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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重新相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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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见到傅长端时是在我家。
他是爷爷的老来子。那会儿推行晚婚晚育,我爹生得就晚,等他能在高中混吃混喝的时候,傅长端还在扎着手晃晃悠悠学走路。
国家当时的计生政策还是一胎,幸而爷爷年轻时的家业是靠经商挣出来的,不像事业单位里的人被管得那么紧。
据说他降生的时候时间有些长,胎位却出奇的端正。爷爷在钱里打滚了大半辈子,依着这难得起了这么个有儒生气的名——长端长端。
“哎哟,长端回来啦!”
当时我在房间里闷着头撸管,被我妈这么大嗓门一叫,险些没被吓萎。
我家房子还是旧式的九十年代装修,隔音差得一塌糊涂。主卧和我房间离得比较远,但客厅上的普通谈话关着门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我瞄了一眼门上的锁,确认它真被锁上的时候才把手从内裤底下伸回来,团着里边兜着黏液的面巾纸丢进抽屉。
丢得不失水平。我心内评价了一句,接着提裤子开窗开锁回到椅子上。
果不其然,当我低头握住笔的那一刹那,我妈推门就进来了:
“宁峻,你小爸来了!”
我奋笔疾书:“知道了知道了。”
这道题是物理卷上的压轴题,考电磁场的粒子轨迹计算。
“你等会儿算不行吗?”
我妈还在喋喋不休,我听见她的鼻子抽了一抽,心里照例发紧。
她性格剽悍泼辣,我半年前被不慎抓到看黄片——她以为我在打游戏——就从半夜被训到了天亮,声音大到几家邻居集体去物业投诉,保安都找上了门。
要是被她发现我在白天解决生理需求,估计我的脸能丢到北三环外去。
余光里她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垃圾桶。
幸亏里边儿都是我用完的草稿纸,没什么可疑的侧面证据。
北方冬天特有的朔风从窗外吹进来,仅有的一点腥膻都被风刮削成冷冽凌厉的味道。
她皱了皱眉,走过来敲了我的脑袋:“大冷天的开什么窗?”
她替我又把窗户关上,丢下了一句催促就往外走。
傅长端是个成就挺大的学术型人物。
跟我爹在商场里摸爬滚打不一样,他一路顺风顺水地考上了全国的顶尖学府,接着读研读博出国镀金,在美国待了十年,已然在百度百科的词条上占领了一席之地。
我看过那里面的相关内容,他有几篇论文发表在权威学报和杂志上,主攻方向是化学里面的高分子材料工程。
我爹从小人聪明,但学习成绩不太好。瞅着他这么样过,也想把我教育成傅长端那样儿替老傅家增光添彩。
从小到大我听得最多的就是“长端如何如何”,因为没别家的孩子好比,我爸老爱拿傅长端数落我。
“宁峻!你还不出来!”
这回是我爸的嗓门儿了。他显然对我的怠慢行为很不满意。
我没心思写下去了,“哐啷”一声把笔丢在桌上。
这是我千辛万苦撸了一发才得到的解题灵感,就被他俩联合扼杀了。
“来,快叫小爸。”客厅里我妈使劲扯着我的校服袖子。
我低着头站在那儿,估计看起来跟认罪似的。
“宁峻,你怎么越来越不懂礼貌了?!”我爸喝了一声。
我当然不是故意给他难堪。
我开智开得晚,小时候的事儿忘得一干二净,陡然让我把这个称呼用在一个近乎陌生的人身上,实在是如鲠在喉。
我说:“长端叔叔好。”
说这话时我抬头看了一眼他。
他淡淡应了我一声,点了点头:“孩子大了,别这么老当着人训他。”
他比我大概还要高一些,长腿窄腰的。脸生得很不错,眼神沉着冷静,一贯是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的人物。
我爸挥了挥手:“给你小爸续茶,再说说你的学习情况。”
他俩合力拉着傅长端重新坐下,三人的目光一齐投向我。
我不会玩桌面上那套附庸风雅的茶具,简单地给他满上茶杯以后报了一下期末考试的成绩。
“你们高二的理综科目还是分科考?”他问。
我嗯了一句,没再多说。
傅长端是何等人物,就算我的成绩在四邻羡慕之列,也入不了他的眼。
他也没再接话,慢慢啜着杯里的茶水。
“你小时候还老叫他长端哥哥,”我妈笑容满面地说,“乱了辈分也不管。”
他陡然抬起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让我有些心里发虚。
我爸跟着:“幼儿园的时候还天天嚷着娶你长端哥哥呢。”
我无话可说,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再东西扯了两句,我功成身退回房做题。
傅长端还被他俩拉在客厅问这问那,想来坐在阔别十年的亲人旁边,这尴尬比起我来大概只多不少。
我叹口气转了会儿笔,等把剩下结果计算出来以后便觉索聊无味。
算下来他离家十年,走的时候我正是傻得冒泡的七岁,男女左右都不太能分清楚,何况是记下一个人?
房间里隐隐有他们的对话声,我站在墙边听他们说话。
我爸:“长端啊,你这一回来,不走了吧?”
傅长端:“国内有个项目,导师让我回来帮忙。”
我妈:“干脆就在国内定居吧,跑来跑去多麻烦。”
我爸:“长端,爸年岁也上来了,说不定什么时候……你就多留一会儿吧。”
傅长端:“我尽量。”
我妈:“大家都是一家人,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和家里说。”
傅长端:“会的。”
我爸:“傅宁峻这小子,回头我就帮你教训他。太不懂事儿了。”
傅长端:“真没什么。”
我妈:“你说你,怎么老抓着宁峻不放。原来长端走的时候,宁峻天天问我他长端哥哥什么时候回来,还偷摸流眼泪呢。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犟性。”
傅长端:“他都长这么大了。”
我妈:“就算他现在一米八了还是一样让人操心。他都没什么要好的朋友,整天窝在房间里做题看书,你说男孩哪里有这样的?”
我爸:“人家出去玩得晚一点儿你就嚷嚷个不停,人家待家里好好学习你也得说两句。”
我妈:“他干什么事情都没个度,我说错啦?都怪你在他小时候老纵着他。”
我爸:“我纵着他?还不是你年轻时候老把他丢给长端,自己不管管。”
我妈:“那也是你儿子,你怎么不管?”
我爸:“我不是工作忙吗?”
我听见有人起身的声音,傅长端说:“我去看看宁峻。”
我妈:“行,你们多聊会儿,聊完了我们一块吃个饭。”
傅长端:“不用,我今天晚上……”
我妈:“哎呀,你十年头一回回来,不吃个饭再出去,不说咱们的情面,你让别人怎么看嫂子?”
傅长端:“……好。”
客厅里吧唧吧唧的拖鞋声、倒茶水声、翻桌倒柜声连绵一片,我爸肯定又在翻客厅里的酒柜了。
我心下还在咂摸对话,突然门上有敲门声。
那声音轻巧而规律,我说:“门没锁。”
傅长端轻轻推开了门,站定在门口看我。
他身后的大窗外是北方冬天沉沉的灰暮,几只麻雀扑棱着飞过去,远方云幕欲沉。
我拉了另外一把椅子:“坐。”
满地都是乱七八糟的书和教辅资料,试卷做过的没做过的散在桌上,几本书扎根似的嵌着。
幸亏除了纸制品再没别的了。我蹲下身开始四处捞那些资料,傅长端也进来帮我收拾。
我说:“你坐那儿吧,我这儿一下就好了。”
傅长端摇了摇头:“两个人总是快些。”
没几分钟整片整片的地面就露了出来,我把手里的东西往桌角一放,再叠上傅长端手里的,就摞成了一支棱八翘的纸堆。
他这才在椅子上坐下,腰背挺得很直。
“上初中那会儿我大病了一场,”我低声说,“小时候的事我几乎都忘了。”
傅长端还是摇摇头:“不碍事。”
许多话题在我脑海里过了一遍,没一个合适的。
他靠在椅背上,修长的手搁在桌子上,眼神温和自然。
那神情让我觉得熟悉。
我往腿旁的抽屉摸过去,那里有一张旧照片。
照片上有个少年将小男孩抱在怀里,背景是一所学校的红砖和青池塘,池塘里还隐约游了两三只水禽。
我想起来那兜残液还搁在抽屉里,“唰”地将拉开的抽屉关了回去。
他探询似的看着我,但并没有开口问什么。
我随便抽了本书递给他当烟雾弹:“饭还得再等一会儿。”
那是一本尼采的哲学著作,没什么耐心的人看到十几页就不行了。
他看得很认真,低着头时修长手指一页页地掠过去。
我则盯着他的脸想入非非。他长得太好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