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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叙事的老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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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的老屋
又一次梦见它——老屋,我梦里的老屋是座空了的房子,仍是我童年的模样,已被闲置了很多年,没有人会记得它的存在。
老屋闭门锁窗,静卧一隅,时光斑驳了它灰暗的外壳,院内草木竞相增长,不久便葳蕤一片,蜂来蝶往,好不热闹。院中央的椿树潇潇洒洒,斜切下一方阴凉,饮霜露沐夕晖,日益苍劲勃发。土墙上绕着一蓬蓬凋零的牵牛,连瓦片上的蛛网也似风烛残年的老翁,在狭小的罅隙里苟延残喘着。蚂蚁爬过水井旁墨绿的苔藓,瘸了一条腿的蚂蚱腾起几粒沙子,就再也无力挣扎,残存的对联在冷风中瑟瑟抖动,尉迟恭大人灰头土脸,一手执鞭,一手握刀,怒睁双目,仿佛在捍卫这栋宅子的最后一丝尊严。
哦,这幅对联还是我和外公他们爬梯子贴上去的呢,这几年漂泊在外,做家政时住过豪华的别墅,做工人时住过高大的楼房,做兼职时住过租来的旅店,但全无老屋的亲切感,眼前的老屋像一位久别的亲人,让我瞬间有了安全感。如今,随着时代的进步,拆旧翻新的口号此起彼伏,如今浓重的商业气息冲击着人们的视觉与嗅觉,老屋憔悴地挨着日子。
老屋濡染了我们祖孙三代人的气息,我常常怀念老屋,怀念老屋的黑暗,怀念老屋的破旧,老屋古板的样式让它一不小心保留了上个时代的气息,它的破旧是有生命的,不像有的房子那么娇贵,动不动就脱落、裂缝,动不动就维修,它为子孙们遮风挡雨,任劳任怨,一无所求。老屋陪我们度过了一段漫长的清贫日子,其中充满了苦涩的味道,也许几十年前,老屋的第一任主人也希望迅速脱贫致富,但那样的年代除了土匪,没有谁能为所欲为,何况全家又被扣上“地主”的罪名,后来时来运转,日子还是一茬茬过了下来,并且相安无事,有什么比好好地活着更重要呢,富贵或清贫又有什么要紧?
就这样,老屋平静地送走了一拨又一拨新生命,他们离开了家,有的到了大城市,有的到了小城市,有的贫穷,有的富贵,有的热情,有的冷漠。曾记得我还在镇上读高中的时候,某天,一个满头黄发的男孩子到我的教室门口大声喊我的小名,我当时真的很惊讶,因为在学校没有谁知道我的小名,我出来一看,竟然是大舅家的表哥,他不是在珠海打工吗?惊讶之余我心里满不是滋味,跟表哥话别后,我回到教室里大哭了一场,哭时尚元素对传统落后小镇人的冲击,哭文明国度里的所谓的文明的日益没落!
自此后我便看到小镇上越来越多的人留黄发,也是从那时开始的。
小时侯的我是个倔强的孩子,曾因一件小事挨过外婆的鞭子,可能由于进入了朦胧的叛逆期的缘故吧,也曾有过离家出走的念头,但后来被家人找回,外婆什么也没说,我默默坐在老屋门前,沉闷的空气让我烦躁不安,茫然而不知所措,我不想理任何人,他们自有他们的一套理论。
后来的我才知道,我是怎样的让外婆为我担忧。她发动全家人分头找我,折腾得一夜未眠,高举着手电筒在黑乎乎的田野里高声叫喊我的名字,内心里揣测着我的去处,为自己的一时冲动而深深忏悔,好像捏着望远镜在寻找茫茫大海中的一条船,直到嗓子沙哑说不出话,那是一个老人最底线的祈求……最后,我从厕所里走出来了,这令所有人讶然,我觉得自己折腾够了,终于从他们那里赚足了勇气。事后,外婆并未有责怪我的意思,她想我总有一天会长大,只是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这个过程要多久,谁也不知道。是的,成长是一条看不到头的漫长的路。
外婆去世多年后,我终于明白自己是多么的傻气,在她有限的生命里没有好好地给她一丝快乐,老是惹她生气,并未对她的付出表现出过哪怕一丝同情。她去世后,我曾一度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我常常想起她那张疲惫的脸,我想:人生的痛苦,莫在于一个人的情感在一个角落里迅速发酵,而另一个人却一无所知。外婆一生共抚养了舅舅和妈妈五个孩子,其实她的任务早就完成了,却还担负起抚养我的责任,我不得不承认我对她的情感一度胜于我对母亲。
记得母亲说老屋是我的第一个寄身之所。从我呱呱落地起,老屋就慢慢赋予我记忆力,当我还在摇篮里的时候,就能看到暗间里的老鼠们打架的场景。说来真是奇怪,因为老屋独特的地理位置和光线,童年时的我们常生活在黑暗和惊恐之中,人类生来是恐惧黑暗的,不过渐渐地,我发现黑暗并不可怕,我把对黑暗的情愫融入到血肉,融入到对生与死的瞻仰中,黑暗便自有黑暗的柔情。到现在,我还不得不承认我的想象力也是老屋赋予我的,从而使我笔下的众多故事在不知不觉中弥漫着浓郁的文学色彩。
每逢黄昏降临,尤其是碰上有雨的晚上,雨水扣动老屋瓦片的声响,由缓到急,由慢到快,由清脆到响亮,雨珠们也许都有一颗亮晶晶的甘于流浪的心,不一定都冰冰凉凉,冷冷清清,沙沙沙,沙沙沙,瓦片承接下来的雨水,汇成股股细流,沿屋檐潺潺流下,沙沙沙,沙沙沙,她们都有属于自身的旋律,沙沙沙,沙沙沙,那是对失意者的低沉抚慰。我猜想每一颗雨珠定有它俏皮的容颜吧,可以全无“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意蕴,也可以全无“白雨跳珠乱入船”的急切,不急不躁,飘飘然然,凉凉的雨意,泻满天地,似一曲曲天然的童谣,如一道活泼灵动的小溪,汩汩流入梦境……
老屋继续着它送旧迎新的仪式,和大多数建筑物一样,也许等待是它的命运。
我感激有这样一段平静的岁月教会我成长,教会我在成长中接受孤独的洗礼。感谢生活,感谢命运。我也是老屋送走的孩子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