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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美人(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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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女人……”江离刚开口就长叹一声,轻柔挽起我额头发丝,有些漫不经心地道:“到时候我与你同去。”
我摊摊手,顺从点头。
“阎王爷婚书已下,七日后你便回魂,便成亲,可谓双喜临门。”
瞧这醋缸开坛了,我毫不在意地转开话题:“这另外两个公子?”
“谢必安是散仙,却爱钻幽都来玩闹,上回被白子轩的美比下去后,十天半个月再没出现。”江离的纤眉一挑,拉我到窗边,削瘦的下巴点了点:“你瞧!”
炽热的光照亮了阴风静谧的街道,不是阳光,而是冥火,整个天空好像着了火。燎天的烈火中,焦黑的鬼嘶吼尖叫,成千上万,简直是地狱。
楼下是幽都最繁华的街道,正对忘川。男女素爱这个调调,你侬我侬地在河川小舟上宽衣解带,耳鬓厮磨旁若无鬼。
街道上,弱些的鬼已经被烧干净,但他们仍围成一团静静地看,我顺着他们目光看去,瞬间愣住。
所见是一朵白色的牡丹在玉瓶中盛放,隔着那支花,白衣的公子席地而坐,手持狼毫画笔伏案作画,眉眼幽冷。
他柔软而长的黑发在光下如镀了层金光,朦胧不清,未绾未系披散在身后,光滑顺垂如同上好的丝缎。
我倒吸一口阴气,男人仿若有所察觉,仰面勾唇,他的目光如水清透,深邃如星辰。
我管不住眼睛,尽管江离多次要拉我坐回去,我还是伏在小窗上。一直认为自己的外貌无可匹敌,可这阎王爷爹爹娘亲姑奶奶,男人长成这样也太过分了!
他完全没有江离飘飘欲仙的孤傲,但也不是阎王爷妖孽的腔调,和我见过的凡人也都不同。他俊美的脸带着病态的苍白,高贵淡雅的气质从眉眼间散开,淡漠又温柔。
心砰砰乱跳,我失声叫道:“公子是?”
对方略显错愕,随后笑得更肆意,比起阎王爷的邪魅多了分洒脱:“在下不才白子轩。”
说完他垂下头,沾了点红到刺眼的血水渲染画上美人的眉眼,骨节纤长分明,比画上美人还漂亮。
楼宇微暗,鬼火摇曳,珠帘门高高卷起,八仙桌旁美人素手作画,长发如黑色流云扑散在红色衣袍上,多了分浓墨重彩的美。
“娘子,他还没过门,你就如此上心。”江离叫住我,我只拿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瞪他,他无奈拉我下楼,不安地道:“你可别离他太近,小心被勾了魂。”
我三两步冲进鬼气滔天的包围圈,白子轩晾起画卷,很自然地做了一件事。桌上有盘猩红滴血的葡萄,他挥笔割下一小串,扔给我。
江离眼睛闪过惊慌,警觉地护我在身后,挑眉横对笑意柔和的白子轩。
好了,大夫君和三夫君对上……我,偷偷摸摸溜出百鬼圈里,却撞进了个冰冷的怀里。
“……”
竟是美人子轩。
我正不解,他却拿过画卷,放在我手中挑眉道:“你是画皮鬼。”
那声音低沉温润,犹如珠玉滚落在盘中,连带着心脏也跟着颤动。这种感觉很熟悉,熟悉到心疼眼酸。
我不理他。
“这是一张仙皮,千年不毁,已画了你的相貌,送你正合适。”他声音和缓,语气平静,就像随手扔了个铜子不放心上。
我很想占这个便宜,但大抵幽都阴气太重,这美男明明笑容精致,却叫我觉着怨气冷凝。我干咳一声:“这皮比不得你美,我看美人已心满意足。”
糟了,我这张嘴就是爱调戏美男。可没想到,传说中听不得鬼说他美的白子轩愣愣发怔,看着我,却又像是透过我看在别的。
我眉梢轻挑。
嗯,很好,还没过门就开始想其他姑娘。
“媚媚,你不是说要去街上走走?”江离的声音从未如此好听,我朝白子轩摊手:“这是我夫君,我便不再叨扰你。”
我飞快拉过江离,他反手揽住我的肩膀,一大群鬼让道而去。女鬼们的目光有些还紧实地黏在白子轩那儿,剩下的就都狠狠剐我,恨不得将我生吞活剥。
幽仙居是这条街上最繁华的地带,枢纽联系东南西,北临阴间最浪漫的圣地忘川。江离提议:“媚媚,这忘川上能修得同传渡,再转世投胎,将缘定三生三世。”
我不是很懂男人这种调调,但能和爱自己的男人三生三世白头偕老是女人家的奢望,于是我轻点头,江离眸光含泪地抱住我。
船家停靠的时候,那对衣衫不整脸色倦怠,一看就是刚做完好事的男女鬼飘上岸,还风骚地朝我勾勾手指。
“不是下官不愿意,实在是这位姑娘罪孽太重,本该下十八层地狱抽筋剥骨,再回幽都做定夺,可……若是姑娘沉下忘川,那可要忘记江王爷的。”撑船的竟然是一席玄衣黑袍的冷面黑无常,手中白骨纤长在水中没入数十米,这浆看着渗人,我按住胸口,拉江离,可他冷眼一瞟,那黑无常却苦着脸躬身请我:“王妃请。”
江离扶着我站稳,手指岸边大红漆金的戏台,怀念道:“一曲沉香青衣容,霓裳蝶舞花旦妆,媚媚你舞姿倾城,比京城当红戏子风情,宫中一见后,皇兄和我心仪你,却是他让给了我。”
那我与戏子比,和青楼女子混为一谈,本就是父亲坐上相位前不得已的痛处。那时候穷困潦倒三餐都没着落,母亲体弱死得早,若非我在酒楼高唱起舞,哪来钱铺路,父亲纵有大志也难以施展。
人人都戳我的脊梁骨,最爱骂“骚货”,那又如何,到最后十里红妆嫁进王府的是我,克死夫君后被纳为贵妃的还是我。
天光黯淡,街道从头起瞬间亮起万点冥火,幽幽发蓝,伴着红色的烛火,绚烂热闹。街头巷尾,吆喝声迭起,戏台上传出的歌声,响彻忘川湖滨,黑鸦发出惊叫,暗哑凄厉。
长风打转,头顶蓦地光芒万丈,驾车的八龙蜿蜒地前进,载着云霓旗帜随风卷曲,龙车上阎王爷还是身着红色裘衣,似笑非笑的目光划过我的脸,很快驾车远去,留下点点火光。
张扬,邪魅,十分和我胃口。只是这身份——算了,我敬而远之就好。谁不知这阎王爷风流成性,长得好看的女鬼十七八九都被玩弄过,江离恨不得黏在我耳朵上数落这位爷的韵事。
江面起了寒雾,黑无常送我们上岸后,长浆挥动,几个呼吸间就隐没在滔滔江水之上。
幽幽鬼火远远近近,只要路边必给江离行礼,有些新鬼死得太难看,绽开的皮肉里已经生了虫在蠕动;梳长发的女鬼全身上下都裹着头发丝,下身空荡荡;当街叫卖器官;手工剥人皮……
腥味浓得恶心,我蹙眉:“没有正常些的店?”
江离愣了愣,遥指前头唱戏曲的勾栏,里头长桌铺展,坐满了鬼,却没有一个闹事的。台上男人轻轻吟唱,歌声婉转凄凉,幽怨的目光隔着一层珠帘,猛然瞥向我。
“彼岸正好,海棠依旧,轻叹春尚早。锦玥把盏,魅姬弄弦,何惧醉千秋?”唱词清幽,挽着我手臂的江离却颤了颤,声音飘忽:“媚媚可饿了?幽都最负盛名的是望月阁,就在戏台边。”
刚才走过来我就瞧见了诸多美人穿梭在临江高筑的红楼里,比起戏台多了分清雅,却少了几分烟火味。
换作寻常我最爱这静谧场所,但如今台上男子悲悲戚戚,目光从我身上移开,就丢在江离身上移不开,着实有猫腻。江离这么个性情寡淡又常年惦记我的,竟然能得美人厚爱,这美人眉眼六分都与我相似。
被我拉着坐到二楼雅间的江离猛地喝下一杯热茶,猩红的茶水里泛出指甲和碎骨,他还瞧见,只一个劲儿说:“媚媚,当初我喝醉酒错将他认作你……”
我愣了一下:“你唐突了他?”
“摸了一把手骨,冰凉细腻,和你的不同。你的掌心很暖和,那时候我就醒了,却被他强压着亲了满脸,好不容易逃开。后来,这魅姬就大肆宣称要嫁我,可他是男人,怎么会……怎么会……”
江离在京城呼风唤雨闹腾惯了,却只知伶人、不知小倌,更不懂什么是龙阳之癖。瞧他耳根子红透了,我敲敲桌子让他回神,自己倒了杯清茶喝下,才觉得暖意回身。
“这叫断袖,你该听过。”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长长的睫毛微微地颤动,含糊道:“给他配桩好姻缘,阴间美男鬼多了去,富得流油、风流能干的,数不胜数。”
那青衣偏偏,歌喉绕梁的玲珑幽怨的目光直冲我们的雅间,目光诚挚脸色殷红,大概感情是真的。江离不会懂,生前他皇兄事事让他,死后阎罗王和他关系又好得叫人眼红,所以他懂的只是自己的情爱。而其他人,在他眼里那只是可以交换的东西,随手就能扔开。
这个魅姬能让他按捺性子不一次解决,着实算个人物。他那冷傲灵动中颇有勾魂摄魄之态,说不勾人,除非瞎了。
瞧我盯得紧了,那魅姬竟放下琵琶,让乐师继续查弹奏。他背过身,笑得用长袖半掩住脸,倚着朱红雕梁往上看,一派歌舞升平中迷失销魂的艳丽。魅姬水红色的唇角微微抿起,众人面前轻轻飘起,落到我们桌前,毫不客气地挨着江离坐下。
此时,美人削瘦的脸,薄薄的唇,色淡如水,人如秋菊,极致雅致。也是我惯常走的套路,只不过我是被逼无奈,而他甘之如饴。
“你……”
“他是狐妖王的爱子魅姬,还有两尾就能修成九尾狐仙。”江离眼里划过急迫。
我不慌不忙:“几年前修成七尾妖狐?”
魅姬扬起两根爪子,闪过得色:“一年一尾,轻轻松松。”说着,慢慢他化作一只金毛狐狸,瞬间抖出七尾,我数得眼光缭乱之际,又掉了两根尾巴。
江离脸色一僵:“你已成仙,还游荡在妖鬼里,于理不合!”
唉,他还以为过几年就能彻底摆脱魅姬,现在看来,黏在身上揭不开。于是我干脆做个顺水人情:“既然江离你心有所属,便请魅公子回禀阎罗王,我与江离的亲事不再提起。”
狐狸皮毛上金光点点,化作人身坐上江离大腿,手指伸过来勾起江离的下巴,轻佻而轻声地道:“你是我的了!”
我一扫方才的没精打采,懒懒靠着软垫,看着起劲。楼下音乐高亢暗哑陡转,美人鬼乱舞,红烛摇曳,香风四溢,江离却猛地拉过我,意味深长地瞧我:“既然如此,我送你地狱一日游,算是全了你的心意……”
“魅公子你瞧,我家夫君就爱同我打趣。”我捂住江离的嘴,下巴搁在他的肩上状若醉酒:“你娶我又娶他,多没意思,那咱们还是回家吧。”能屈能伸,该低头就低头,父亲耳提面命,我深谙其道。
这边江离冷冷的眸子打量了我半天,那边魅姬笑盈盈的眼就灼灼烧在我身上,我垂头干笑,喝我的茶。
“那便回去,还要商量回魂的事,婚礼又迫在眼前。”江离带我走出这片繁华勾栏,我立即甩开他的手问:“九尾狐仙为你沦落勾栏做戏子,你面子真大,婚礼那日可别忘记请他来助兴。”
江离当真沉吟,直到走近金碧辉煌却幽冷昏暗的酒楼里,才缓缓道:“也不是不可以。”
一桌子琼酒佳酿、美食,我狼吞虎咽着,摇头道:“写封寻常请柬请他喝喜酒吧。”都是可怜人,何必相互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