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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第五十六章(已修) ...

  •   时已入夜,宁静安逸的渔村鲜见地热闹起来,大姑娘小媳妇抱着孩子倚在门口张望,不时交头接耳,指指点点;满头华发的婆婆与她们啧啧叹说:“看着没,就是他,就是他,真是像啊……这回来是要认祖归宗吗?老林家有后了……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啊。”

      石故渊坦然地行走在众人眼中的黑白两色间。早前闻讯赶来的村长拉着他上下打量,激动得说不出话;看到掌心娇艳欲滴的红痣,更是热泪盈眶。

      石故渊矜持地收回手,说:“你们大概认错人了,我姓石,不姓林。请问这里有旅馆吗,我会在这儿住几天。”

      他清楚村民将他认作了谁,可惜同人不同命,死了的活不过来。

      村长失去了手,转而扯住他的袖子,揩泪说:“孩子,不知道你怎么回来的,能回来就好,能回来就是缘分;时间不早了,你先到我家去住,有话我们晚上慢慢说。”

      石故渊说:“不劳麻烦了,我去旅馆就好。”

      “我们村哪有旅馆哟,又不是景区,平日里没得人来的;”一个胆大的小媳妇边奶孩子边搭腔,石故渊看了她一眼就移开了目光;小媳妇噗嗤笑了,和妯娌叽叽咕咕地念着方言,“……还会害臊呢……”

      村长招呼一帮小伙子,用土匪般的热情卸下了石故渊的背包,拽着他往自家走,豪气万丈地说:“不要客气,没什么麻烦的,还没吃饭吧,等我让你婶婶下厨,正巧今天捞上来了一批海货,你好有口福啊!”

      石故渊如一只木偶,在村民善意的簇拥中,由村长带领着用饭下榻;村长的家在离海不远,在院中吃着丰盛而野趣的海鲜大餐,耳畔浪涛轰鸣。村长开了瓶自酿酒,给石故渊斟上半杯,醉意朦胧地说:“刚才吓着了吧,我们村没来过什么外人,大家都很高兴……高兴……”

      白炽灯下的几只飞蛾,石故渊偏头瞧了它们片刻,对村长说:“我来是想打听下这个人。”

      他从衣服口袋里掏出池羽学长的照片推过去,是池羽毕业时与他学长的合影。当时调查的力度主要放在了池羽身上,所以文件夹里只附有这一张他学长的相貌,远没有池晓瑜和她妈妈的多,但足够清晰,足够石故渊认清在池羽心里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村长眯着眼,摆摆手,说:“不看,看了伤心。”

      石故渊直截了当地问:“我和他有关系吗?”

      “有,”村长说,“你们……还是我给联系的。”

      他啜了一小口酒,酒盅见底,石故渊知道作为晚辈,这个时候应该给长辈满上,但他的身体与灵魂在闹离婚,手臂无论如何都不肯听从指挥。

      村长倒是没在意,继续说:“你是怎么知道身世的?是你养父养母他们……”

      石故渊说:“他们七二年就走了。”

      村长了然地“唔”了一声,说:“你和林想……你们是亲兄弟,双胞胎。你身体弱一些,生下来没两个月得了感冒,患上哮喘,眼见活不成了,又怕过了病气给你弟弟,正好有城里来我们这里做什么声音搜集的一对夫妻,他们多年没孩子,听说了你们家的事儿,就想把你要过去。你们林家几代单传,好不容易盼来了俩,你爸妈舍不得……”

      石故渊说:“所以我父母……我养父养母让你出头,劝劝他们?”

      “城里的医疗条件我们比不得,你看,你平平安安地长大了……说来林家注定有劫,你走了没多久,你弟弟也患上哮喘了……”

      这次石故渊能动了,他拿起了酒杯,酒面荡出微微縠纹。临海渔村的夜幽静得只有海水的欢歌和树林里群鸟的回唱。

      可他听到的却是沆砀的巨浪和狂啸的山风,他想起了他们的初遇,池羽随身携带的喷雾——他就像纸上谈兵的将军,不曾注意过这些显而易见的破绽——原来池羽要救的,从来都不是他。

      他细品着渔家的酒酿,他想村长一定是骗人了,酸甜如果汁的饮品哪里像他提醒的容易上头,他怎么会越喝越清醒?

      村长在讲他陌生的亲人在他离开后的琐事。石故渊打断他,说:“他叫林想是吗?”

      “是,本来按照族谱,你们是景字辈,但你爸念着你,硬是给你弟弟起了这个名字……”

      石故渊笑了下,说:“何必呢。”

      何必呢,原罪般背负着另一个人的人生,如果池羽知道,他又得罪加一等了吧。

      想了想,石故渊问:“他知道有我这么个哥哥吗?”

      “他不知道,”村长说,“你爸妈从来不提,我们也不敢说。”

      多不公平啊,他不知道他,他却知道他。

      “……没想到你还能回来,要不是看着林想长大,还真认不出你。这么多年,你过得怎么样?”村长看了看他,笑起来,“瞧瞧你这周身气派,和我们打渔的就是不一样,像个大老板。”

      石故渊说:“做点小买卖,养家糊口罢了。我父母对我很好,我还有一个妹妹,”说到石故沨,石故渊露出点骄傲的笑意,“她在英国学舞蹈,跳芭蕾,跳得特别好,考进了一个特别难考的外国芭蕾舞团,前阵子刚订婚。每天毛毛躁躁的,想一出是一出,我拿她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你过得好就好,我就能安心了。林家的孩子都有出息,你弟弟是大学生,爹妈都沾了光,进城享福去了;你又能挣大钱,真想让你爹妈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他们要是还在……不提这些,今天高兴,不提这些,”村长喝干了酒,说,“话说回来,你是怎么找到这的,是你养父养母告诉你的吗?”

      “不是,”石故渊说,他的手指杵在了照片里池羽的脸上,“我和他是……朋友,意外发现了这张照片,很好奇,所以来了。”

      “诶,都是命……你弟弟命苦,眨眼走了四年了……”村长灌了一杯又一杯,忽然说,“你知道吧,你弟弟……诶。”

      “知道……”石故渊说,“我都知道……”

      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酒面,映出的倒影缩小了难过的细纹,过滤了苍白的脸色。

      “时间不早了——”

      “我能去看看他的家吗?”石故渊猛地抬头,“我听说他结婚以后就去城里了,但这里应该还保留他以前住的地方吧?”

      “你去看可以,但很晚了——”

      “你们该睡就睡,不用等我。”石故渊说,“我想去看看。”

      村长劝了几句无果,只好打开手电给他带路。林想的家比村长的更靠近大海,从窗户能够尽览天与海的蓝;到了夜晚,则是迷雾般的浓黑。

      村长摸摸索索打开了灯,布满灰尘与油污的黄色灯泡勉强照亮了长满青苔的石墙一角;房间不大,用帘子隔成了两个小卧室,灶台在室外,搭着摇摇欲坠的棚顶。

      村长说:“几年没人住了,到处都是灰。”

      石故渊说:“能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吗?”

      村长耸了耸肩,说:“我在外面等你,你快点儿,明天也可以来看嘛。”

      “你先回去吧,我记得路,”石故渊说,“不用特地等我。”

      “那怎么行——”

      “我想一个人静一静。”石故渊说。

      “……好吧,”村长妥协,“我给你留门,不要回来太晚哦,手电筒给你留着。”

      石故渊没再出声,等到村长将门关好,他走进了林想的卧室——很好辨认,满墙泛黄的奖状和一些日常用品。整个房间里最值钱的是书架,没有斑驳古旧的痕迹,很得全家人的爱惜。不过书架上只剩下了两个海螺摆件,那些书或许都跟随主人搬了家。

      光线昏暗,石故渊摸出眼镜戴好,然后挨张奖状看过去,有几张带着一寸照的,他们在相同的年纪里真的是一模一样;每一处家具都陆续沾上他的指纹,他拉开书桌抽屉,里面静静躺着一杯叶赛宁的诗集。他将它拿出来,翻开扉页,上面漂亮的字体写着:

      祝学长林想:
      生日快乐!工作顺利!
      学弟池羽赠。
      1993年4月28日

      石故渊越过这段祝福,随手一翻,某一页夹着一张林想的单人照片,他架着与石故渊相似的眼镜,背后是灿烂的阳光和宁静的大海,似乎是抓拍,他正笑着朝相机背后的人打招呼。

      ——石故渊终于发现了他俩的不同:林想挥起的手掌上空无一物。

      石故渊怔怔地看了半晌,直到一滴眼泪滴在了镜片上,吓了他一跳。

      他拿开照片,露出了那首,他在池羽的画上看到的诗:

      我记得
      我记得,亲爱的,
      记得你那柔发的闪光;
      命运使我离开了你,
      我的心沉重而悲伤。
      ……
      今天菩提树又开花了,
      我的心无限惆怅。
      当时的我是何等温柔,
      我把花瓣撒在你发间,
      当你离开,
      我的心不会变凉,
      ……

      池羽的画上,这首诗到此为止。然而狭窄的眼皮孕育出的视野太宽广,能够同时囊括天地,下一句诗与他的兄弟们一同挤进了眼眶——

      当你离开,
      我的心不会变凉,
      它会从别人身上想起你,
      像读本心爱的小说那样欢畅。

      ……………………………………

      石故渊缓缓合上诗集,侧过头,视线落在洗手架上方简易的镜子里。

      原来他是戴眼镜的。

      石故渊摘下眼镜。

      所以我就不可以了吗?

      他攥紧眼镜,指甲在掌心抠出半月形的凹痕;出门迎向海风,不做犹豫的将之抛入大海。屈膝坐在沙滩上,他的嘴唇是冬天最沉重的色彩,他的眼底是不属于夏末的萧索景致。月光被云朵遮去了光芒,他却在想他和他是否曾在这片沙滩洒下过欢乐?是否曾看过不躲藏的月色?

      还有他戴着眼镜时,池羽过分的沉郁和执意的分类——真不知道他该为那个念头无力,是戴上眼镜,池羽眼里的他就不再是他,还是摘下眼镜,警告自己不要东施效颦?

      那些令他惊喜的情动背后,是否有他的一席之地?

      脑海中的过场随着海浪骁勇的节奏在迸发,在咆哮;万般滋味扭成可笑的绳索,勒断他的脖腔,使他垂下颓然的头颅。他不肯服输地紧咬着下唇直至血迹斑斑,灵魂却是与之相反的力道,一如秋日枯萎的落叶。

      如果悲伤只能用泪水宣泄,那么他的心已是一片汪洋。他的眼睛里是深不可测的大海,如同眼前这一片黑暗徜徉。

      他不属于池羽,池羽也不属于他,那些他自以为是的画,冷眼旁观过多少他的可笑的心跳;那些处于怜悯的敷衍,仅仅在生死攸关的时刻爆发,他就激动成将那馊掉的残羹冷炙视为无价之宝的乞丐,卑微得不堪入目。

      他四十年的人生中没有过爱情,与池羽的相处也少有恋人的浪漫。但他一直坚信池羽对他有心,即便是得知了真相的现在——他始终忘不了他从竹筏坠入水中的那天,池羽所恐惧的,也捎上了他。

      可这个捎带的在意,就像踩空的那级台阶,它明明存在,却让人如坠悬崖。

      石故渊放肆的与大海平分黑暗,不知过了多久,手机屏幕亮起了一道光,铃声随之响起。

      是小沨。

      石故渊深深吸进了海风,接起电话,声音低沉而平静:“小沨,怎么了?”

      “哥,你居然还没睡!”

      “你不是也没睡,”石故渊皱起眉头说,“这都几点了,出什么事儿了?”

      石故沨支支吾吾地说:“那个……也没啥,就想问问你啥时候回来?”

      “到底怎么了?”

      “反正,反正是好事——算是吧,诶呀,等你回来再说吧!”

      说完,不等石故渊追问,立马挂断了电话;石故渊追打回去,被妹妹毫不留情地掐断。

      没几秒,他收到石故沨的短信:

      别担心,真的是好事,等你回来再告诉你。LOVE YOU!

      石故渊对着短信,露出了一个无奈而宠溺的笑脸。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已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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