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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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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他不知道自己对于那个人,究竟是什么感情。他曾经恨过他:在他最需要亲情的时候,他的锋利言辞就像一把刀刻在他本已流血的心里。姑妈去世后,他们只能在逢年过节时保持着不咸不淡、不远不近的交往。而今天,看他离开的那一刹那,他又有些不舍:因为从今天起,在这个世上,他就再没有一个叫做“亲人”的人了。
他慢慢地走过去,从窗口看着那一栋楼,想起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那个深夜,薛副官带着他到达申城的时候,浑身零乱、风尘仆仆。
面对的那一瞬,他看到了姑妈眼中的欣喜和心疼,还有姑父眼中的戒备。。。和厌恶。是的,15年来他是精神抖擞骑马打猎弹无虚发的廖小少。肮脏凌乱的样子,此生还是第一次。
他对这份目光传递来的鄙夷十分敏感。
他沉默地听着姑父姑妈的争吵。
“什么叫毒贩子”!廖敏第一次跟老公翻了脸,“我弟弟是军官!”
“你说是就是吧”,袁晓华依旧不咸不淡道,那意思谁都听得出来——“你说是就是吗”?
薛副官看到此情此景略有迟疑,他是受了嘱托的,万一这个家庭亏待了廖一凡甚至赶他出来,他在这个大城市无依无靠地如何生存?自己岂不是有负廖将军临终嘱托?况且,他也委实对这个鼠目寸光自负清高的袁庆华没什么好感。
他目光凛冽地对着袁晓华稳稳道:“廖将军戎马一生,您城市人的眼光或许看不上,但与我而言,与我们93师而言,他可不是什么无名苟且之辈!”
几句话正噎得袁晓华不知如何作答,他上前一步护住廖一凡的肩膀,又道:“将廖一凡带到,我已完成了廖将军嘱托,如有任何勉强,我可以带他走,廖将军的骨血,自会活出他的一方天地!”
廖敏原本就心疼这个孩子,立即冲上来护住他,心焦地望着薛副官说,“没有勉强,真的没有任何勉强,我对弟弟的在天之灵发誓,我们一定会将他视如己出,”她擦了擦眼角的泪,又笑着说道,“我们俩半辈子了,现在突然有了一个孩子,开心还来不及呢,他姑父是开心糊涂了!”
薛正亦看这个虽已不年轻却仍然端庄的妇女,觉得她也不像是信口开河糊弄他的样子,便也释然了,“如此,那就最好了,将他托付予您,廖将军也可以瞑目了。我还要赶回去,恕我不能久留。”
他看了廖一凡一眼,有一丝不舍,随即郑重地对廖敏说道:“照顾好一凡!”说完,便大步流星的往来时的路上走去。
那一晚,姑妈给廖一凡安顿好了房间,但他面对着这个陌生的世界,蹲坐在窗台边,固执地望着天空,就这样望了整整一夜。
。。。
不知过了多久,廖一凡睁开眼,周斌就站在他的面前,若有所思地凝视着他。
“你?”他似乎被突然惊醒般地迅速站直,旋即看到周斌好人一样地站在地上感到有些惊讶,“你不是上了石膏么”?
“是啊”。
“你的腿没断?”
“老大”,周斌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看着他,“你叫我住院,又没叫我把自己弄残。”
“好吧”,廖一凡苦笑一声,“也是,对你而言,忽悠个漂亮小护士给你上点石膏也不是什么难事。”
“你就没什么别的跟我说?”周斌研究似地打量,转而又犀利地看着他说:“别告诉我说,你之前不认识楼天宇。”
“我没想瞒你任何事情,楼天宇我的确是不认识。只是,他和我以前一个最好的朋友长得很像”。
“有多像”?
“几乎一样”。
周斌皱了皱眉,沉思了一下,空气中洋溢着一种奇怪的静谧和诡异的氛围,“老大,你这逻辑。。。你最好的朋友,他不认识你?”周斌问道。
“如果是他,那当然认识”。
“你的朋友有双胞胎?”
“据我所知,没有”。廖一凡摇摇头。
“好了,”,周斌果断道,“人生没有那么多狗血的剧情,既然没有双胞胎,又长的如此相似,真相应该只有一个”。
“什么”?
“楼天宇,就是你的那位朋友”,周斌拍拍他的肩,声音放温和,“至于他为什么没有认出你,这是你接下来要搞明白的问题,或者。。。”他略思索了一下,眼珠一转做个鬼脸说道:“你可以带他到楼上脑神经科看看。。。你自己常说的,everything happens for a reason——一切皆有缘由。”说着,他一瘸一瘸地往走廊对面走去。
“嗯,是,当局者迷”,廖一凡正思考着,突然对着周斌的背影喊,“哎,你干嘛去?”
“拆石膏出院干活啊,我总不能住在这里等你的朋友想起你来!”
廖一凡的车堵在了高架上,阳光刺眼。
他打开车窗,眯起眼打量着这座城市,广告牌、一群群的高楼,拥挤的车流,左右车里一张张城市人的面孔。
从外表看,他早已成为了这个城市最优秀的一群人,有光鲜靓丽的外表、衣食无忧的生活、体面的社会地位、足够的金钱。而与他而言,每天面对电脑、文件、报表、还有这些典型的商业社会的人,却似乎是种最平凡最无趣的生活。但他不知如何逃离,这一切的背后,仿佛有着一双巨大的手在推着他,还有他周围的这群人,带着早已不愁温饱的身体,奋力在这座城市森林里厮杀拼搏。他也许看来很成功,但他不快乐。每天的疲于奔命,让他几乎没有时间思索:这是不是他想要的人生。
这一刻,他心底那份对空旷原野的渴望无比强烈,他的耳边吹过呼啸的风,他的□□骑着奔跑的烈马,他的眼前是夕阳西下的灿烂山谷。
廖一凡来到申城的时候是15岁,经历了人生最黑暗的一个夜晚。
二十年前的那个冬日深夜——
他和父亲的队伍,被一队不知来处的人马围堵在一个山坡上,四周是乱枪扫射的黑暗森林。
父亲身中数弹、气息奄奄,他用最后的力气下命叫他旁边最贴心的副官带一凡走,去枫林院的候先生那里,“那里有姑妈家在申城的地址,他已经收拾好了你的包裹。。。不要再回来,永远离开这个地方。答应我,永远别再回来!”
面孔仍显稚气的少年,哪怕悲痛万分,但从小的训导养成的坚毅和理智让他咬住牙一声不吭。他用手死死地抓着父亲的肩、衣袖、裤腿。。。一边被不断暗声催促的薛副官强劲有力的双手向前拖——快走!走!
眼见这少年如此迟迟不肯离去,薛副官情急之下一掌挥在他脑后,廖一凡顿时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来时,自己在薛副官的背上。薛副官一身农民装扮,自己也被换上了最典型的农村孩子的衣衫,再加上两人原本就灰头土脸的,乍一看真就像极了一对逃难的父子。
感到了他的苏醒,薛副官压低了声音说,“别乱动、别说话、在上火车前,谁也不知道周围的人是敌是友。”
人生路很长,但成长,也许只发生在几个瞬间。
沉默几秒后,廖一凡只说了一句话:“薛叔叔,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一路无语。
带着两个简单的行李包裹,也或许早有准备,薛副官和他终于顺利地上了车。
车开了很久,天色从黑夜的静谧中醒来。早晨的阳光落在旅客们的熙熙攘攘中,就宛如这个世界最平常的一天。
廖一凡在临窗的座位坐着,把视线转向同样望着窗外的薛副官,轻轻地问:“我父亲。。。?”
薛副官没有说话,只是沉默而悲痛地看了他一眼,在座位下握了一下他的手,紧紧地。
虽然早已有了心理准备,此刻他的胸中仍像被一团火烧灼了一般的痛楚,他慢慢地弯下腰,头低到谁也看不见,双手紧握,他的泪无声地一滴一滴,滴落在地上,浑身颤抖着,没有一丝声音。
许久,他坐起身,仍无语。薛副官看着身边这个15岁的孩子,他的脸上已露平静,神色宛如他所敬仰并跟随了十多年的廖将军。
“他们呢?”少年开口道。
“谁?”薛副官很快闪过一丝疑问后,随即立刻明白了,他是在问他那两个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
“。。。凌峰,被那群美国人带走了。。。枫林院也被抄了,怕是。。。”廖一凡敏感地听出了薛副官没有说完的话,怕是什么?凶多吉少么?
“林予初呢?”
“她急着去找凌峰,结果。。。”薛副官迟疑了,他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在这样的时候,将这样的事实告诉这个少年。
“你就这样让她自己去了?!”廖一凡凌厉的目光射来,话说得咬牙切齿。
薛副官知道,这几个孩子在父辈尔虞我诈的世界里,仍难得地保留着最初的友情。但薛副官毕竟是廖将军的副官,他因为廖一凡而没有对林参谋这个叛变者的女儿动手已经算是客气了,廖一凡应该不会不明白。
薛副官轻声地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将他的头埋在自己的怀里。少年的头在他的怀里颤抖,压抑的哭声淹没在人来人往的喧嚣里。
“楼天宇”,廖一凡默默地又念了一遍这个名字,“这是谁给你取的名字,你是真的不记得一切了吗?”他在心中问道,有些悲凉的感觉。
但只一会儿,就被心中的一份激动所取代,“如果真是你,那么至少,你还活着!其它的,都不重要,我早晚会弄明白,哪怕用尽我的余生。”
想到余生,廖一凡似乎觉得有的是时间。而现在,他还有更紧急的事情要做。
“喂,严少”,廖一凡拨通电话,“上次跟你说的那个项目,可以交割了,我给你预留了400万的额度,资金准备好了吗?”
“当然没问题,我出马,有搞不定的事儿吗?”
“那是。老规矩啊,不方便出面的话告诉我,我来办。”
“这次是个小case,金额也不大,海天金融那边随时可以调,我就要了十倍左右的杠杆,各个渠道上下的兄弟,打点一下的话。。。哎,你这边还能多个80到100万的额度吗?”
“我争取,问题。。。应该不大”,廖一凡故意拖延了一下声调答道。
“那就好,你办事我放心!”对面掩饰不住地欣喜。
“明天先打款项的50%,你先准备一下。我这边的协议,半小时后带给你。对了,用你名下的那间公司,这次我不方便出面。不去你公司了,人多口杂。你找个地方,发个地址过来”。
“好”。
车流有些通畅了,电话提示音响,廖一凡看了一下,一个右转方向,下高架出口飞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