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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3 烟花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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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梨花落尽,成秋色。
接下来的几年似乎都大同小异,硝烟弥漫,从遥远的边疆飘向了内陆,从大雪纷纷的北方移动到了南方。每天的报纸内容也都大同小异:河北危急!华北危急!中华危急!主战与主和的笔杆子们吵得不亦乐乎,前方吃紧,后方的官僚们依旧紧吃。
1935年,察东事件发生。
那一天,学校放假。金凌和杭苏一起去图书馆读书。她们即将毕业,要面临的是升学的压力。杭苏希望进入浙江大学师范系学习,金凌自然乐意奉陪。局势一天一天地吃惊,人们大多还是有条不紊过自己的日子。
大概是下午的时候,安静的长街忽然变得喧闹。报童在街头大声呼喊:号外号外!河北、察哈尔危急!何梅达成协定啦!杭苏与金凌互相投过一个绝望的眼神:乱套了。
无心复习的金凌站起身,烦躁地将桌上借阅的讲义拢在一起,胡乱立起来,连顺序都没有仔细看,便将它们塞回了书柜。她转身回到座位,粗暴地将椅子往后拉开,不顾发出的噪音使其他读者向她投来的嫌恶目光,直接瘫坐在旧了的木椅子上,让椅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呻吟。
怎么办?都成这样了,河北没了,察哈尔也没了,东三省早都没了,接下来会是哪里?杭苏抬起头,金凌才发现她的眼睛下面已经出现了淡淡的黑眼圈。她是有多久没有睡好啦?她是在担忧着些什么?金凌隐隐有些心疼了。杭苏的声音已经有些气若游丝的味道。金凌害怕日军没有打到南京来,杭苏便已经心力交瘁了。
金凌还没有开口,便听见有人踉踉跄跄地闯进来了。金凌慌忙回过头去,只见京一脸惨白,穿着一件旧了的旗袍,身上胡乱披了一件厚大衣,手里捏着一份报纸和一封被揉皱了的信。她咬着嘴唇,苍白的双唇因为极度惊讶与狂乱而不住地轻轻颤动着。金凌大概猜到出什么事了。她连忙让京坐下喘口气。京丝毫不顾大家闺秀的形象,直接往桌上一趴,双肩抽动,可以听见沉重的呼吸声。金凌和杭苏都沉默了。她们屏着呼吸,默默看着陷入了疯狂的副班长,不敢劝解,生怕自己一个小小的举动会让班长更加狂乱。
京终于平静了下来。她也终于放过了手里那张已经被汗水濡湿,又在无意间被撕破的可怜报纸。
我的家乡彻底完了。不做些什么的话,下一个就是南京了。
她的语调出奇地平静,有一种不容置否的力量,让金凌这个盲目乐观派不敢报以质疑。金凌知道,京已经对政府的行径彻底失望了。明明大敌压境,却还在内自相残杀,玩弄权术,连反日宣传活动都无端遭受了打压。在京眼里,政府似乎只会割让土地,只会赔款,只会委曲求全,让大片长满了高粱与大豆的肥沃土地在敌人的蹂躏下流淌下滚烫的血泪,让大批的善良人民无奈离开时代生活的家乡,放弃苦心经营的家产,为了不做奴隶而放弃自尊向南踏上悲凉的流离之路,最后在异乡孤独死去。
金凌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倒是杭苏比较冷静:像星湘和江楚她们一样?
京点点头又摇摇头:读书报国。想来想去,这对我们来说大概是最现实的。我爸来信,说我在哈尔滨的表妹参加地下学生运动,被那些黄皮狗撞到,打起来了。一枪下去,她死了。这倒也是件好事。比起被关进牢里受折磨,这样还来得痛快些。我爸说要送我去美国读书,明天我先走,他们明年就去美国暂时避难。
京接下来说了些什么,金凌倒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下一个就是我们了下一个就是我们了自诩才女的金凌一向天不怕,地不怕,这次却难得地发了怵。她第一次感到,在时代的洪流面前,自己是那么渺小,似乎只是一只在隆隆战车面前倔强举起双臂的弱小螳螂,随时都会被碾成齑粉。她连自己都无法保护,更何况杭苏。她偷偷窥视着杭苏,忽然觉得,身边的安静少女,似乎离自己很远,似乎随时都会离自己而去。
看着金凌凌乱而不失详细的描述,我唯一的感受是,当年我都去干嘛了?
当年我从来没有考虑过,作为一国首都的南京会被侵占,更别提那场惨烈的大屠杀。
如蛆附骨,挥之不去的噩梦。
梦里血液在玄铁色的天空下被肆意涂抹,带着血的黄沙在充满腥味的风中徒然地飞扬。
绝望的呼唤与呻吟在平静的古城中翻滚、沸腾,无边无际,如同炼狱里的罪恶之歌。
折断的汉阳造在土壤中寂寞而又不甘地淌下血泪,在猎猎火焰中燃烧着的军服染上了悲愤的色彩。
腥风血雨。
散乱着长发,伤痕累累的女孩穿着千疮百孔的素白色带有暗红色血渍旗袍,一个人撑着沾满血迹的暗黄色油纸伞,站在苍凉的城墙上,仰起头来看那一轮血红色的落日缓缓跌入血红色的浓云间。
她回头,黑色的双瞳没有一丝光芒。鲜红的血液从她徒然睁大的双眼中缓缓地流淌而出,一滴一滴,成股成流,砸在暗沉的苔痕之上,发出流水般淅淅沥沥的声音。
她盯着我,猝然向后,毫无征兆地倒下,从高高的城墙上坠落而下。是一个日军士兵拿着刺刀砍向了她。
像是一枝枯瘦的红白梅花,在这座再也看不到花开的古城暗自凋零。
她那空洞而又怨恨的目光在我的眼前挥之不去。
如鲠在喉。痛彻心扉。
醒来时,总是一身的冷汗,一头干净利落的头发也凌乱不堪,犹如乱麻,剪不断,理还乱。
满眼都是金凌在流泪的眼睛。
1936年1月,北平学生成立了南下抗日宣传团,辗辗转转来到南京宣传抗日。理所当然地,被当局挤兑,犹如过街老鼠。学生们的义愤被这种自私肤浅的行为激发出来,人心惶惶不安,有些学生纷纷出走从军。
天下之大,中华之大,华北之大,居然容不下哪怕一张安静的书桌,居然没有哪怕一隅没有硝烟气息的天空。
这个时候,杭苏早都离开了南京,去位于杭州的国立浙江大学学习。
金凌没有离开南京,所以她根本没有去考浙江大学,而是在南京本地的一所大学师范系读书。
京悲愤的声音还在她耳畔缭绕。不知道为什么,金凌觉得,如果现在离开南京,以后就没有机会回来了。
她还是想留在南京。
南京是她的家乡,是她长大的地方。拉着她走到总统府蒙住她的眼,她也可以大致指点出周边的建筑物分别是什么。
而杭州,对她来说,最多算是憧憬的地方,因为杭苏。每当杭苏向她如数家珍般讲述起西子湖畔迷蒙的烟雨,三潭印月闪烁的烛光,白堤苏堤繁花如同锦障的春景,杭苏黑色的眸子总会闪闪发光,就好像是中元节夜里漂浮着河灯的西湖,闪闪烁烁,星星点点。她真的想知道,是怎样美丽的城市,才会走出杭苏这样温柔秀美的少女。
杭苏每逢假期还是会回到南京。她的父母作为普通职员在南京国民政府工作,被工作忙的不可开交,没有时间去约束杭苏的行为。于是每逢杭苏来到南京,金凌总是抛下一切的事物,急不可耐地跑到火车站去接她。
正值新年,细碎的雪花从天空上疏疏落落地扶摇而下,静静地落在露天月台上,无声无息地化作水。
金凌围着一条大红色的毛绒围巾,穿着一身长棉旗袍,外披深蓝色阴士丹林罩褂,双手捧着一个金黄的烤白薯,袅袅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悠然升起、翻腾,温暖的气息传遍四面八方。
然后汽笛声响起,车停,门开。于是就看见杭苏,一头漆黑的长直发随意披着,戴着垂至膝盖的米白色围巾,同样也穿着深蓝色阴士丹林棉袍,不疾不徐从车上下来。金凌慌忙奔上去,差点被自己碍事的红围巾绊倒在地。杭苏看见这幅可笑的光景无声地笑了半天,但终究还是从金凌手里接过一个金黄酥脆的烤白薯。她起初似乎顾及形象,双手攥着装着白薯的纸袋子权当做取暖。但最后她也忍不住了,于是丝毫不顾及自己的风度,开始大吃特吃。金凌眯着眼,格外仔细地看杭苏吃白薯,时不时伸出手帮她从鼻尖上刮掉无意间沾上的白薯肉。
就好像再也无法看到一样。
很快杭苏就吃完了,两人一起离开车站。中途聊了许多不痛不痒的事,从学业开始聊,总也聊不到点子上去。金凌看得出来,杭苏在浙大果真生活地很快乐。毕竟浙江大学是在她的家乡。她曾经想念过的西湖月夜虎跑清泉,如今已经可以天天看到了。路过一家糕饼点,店里在卖罐装的桂花蜜。杭苏随口说,等明年秋天到了,我带你去满觉陇一起看桂花吧。
满山都是金黄色的桂花,满山都濡染了蜜糖一般甜蜜而又馥郁的气息。
满沟满谷,黄金世界,就好像是没有战争,没有饥荒,没有动乱,没有烦恼,没有一切肮脏的事物,超脱物外的清凉世界。
满觉陇的栗子桂花羹,可是不亚于西湖醋鱼的名吃哦。
金凌想到满山的金黄色桂花与甜蜜清醇的桂花栗子羹不由得心驰神往,连声说好:
“就明年秋天啊!反正今年挺忙,明年会轻松很多。我们说好,明年我坐火车去杭州,你来接我,就这样一言为定啦!”
“好啊,只要你有时间就行。这样吧,双十节我们杭州见,好吗?”
杭苏微笑着开口。黑色长发的少女仰起头来对着被冻的略微发红的双手哈气,乳白色的水汽在空气中扩散开来。白色围巾在风的吹拂之下随意舞动着。寒风风掀起棉袍的一角,露出一双黑色棉鞋,轻轻地踏在青石板路上。金凌想起来自己的旧手套还放在包里,于是果断地打开包翻找出旧的已经褪了色的绒线手套,塞到杭苏手里:“虽然南方的冬天不算非常冷,但还是要好好爱惜自己啊!”
杭苏接过金凌递过来的手套,想说些什么,却什么都没有说。她长长的睫毛微微向下扫过,在眼睑处留下一排朦胧的阴影。她戴上了那一双褪色的旧手套。金凌很快就后悔没有把自己的新手套给杭苏了,因为旧手套是红白黄交织的,幼稚而又拙劣。这不是杭苏的风格。
很久以前一个的难熬的冬天,我因感冒请假。当时正是除夕,又恰好碰上破除旧思想的时代,人人工作,没人过节,我想大概没有人会来看我。向来痛恨医院的我一个人凄凄惨惨戚戚地蹲在冷冷清清的房间里,鼻子不通,整个头都是疼的,浑身似乎没有一点热气。
我硬撑着去楼下菜市场买了一斤萝卜几斤排骨,恍恍惚惚地在家里熬排骨汤。我知道我熬的排骨汤味道好不到哪里去,我只是怀念用旧砂锅熬汤时,四下飘逸的暖气与咕咚咕咚的冒泡声而已。估计是当时整个人都糊涂了,烧的蜂窝煤烟特多,呛得我直咳嗽,鼻涕眼泪,肆虐流淌。这个时候有人敲门,一开门却是阿杭。我真的没有想到她会从杭州赶过来。她举着一条有着梅花花纹的白色大围巾冲着我笑:除夕快乐!然后她注意到了我的不对劲。得知我重感冒,她立刻拿围巾把我一裹,跑去给我买药。那一天到底怎么结束的,我自己都快忘了。我只记得最后我请她喝自己熬了好几个小时的排骨汤。她喝了一口差点没喷出来:你是把糖当成盐放进去了吗?味道真是奇怪。
不过味道真的很奇怪吗?于是我跟她说,算了,我自己解决好了,我心疼排骨钱。阿杭挑起眉毛开始说教:都生病了,难道不能对自己好一些吗?虽然南方的冬天没有北方那么冷,但还是要爱惜好自己啊。
我就这样看着她带着嫌弃脸,毫无淑女形象地灌完了一大锅排骨汤。最后强撑着笑脸说,还行不过还是太甜了
所以说阿杭就是个傲娇嘛。作为曾经的一国首都,我是绝对不可能把糖当成盐的。绝对是她想损我而已。
不过,事后我还是排着队去买了南京板鸭给她送过去,权当对她亲手织的围巾的谢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