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3、第六十三章 ...


  •   当晚,许萍忙着给全家准备出席葬礼的服装,宋维斌常年一身警服,此刻竟连身儿得体的黑衣都没有,许萍张罗着买一套;宋维斌往床上一倒,啥也不想干,哼哼两声都嫌累;得不到应声的许萍气得把手里的帽子往他脸上一撇,骂道:“成天不着家,回来就这幅德性,拉落个脸子,找不痛快!”

      宋维斌说:“别跟我搁这儿摔打!又不是我想不着家的,你能耐,你去跟戴局说说?调我去压马路,我还巴不得呢!”

      许萍一屁股做床沿上,推搡宋维斌两只脚,哭着说:“叫你早早儿地辞职下海去,你不听,小晗班里同学的家长,哪个不比咱们出息?都是这一两年发起来的。你可倒好,非得扒着个破案子不放,那还是你石哥,你这是忘恩负义!我当初怎么就瞎了眼,嫁了你这么个玩意儿啊……”

      “过不下去,你看谁好,你找别人去,我不耽误你!”

      “你这说的是人话吗!宋维斌,你摸着良心说说,我让你干的哪件事儿不是对的?你就偏不听,偏不听!成天就顾着你那个破案子!你还记得儿子在哪个学校上学吗?前前后后都是我张罗,是我腆着脸找的石哥,人啥也没说就给拿了五万!你倒好,你去坑人家去了——”

      宋维斌蹭地坐起来:“我能怎么办?我吃的就是这碗饭!早知道,我就给腾空看一辈子大门了我!”

      “我不管,反正,你赶紧把你这身皮给卸了,你给我出去挣钱去,听见没有,挣钱去!”

      说到气头上,许萍边掉眼泪儿,边朝宋维斌身上捶拳头。宋维斌不胜其烦,下了床拿起钥匙说:“我去医院看看石哥去,晚上回来。你赶紧接孩子去吧!”

      ………….

      宋维斌开着石故渊借他,而他一直没来得及归还的凌志,去了医院。这车是在石故沨的订婚宴上开走的,谁成想再送回来会是这幅光景。石故沨常年在国外,宋维斌与她接触不多,在宋维斌的印象中,石故沨是一个生龙活虎,对生活充满热情的姑娘,一看就是温室里长大的花,与石故渊截然相反。都说雪中送炭少,落井下石多。石家遭逢变故,多少人等着瞧好戏,但其中绝不包括他宋维斌,奈何他又是徐立伟案和腾空走私案的主调人,这下子,可真是有八百张嘴也说不清了。

      宋维斌提着一袋水果,在病房外站定,透过玻璃往里头瞅。石故渊正捧着本书,看得安安静静,只是许久不翻动一页,不知能从中看出什么更高深的道理。仿佛感觉到视线,石故渊抬头,看见宋维斌,笑了下,合上书等他进来。

      宋维斌有点尴尬,放下水果,也不坐,说:“早就想看你来了,但是我前阵子在外地,就耽搁了。”

      石故渊说:“说的什么话,是我们耽误你了。”

      宋维斌更不好意思:“石哥,你节哀,谁也没料到小沨命里有这一劫,你得照顾好自己,别让她担心。”

      石故渊说:“好意我心领了。对了,许萍和小晗呢,好些日子没见着了,怎么样?”

      宋维斌说:“都挺好的,在家忙和呢,小晗今天下了学还得去上补课班,他妈净整这些没用的。”

      “孩子的事儿你得多听她的,她比你会教,”宋维斌张口要说什么,石故渊抬手截住说,“我知道,许萍跟你叨叨五万块钱的事儿了吧。小晗是我干儿子,这孩子,我盼他有出息,你们两口子倒是跟我闹生分了。”

      “不是,我——诶,不是这么回事儿啊,你说我现在这任务——”

      石故渊无动于衷地含笑:“不告诉你了吗,该怎么查怎么查。”

      “是啊,可不就查呢吗……”宋维斌坐立不安,小声囔囔,“真查出来了啥,你可不能怪我。”

      “我怪你干什么。”

      宋维斌小媳妇似的绞着手指,缩脖端腔,全不见外面咋咋呼呼的大队长的风头,招呼石故渊吃了个橘子,又说:“光说我了,石哥,你呢,你怎么样?”

      “你不都瞅见了吗。”

      宋维斌一鼓作气地,好像不是安慰,而是上刑场:“那姓赵的王八蛋已经逮着了,年后就开庭,活该他。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别看他之前拽的二五八万的,都在这儿等着他呢!”

      石故渊加深了笑,要说这话是说给他听的,他信也不信。他信宋维斌的话,却不信宋维斌有指桑骂槐的本事,因此耷下眼皮,轻声轻气地说:“这些天,我想了很多,人这辈子啊,就怕走错道儿,一步错,步步错啊。”

      宋维斌低眉顺眼地听着,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想起十年前,石故渊走到哪儿,哪儿都是前呼后拥,意气风发的光彩;如今形单影只地,窝在这小小的病房里,竟可以总结这辈子了。

      宋维斌说:“石哥,这我不赞同,你才四十,还有这么好些年活头儿呢。走错路不要紧,掰正了不就得了。”

      石故渊似笑非笑地撩起眼皮瞥他:“然后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你挤兑我干什么呀!”

      石故渊低声而持续地笑了,笑着笑着,笑声里夹杂了好些咳嗽,渐渐地,咳嗽占了主体,笑声越来越小,不过几回换气间,便几不可闻了。

      宋维斌给他倒水,拍他的后背,下手只觉硌得慌,心头不由一酸——他石哥瘦得脊梁骨都突出来了。宋维斌咬着牙,又想到过往石故渊对他种种的好,问:“石哥,当初你送我去念警校,你后悔过没有?”

      石故渊缓缓送出气息,盯着前方涂着半截蓝绿色的墙壁上掉落的一块;闲散的日子会使人思维变慢,却变得更精细;石故渊想了半天,才说:“我这人,除了我妹子,什么都豁得出去,因为我害怕。”他转眼面向宋维斌,掏心掏肺地吐字,字字带血,“失去什么东西太容易了,拿回来却很难。斌子,你总高看我一眼,其实不是。不怕你笑话,我真是怕了,就那两年,够我后半辈子怕的了。”

      宋维斌隐约知道些石故渊幼时的往事,这不算什么秘密,与石故渊一同走过来的大有人在,所以宋维斌搞不明白,为什么别人就可以好好地、糊涂地活下去,石故渊却不行。

      “在我和小沨最困难的时候,郑董把我们捡了回去养大,后来我才明白,没有谁平白无故就对谁好,都是有个目的,如果不满足他,那些好就会被收回去,我和小沨,又得回去睡大街。直到那天,”石故渊面露微笑,仿佛又回到了那日,“你帮我把包追了回来,我给你酬谢,你傻乎乎地说不用。然后我又问你,你想要什么,你说没啥想要的。”

      “我是真没啥想要的……”

      “你打了我个措手不及,还不允许我反击啊?”石故渊开个玩笑,“人情这东西不能欠,欠了就得还,还得还在刀刃上。你小子天生二虎吧唧的,有一次说遗憾书念的少,最想当警察,觉得他们威风,我就送你去警校了。这机会本身就该是你的,你自己挣来的,所以我不后悔。”

      “石哥……”

      石故渊叹说:“人生难得两清明,时节清明,政治清明。要我看,最难得的,还是活得清明。清明,也好也不好,那句老话儿说吗,难得糊涂。诶,我这辈子没活明白呀。”

      宋维斌脑袋一热,冲动地说:“石哥,自首去吧。”

      “自首?”石故渊歪着头一笑,“自什么首?”

      “咱俩别打哑谜了好不好,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好好谈话了,我跟你交个底儿,上头是要拿腾空树典型了,你身上连着两个案子,又不让从轻,你……你到底想干什么呀!”

      “瞧瞧,我还没怎么地呢,你先哭上了。”石故渊不以为然地说,“时间不早了,你先回去吧。”

      “你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小沨都没了——”

      “出去。”

      “石哥!”

      石故渊反手就是一只橘子:“我叫你出去!”

      宋维斌挺大的个子,站起来堵门口呜呜地抹眼泪:“你他妈就是找死!你就逞能吧,我看谁还管你!”出了门又回来,往桌子上一拍,哭着说,“车钥匙还你!”

      宋维斌离开后,石故渊又开始望着窗外发呆。今年的秋天格外漫长,降过一场小雪,温度倒是没变化,所以这场雪都没能熬过当晚。这样也好,石故渊想,秋天长了,冬天就会短些,到了明年开春,又会是个好天气。

      ……………………………………

      石故沨的灵堂设在城东别墅,自打和威廉筑下爱巢,石故沨就鲜少挪窝。郑稚初设灵堂前做了扫除,见到柜子里摆着糖罐子,还余大半瓶,让郑稚初供在了台上。

      奔着腾空的名头,葬礼当日来了不少有头有脸的人物,郑稚初忙到脚打后脑勺。他一大早捧着骨灰盒随车打幡,送去了墓地安葬,这也是头一次,他注意到红绿灯岗、拐弯和桥又多又长,这辈子他叫的“姐姐”的量,今天能占九成不含糊。

      石故沨的墓地依山傍水,坐北朝南,地势开阔,邻里稀疏,是园里最好的位置;郑稚初看着工人立好了碑,碑后种好了青松,开了瓶雪碧浇在土壤上;等随车的人员轮流上了香,郑稚初让他们都先回车里,自己一个人冲着墓碑上精挑细选出来的照片说:“你行了,生前享福,死后接着享福,听说这土会连年往下渗一点,但你不用担心,时不常园方就会有人来给你垫垫,不舒服了找他们去,可别来找我啊。让我安生睡个好觉吧,我可不想再管你这些破事儿了。

      他说着笑了起来:“你也不用惦记石故渊,这话儿我悄悄告诉你,他是出事儿了,但你甭担心,我托人给他办了签证,没多久就能下来了,到时候我就让他去国外,好死不如赖活着嘛,也不用他抛头露面,我养他,没事儿时候我就过去看看,祸害遗千年,就他,死不了!要我说我上辈子欠了你们姓石的呢,这辈子都他妈赖上我了,一个个儿的就不能让老子省点儿心!没有我,你们可怎么办呀,是不是?所以把石故渊抵给我,你说是不是应当应分的事儿?我都不嫌弃他,他还拿上乔儿了!要不你也去他梦里劝劝他,你一说准行,他最听你的了。

      “还有啊,你那个威廉,我把他关富丽堂皇了,好吃好喝招待着,半点没亏着啊,他要是跟你告状,你可不能信!我这么劳前劳后的,要还他妈挨着骂,我他妈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我图什么?等今天完事儿,开在他痴心一片的份儿上,我带他来看你一眼,然后就让他回英国了。你死都死了,也别连累别人大好青春了,放他寻找第二春去吧。别怪我说话不好听,其实你的死,他得负挺大部分责任。要不是他,池羽家那丫头片子也不能被抓住,石故渊也不能让人给捅了。

      “我想想,还有啥没说到的没……”

      天大地大,风卷残叶,枯草遍野,唯有松柏四季常青。俯瞰井然有序的灰色石碑,如同一间间小房子,小到门面只到郑稚初的腰,也许灵魂会在睡觉时把自己折叠成一张纸,就像松软的面包被压实成了面饼,让自己多些存在的真实。

      …………………………………

      石故渊缺席了小沨的葬礼,因为医生坚持让他卧床。其实没人在的时候,他能下床走动几步,只要注意些,别跨大了步子,就没事儿。

      所以他拔下输液管,套上外出的衣服,慢慢腾腾坐上了公交车;他觉得无论如何,小沨的葬礼,他得做点儿什么,他从没考虑过小沨先他而去的可能,这个“做点什么”,就显得无比仓促又荒谬。

      她还不到三十啊,还没结婚,但马上就要做妈妈了。一个柔软稚嫩的婴儿,和晓瑜一样,是他最爱的外甥或外甥女儿,是他的,真真切切的家人。

      过了上班时间的公交车乘客寥寥,石故渊在小区门口下了车,脚下踩空,半载在马路牙子上。他起身拍拍衣服裤子,再压了压缝针的伤口,心想自己真是老了,一举一动笨拙又迟钝。他低下头,一步步踩实了,走着熟稔的小路,却在分叉口停住,先望向自己那栋,又望了望15号楼。

      他忽然记起他的大提琴还在池羽那里,在他们没生芥蒂,甚至称得上如胶似漆的日子里,他一点点地侵入了池羽的生活空间。他带上了琴,督促晓瑜练习,小孩子学得尚浅,他从旁游刃有余地指导,让他享受到了很早以前,他父亲眼看他日积月累成长起来的骄傲。

      他来到了门口,打开了门——他有点陌生了——

      房间不空旷,但却无形大了许多,因为少了一整个人的物品。石故渊意识到了什么:橱柜里不见了他和晓瑜在亲子日赢回来的那只粉色杯子,衣柜里他的衣服也不见了,卧室墙上他和晓瑜的创意画也不翼而飞,浴室里的物品都是双人的,一大一小。

      他猛地拉开书房的门,角落里一只小小的提琴,日夜伴它身旁的长者无影无踪。

      石故渊咬住手背——就好像他忽然消失了,世界删除了他的名姓,相识的人的记忆也不存放他的位置,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不曾存在过。

      他蹲下去,缩在琴旁,全身震颤,就像个被抛弃的透明人,没人能看见他;或许能看见漂浮在空中的透明的眼泪,也能听见无处安放的哽咽,但是人呢,为什么看不见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3章 第六十三章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