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斯帕达行谊》胡宥山

14、第 14 章

　　十四

　　富翁早已备好鞍马，并一干好友坐在花园闲聊。下人报说乞丐回来了，他就吩咐快让客人换上猎装，即刻出发。他自己带着朋友们来到前院，检查行装。
　　乞丐换好衣服出来，骑在特意为他准备的一匹马上，走在富翁身边，一行人就浩浩荡荡开拔了。
　　路上行人纷纷避让，他们瞧见坐在马上的富翁，都高声与他问好。富翁也微笑着朝他们问安。跟在他后面的人，也受到同等的礼遇，唯有面孔陌生的乞丐无人问津。
　　但他并不在意。此刻他感觉身体洁净，精神舒适，骑坐高头大马上，视野开阔，无比畅快。他有些得意，不自觉又把手探入怀中抚摸。
　　富翁打眼瞧见，神情变得古怪，却不动声色。待众人出了城门，他立即提起精神，夹紧马腹，箭一样从队伍中劲射而出，往猎场飞奔而去。
　　众人见这光景，精神一振，纷纷策马扬鞭，口中呼喊着号子，紧紧追随富翁，轰隆隆的马蹄声似一支军队驶过。
　　他们趁太阳尚未变热，钻进山上的树林中竞赛狩猎一番。
　　乞丐虽然会骑马，却不晓行猎，他一边控制马匹，一边学习弯弓搭箭，虽然乱射一通，未能中的，倒也很的乐趣。
　　其他人都是此中高手，他们伏候时如磐石般纹丝不动，进攻时有雷霆万钧之势，出手迅捷，百发百中。
　　太阳越升越高，空气越来越燥热，他们吩咐下人就收集获物，堆在一旁，自己则选在一处凉爽的树荫中歇息。
　　仆从们摆上食物，众人吃过，洗了手，仆从又端上饮料，众人开怀畅饮。
　　此时有人提议，想听听故事助兴，大伙儿纷纷附和。
　　坐在富翁身边的一名骑士率先开口道：“诸位，今日我们得此欢乐，幸有主人的悉心安排。他一向有着伟大、高尚的灵魂，任何人落难，只要叫他了解情况，就能得到他的帮助。如过他愿意，他还能熨帖人们的心灵，使之远离恐惧和悲伤。我们蒙他照顾，在猎场里享乐，如今又得他的光环庇佑，得到如此树荫，可以躲避太阳的毒箭，使为踢夹马腹而疲惫的腿、为拉张弓弦而酸软的手得到休息，又有佳肴治愈辘辘饥肠，有饮料怡悦疲惫的心。敬爱的朋友，围绕四周的葱茏树木使我记起一个离奇的故事。我马上就为您们讲述，请静心听一听。这是发生在遥远森林中真实不虚的事件，请您们相信，因为故事若不真实，趣味就大为消减。”
　　接下来，他讲述道：
　　从前有一名商人，因为做买卖去了外国，一待很多年，言行举止都发生彻底的改变，人能只有看了他的脸，才隐约感到他也许是名异乡人。他因为照顾生意，不得不在此长住，甚至置办家业，但他总在心中这样想着：待生意告一段落，我就回去。然而琐碎的事情如何算是终结，对此他并没有清晰的概念。因而他虽总惦念故乡风物，究竟一次也未能亲眼再见。他年纪一大把，却还要谈婚论嫁，因为扛不住媒人的催劝，也为了生意上能更多获利。但有时他会琢磨：我已经吃穿不愁，还拼命积累财富是为了什么？此时他确然已成当地首富。
　　就在这个时候，不知从哪里染上怪癖，每到深秋时节，寒霜将降，他尽放着舒适温暖、如同宫殿似的居所，仅带上必要的工具和衣物，独自进入肃杀的森林，直待到第二年开春，河水解冻的这天，他定会出现在家门前，衣衫褴褛的，由家人簇拥进去，清洗身体，修剪须发，换上体面的装束，开始新一年的富足生活。
　　人们始终搞不明白，他有福不享也就罢了，冬季的丛林只有死神肆虐，他怎么做到平安归来，甚至精神饱满呢？
　　商人道：“照顾自己日常起居，确实利于保持清醒，但我雇请奴仆，是希望利用有限的时间处理更为关键的事务。但有时，我厌倦妥协，只想自己照顾自己，自己安慰自己，自己忍受自己。当一人独处时，我找到纯然的平静，那是弥足珍贵的。”
　　有一年，天气才刚入秋，商人便按捺不住，骑马进入森林。
　　林中空气凉爽宜人，他正惬意地沿路散步。
　　突然，路旁一棵橡树的肚腹上裂开一道大口，从中钻出四名嘻嘻哈哈的年轻人，其中有有如花似玉的两名少女，并英俊挺拔的两名少年，他们迈着轻盈的脚步，绕着商人和他的马儿打闹，发出极具魅力的动听笑声。
　　商人瞧着他们，心中不由自主地感到高兴，正要出言询问，四名年轻人就脱离道路，朝森林深处嬉笑着奔去。听着那怡悦心神的笑声消失，商人心里没来由一阵焦急，连忙跳下马背，投入树木之间，追随他们的脚步。
　　找了不知多久，商人终于在山下一处裸岩旁发现了他们。
　　四名年轻人人正围在一起，或坐或躺，他们容貌俊美，仪态优雅，嗓音动听，神情怡然，都轻轻地笑着，仿佛一幅精心刺绣的挂毯画。
　　商人走到他们身边，他们却全没瞧见，没有一丝惊动，于是商人也坐下来，倾听他们谈笑，像清风抚拂心田，灵魂变得极其快活。
　　过了一阵，几名青年从岩石上跳下，走近摆在草地上的一张餐桌，在桌旁坐下。商人跟过去，欣喜地发现那里配有五张凳子，于是自己就在空出来的第五张凳子上坐下来。
　　他见干净的桌面上空无一物，几名年轻人却做出餐饮的动作，不时抬手招呼看不见的仆人为他们布菜添酒。商人不禁催动头脑，想象面前有满桌的佳肴美味，肚子立时饿了。他没得吃食，可怜巴巴地瞧住四名用餐津津有味的年轻人，再忍不住，对他们说道：“喂！俏丽的孩子们，您们在吃什么？您们把我引来，却不招待我，是怎么回事？赶快给我这个老人一份吃的吧，我快饿死啦。”
　　他说得很大声，几名年轻人却没有听见，但他们的眉头忽然皱起，吃食的动作一齐停下，互相交换狐疑的眼神。
　　一名小伙子仿佛扔下手里的酒杯，说道：“葡萄酒突然变酸了，不知道怎么回事。”
　　一名姑娘仿佛吐出嘴里的食物，跟着道：“食物也变馊了，真是奇怪啊！哎呀，不会有人闯入我们的领地，还到我们的餐桌上作乱吧？”
　　另一名小伙子气愤地嚷道：“谁敢做这样的事，我们就捉住他，剥了他的皮，烤脆了送酒，还要剔他的肉充作食物，惩罚他叫我们口舌受苦的行为！”
　　商人见这四名容颜美丽的可爱天使，嘴里却说着如同魔鬼的话，不由心惊胆颤，吓得魂儿都没有了，面色苍白，浑身发抖，仿佛四名死神就坐在面前。他仗恃对方看不见自己自己，打算立即溜走。
　　谁知他一离开凳子，最后一名姑娘就叫道：“你们快看，那里有一个影子！捉住他！”
　　两名小伙子当即展开双手，飞扑上去，果然摸到一个身体，他们立即用蛮力制住对方，剥掉他的衣服，这才看清来者的样貌，围住他恶狠狠骂道：“呸，小偷！您混入我们之中，可是要做甚坏事？喂，流氓！您偷听我们的谈话，败坏我们的饮食，下一步还要怎样做？您为什么不说话？”
　　商人的求饶顿时被噎住，再也发不出声音。
　　四名年轻人仿佛气得笑了，高声叫道：“好啊，无赖！您以为保持沉默，我们就抓不住您的把柄，治不了您的罪？毫无疑问，这是痴心妄想。在这座森林里，我们就是法律和规则，当公正要您怎么样，您就必须怎么样。”
　　他们宣布判决，就拉起商人，把他领到路旁那棵橡树身边。他们曲起四只手指，往树干上敲了敲，四人从中钻出来的地方，又裂开一个大口子。他们推搡商人，逼迫他爬进去。
　　商人探头往里一瞧，只感到灼热熏人。树里的火降在地下深处，等待焚毁一切投入的物体。他深信那是连接人间与地狱的通道，因此瑟瑟发抖，拒绝进入。
　　小伙子们按不住商人，两名姑娘就走上前来，她们纤细的手臂有难以想象的力气，轻轻将商人提起，商人就动弹不得。结果，商人头朝下倒挂在树洞里，往一片黑暗和灼热中永恒坠落。 商人心里惊怖异常，大声呼救。
　　四张精致可爱的脸孔聚集在树洞入口，嬉笑地看他，仿佛逗弄一只老鼠。
　　商人感到，在那天使的皮囊之后，是魔鬼注视着他。他满心后悔，却流不出泪水，因为泪水甫一渗出，就被火焰烧干。他十分痛苦，想要大叫，声音却从那四张嘴里发出。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四名年轻人飞快地离开了洞口。商人埋没在树洞里，只听见外头有惊慌的呼叫和凌乱的脚步。
　　不一会儿，洞口一黑，似是什么庞然大物也被丢了进来。商人用力瞧着，悲哀地认出那是他心爱的马。难道连它也遭遇毒手了吗？他张开双臂，绝望地拥抱它。
　　在这连最勇敢的人也会惊惶失措的恐怖地方，马非但不害怕，反而用可爱的鼻子拱拱商人的手，把他驮在背上，转身朝洞口飞奔。
　　似是为了阻止他们，老树急忙把洞口闭起。商人刚有获救的希望，转眼又要失去。
　　然而，一双人类的手捏住老树的嘴唇，迫使它重新张开。从这透入亮光的洞口里，马儿载着商人飞身而出，稳稳落在地上，轻松地跑了几步。
　　商人惊魂未定，坐在马背上发呆。他听见有人说道：“这棵树坏透了。”
　　他急忙转身，只见一名破衣烂衫的男子站在老树身边，从袖子里取出一把又长又直、寒光闪闪的宝剑，把橡树劈开，露出被虫子蛀透了的树心，确然是坏透了的样子。
　　商人朝周围张望，很怕那四名年轻人又从哪里钻出来。他确信不见了他们的踪影，连忙走到那男子跟前，说道：“优秀的力士啊，您是谁？您把素未谋面的我救下，我很感激。这里原本有四个美丽可爱的孩子，热衷恶作剧，玩弄我这个可怜的陌生人，撕毁我的衣服，让我倒挂在灼热的树洞内。神父大人啊，他们到哪里去了呢？他们是谁，为何做难以理解的事？大人啊，愿您的天主保佑您，愿您旗开得胜！”
　　男子说道：“没有这样的事，我不是神父，神父唾弃我这种术士，尽管我们的知识同出一源，他们却耻于与我混为一谈。我身穿道袍，只因曾与他们生活在一起，不过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如今这衣服已经看不出颜色。”
　　商人奇道：“竟有这样的事。主人啊，是您把我救下，让我侍奉您吧，侍奉自己的救命恩人，可积无限功德。”
　　术士却道：“您甘愿与我为伍，难道不担忧自己的性命、自己的财产吗？”
　　商人道：“我于世上无牵无挂，唯一在意的是那四个孩子的身份。主人啊，您知道什么？”
　　术士摇头道：“他们的事，不说为妙。但是，您如果想知道，就在此处留宿一宵。”
　　商人没有不答应的。他带着马儿，跟术士回到栖居的山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