了。其他食客闻风而遁，只有年轻人还在继续等待。
　　不知多少时间过去，亲王终于被抬回来了。他在战场上受了伤，还坚持战斗，最后体力不支，被撒拉森人俘获。在敌营中，他受到了很好的照顾，但他的宗教情感不能忍受这一切，于是承诺了一大笔赎身金，随即得到释放。卫队用一只担架和一辆驴车将他千里迢迢带了回来。由于路上颠簸疲累，缺乏有效的治疗，不多久，亲王就发起高烧，时常昏迷不醒。
　　得识这种情况以后，众人马上请来附近一位颇有名气的犹太医生，往时顽固阻拦的神父只装作没看见，因为他也忧心忡忡，日夜跪在礼拜堂为亲王祈祷。
　　但是，亲王的身体仍然一日一日衰弱下去，以致所有人都摇头叹息。
　　开始下雪了，亲王好不容易有片刻清醒，就让人把自己抬到外面。侍从们往那只担架铺了厚厚一层干草，再覆上一层兽皮，这才连同被褥一起将亲王小心翼翼地放在一块扫走了雪的枯草地上。
　　亲王在剧痛难忍的高烧中，勉强睁眼看那惨白的天地。睡梦中包围他的永远只有流毒和熊熊烈火，在火的阴影中，似乎还有魔鬼狰狞的笑脸。眼前纯净阴郁的景象，仅仅是最后一次短促的喘息，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因为罪孽的沉重负担，被神圣的正义击沉，永远坠入那个可怕的梦。他珍惜而恐惧地注视着上天，眼前模糊一片。
　　这时，伸来一只清凉的手擦走他灼热的眼泪，他转过晕眩的目光，瞧见一张陌生的脸。这个人穿过凋敝，来到他身边。如今他什么都不惧怕了，因为最坏的结果已经临到头上。
　　那人亲吻他麻痹的手，对他讲话，但他一句都听不懂。
　　他要他继续战斗。但是还有什么理由去战斗？还有什么力量去抗争？前方耸立着无边无际的至高权力，一个沾满污点的渺小人类怎能撼动神的愤怒？不了，不了，他已经陷入泥沼，从违背生命的教诲开始，他就预见到这种结局。
　　亲王闭上眼睛，看见大火连天接地，突然感到一阵轻松。不管怎样，这就是最坏的终点了，不可能有比地狱更糟糕的结局，他终于可以放弃攀捉光滑滚烫的岩壁，不必再为逃避深渊而徒劳地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