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森林》费力思绪

26、第 26 章

　　26.
　　夜已深，整个医生办公室的长廊已经寂静无声。

　　吴以民紧锁眉头，面对着读片板上的几张CT图像出神，报告也在他手上反复翻看了很久。他望着窗外，脸色变得越来越阴沉。许久，他似乎下定决心般，迅速拨通蒋旭的电话。

　　“蒋老师，我知道不该这么晚打扰你，很抱歉。但是，有一份报告和几张CT片子，麻烦你一定要看！”

　　周末，是父亲的60大寿。

　　一早，家里的人都都忙碌起来。除了每日住家的周阿姨在打扫房间，苏妈妈还特地请了两个厨子来，和两个钟点工。加上他们母女，整个复式的房里楼上楼下的分外热闹。

　　祝寿的人群纷至沓来。吴以民和他的父母亲也来了。

　　苏原面对吴以民，有些许尴尬——她突然想起前一天带着楼天宇在诊室里，他看自己的那个眼神：感伤、克制，还有一缕的落寞。他们打了个招呼，苏原便想去忙了。

　　“苏原，”吴以民在她的身后轻轻地叫了一声。没有别的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等她转身。

　　苏原停了一下，还是转过了身，轻轻地冲他笑了笑。

　　一丝清淡的忧愁在两人面前瞬间播撒。少时不分你我的朋友，一起长大一起疯，一起想象未来想象世界，称彼此为最好朋友的人之间，终于还是有了一条河。两人静静地望着对岸，无法跨越。男人和女人之间，也许真的不会有真正纯正的友情，如果有，那一定是有一方在忍耐。

　　“去阳台上走走好吗？有事想跟你谈。”吴以民还是好脾气的样子，轻言细语、谦谦君子。

　　苏原自然没有意见。

　　秋天的气候有些起风了。他们站在露台，面对的是小区最大的一片草坪，人工湖做成古风的样子，亭台楼阁、石凳长廊，却从无人问津。有时候，苏原都不知道，住在这里的人平日都在干什么，少有人在这里驻足歇息，每家每户的小车进进出出，忙得不亦乐乎。苏原用余光扫了一眼吴以民，他没有开口，脸上是少见的有些忧郁的神色。

　　“什么事想谈啊？”苏原想活跃下气氛，故意开心地问道。

　　“你。。。嗯，楼天宇有没有告诉过你，他之前的任何事？”吴以民似乎不知道怎么开口，索性就找了最直接了当的问题。

　　苏原有些诧异，随之陷入沉默。她并不喜欢那种专搞误会来影响别人关系的人或桥段，但在她印象中的吴以民应该不是这样的人啊。他是告诉过她一些事：比如他是孤儿，想回中国来寻找他的亲生父母。但这些，她又为什么要对吴以民提起呢？在没有获得楼天宇认可之前，任何有关他的事情，她都应该为他守口如瓶。

　　苏原似乎下定决心道：“没有，就算有，在没有他的同意之前我也不会透露。”

　　吴以民原本就没有想好怎么询问，自己的这一句问话怎么听来都有挑拨的嫌疑。现在苏原的口气似乎更印证了他方才出口的瞬间便觉察出的懊悔，让自己显得如此不堪。他有些无奈地摇摇头，说道：“也是，作为医生，我想，我在透露病人信息之前也得先取得他的同意。那，你转告下楼天宇，让他尽快来医院吧。”

　　苏原心中一惊，“是他的CT报告有什么问题吗？血块变大了？”

　　“不是。”

　　“血块会有危险？”

　　“没有。”

　　苏原松了一口气，“那应该就没什么大问题了吧，楼天宇在香港出差呢，有什么事你跟我说呗。”

　　“苏原，”吴以民用一种医生的冷静或者说冷酷的眼神看着她，“我想你了解我，我还没有到为达目的而不择手段的地步。我知道你喜欢他，但是请你相信我，楼天宇，这个人太危险，你不能碰！”

　　“吴以民，这个问题我们讨论过了，我们可不可以不要再提了？”

　　“不可以！”吴以民突然提高了声音，这好像是第一次，他抑制不住自己心中的情绪。在苏原面前，他一直是稳稳的，这也是作为一个全国三甲医院一线脑外科主刀医生必备的素质。但是今天，苏原不知道他为什么有些失控，“哪怕你不爱我，没有关系，只要你幸福就好。我一直都是这样说服自己的。但是，你信我一次，你选其他人，任何人都可以。这个人不能给你幸福，你答应我，和他保持距离，可不可以？”

　　“不可以！”苏原也同样地升高了语调，她直视着吴以民，“你了解我，我不是一个会被随意摆布的人，就凭你这几句话，绝不可能让我放弃他，除非你给我充足的理由。不，哪怕你有充足的理由，也并不代表你可以说服我。”

　　“我当然有充足的理由！”

　　“试试看！”

　　吴以民看着倔犟的苏原，轻轻叹了口气，“这样吧，今天是叔叔的六十大寿，我们好好给他庆祝，明天上午我有个手术，下午，我陪你去医院。既然你不信我，我也不再方便说，你自己判断吧。”

　　觥筹交错的夜晚，喜气洋洋的，吴以民和苏原的目光几次碰撞，有一种欲言又止的尴尬。

　　楼天宇的飞机在跑道上停稳。

　　他合上书，直了直自己的身子，面露一丝兴奋。比原计划提前两天回来了，他迫不及待地想给苏原一个惊喜。

　　刚过海关，他一手提着行李，一手接起电话。

　　“喂，楼天宇先生吗？”一个陌生的声音，“这里是市八医院脑外科，前天昨天都给你留了电话留言，你是否听到？”

　　“哦，抱歉，可能忽略了，我刚到申城。什么事？”

　　“是这样的，我们科的蒋主任，请你尽快来一趟医院。”

　　“有什么问题吗？”

　　“具体我不清楚，总之，请尽快！”

　　楼天宇的车停在市八医院门口，他从医院的台阶上下来，阳光刺眼地射在他的白衬衣上。墨镜看出去的天空是灰色的，他的脸色比天空更显阴沉。他的司机小安，打开车门看着他紧闭的嘴，什么都没有问。

　　一辆车稳稳地停下，苏原和吴以民走下车，迎面见到正对着他们从医院大楼里走出来的楼天宇。

　　苏原迟疑地向前走了两步，楼天宇却仿佛故意视而不见，一个转身坐进车后座。小安沉默地关上门，向苏原点了点头，算是打个招呼。

　　苏原想问他，为什么早回来了，为什么会在医院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吴以民拉住她，“好了，让他自己静一下。你会明白的。”

　　楼天宇，看着走进门诊大楼的苏原和吴以民，脸上有种深深的失落，他们两个，看上去才像是一对壁人呵，一个医生、一个律师，青梅竹马、门当户对。他算什么呢？他甚至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这个世界，这个他眼里的世界，是真实的吗？

　　他无力地坐在车里，突然发现自己连坐的力气都几乎没有了。小安从后视镜里瞟了几眼他阴沉的脸，始终沉默着。他知道这个楼总在沉默的时候最好不要打扰他。而楼天宇也最欣赏小安的这个优点，不该问的不问，不该说的不说，不该听的不听。

　　他靠在汽车后座，耳边响起刚才蒋医生的话，哪怕他有心理准备，在那些话语掷地有声被抛出的时候，他还是震动了，因为这是他完全没有想到的结果：

　　“我就直接了当地告诉你吧——楼天宇，你脑中的这个阴影，不是肿瘤、不是淤血，而是一个植入式芯片。”

　　“芯片？难道是人为的？”楼天宇的脸色瞬间煞白。

　　“是的，轻易不容易发现，大部分读片的人，会将它看作血块。但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这是我们的专业判断。如果真的是芯片，那就没有意外的可能。这块芯片植入在你大脑的颞叶区域，恰到好处分毫不差，你因此而丧失了芯片植入前的所有记忆。但人脑的结构终究极其复杂，哪怕手术做的再精确，你也可能因为部分脑神经元的活动，形成一些短暂而不连贯的记忆片断，你想想看，是不是有过？这些记忆片段，就像吴医生已经告诉过你的，可能是幻觉记忆。不过，按照你的情况，倒更可能是真实的。”

　　楼天宇似乎逐渐明白了，这件事真实存在的可能性。他沉默了许久，无力地坐下，揉了揉眼睛和太阳穴，低下头问道：“做这个手术很复杂吗？”

　　蒋旭摘下眼镜，认真地看着他。她还不知道要怎么跟苏原说，更不知道怎样跟苏原的母亲说。这个面前的人是苏原的朋友，可这是什么样的朋友呢？蒋旭看得出他们俩的关系不一般。她其实原本对这个看起来温和斯文又大气的楼天宇颇有好感，但他到底有着什么样的背景，又是什么人会对他做这样的事？

　　她默然半晌道：“是的，而且据我看这不可能在普通医院进行。我们这里是全国三甲，脑外科更是专长，但也不可能做这样的手术。换而言之，不是专业的秘密医疗机构，是绝对做不到的。这是我，也很可能全中国的脑科医生都第一次碰到，所以我没法告诉你中国哪家医疗机构会做这样的事情，又或者，你根本不是在中国做的手术。。。当然，如果你不去计较这些，单就目前的状况而言，除了偶尔的记忆偏差或头痛，它也可能永远在你的脑中而不产生生命危险。这么说吧，你是安全的。”她像是安慰他一般。只要不去追究，情况就良好。

　　楼天宇凝神坐在那里。屋内一丝声音都没有，仿佛过了一个世纪之长，他慢慢地转过来，问道：“如果将它取出，记忆能够恢复吗？”

　　“很难说，不巧地话，可能造成颞叶的永久损伤，你也许丧失所有的记忆并且不可逆转，同时也有产生其他损伤的风险。如果。。。如果一切顺利，有可能恢复被抑制的记忆，但也许根本也恢复不了。也就是说。。。即便在100%精准的前提下，也只有很低的机率你可以比现在更好。”

　　楼天宇忽然想起他和苏原在香港的时候，讨论医生的判断“现在已经是最好的状况了”。可他没有想到，医生的话，其实是这个意思。他心中无奈地冷笑一声。

　　“你如果要做。。。最好请原来的医生去做比较有把握。”

　　楼天宇瞥了蒋旭一眼，没有言语。蒋旭也知道，这最后一句话简直就是废话。但现实毕竟是现实，他必须自己去面对和决定。她温和地说了句：“楼先生，其实，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立场说这样的话。。。我不建议你冒险。当然了，你有的是时间去思考和决定，希望你慎重。”

　　苏原呆呆地立在脑外科医生办公室的窗前，手中的报告轰然滑落。检查结果令人无法接受——谁会对他做这样的事情？为了什么？

　　吴以民拾起报告，没有言语。他知道说什么都是无力的话语。这是她爱的人，他的身后有一个未知的世界，而这个世界显而易见不会很美好。他能说什么呢？他搂住苏原的肩，苏原无意识地靠在了他的怀里。她的思维紊乱，她回想起和他相识、和他对话、和他爬山、和他出差。。。可是，这个人却瞬时变得陌生无比。

　　何颖推开门，看到眼前的一切，径直冲过来，站到苏原面前，带着怒火吼道：“我看到你们进来，我就知道！你不是说不爱吴医生吗？你不是承诺过，不会有任何举动让他误会吗？现在你算什么？玩弄我们所有人在股掌之中？你以为你很了不起吗？圣人婊说的是你吧？”

　　“何颖！”吴以民叫了一声，“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粗俗不堪？！”

　　何颖惊呆了般睁大眼睛，“我抓个正着，你居然还恶人先告状？你和律师在一起时间长，说瞎话的本事大了啊！”她气急又委屈，哭了起来，“你前两天是怎么骗我的！你说你们就是朋友，你说我是你女朋友，你说我们可以好好过日子。。。转身就搂着人家在这里亲昵！”

　　“对不起。。。”苏原无力而又游离般直起身，边呢喃着边往门外走，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反复地说着一句“对不起”。

　　何颖不解地在后面气急败坏道，“你什么意思？对不起就完了？”

　　吴以民去抓苏原的手，“你没事吧？”

　　苏原一把挣脱道，“她说的对，莫名其妙的软弱，只会给自己也给其它人增添麻烦。我走了，余下的，你跟她解释。抱歉！”

　　吴以民看着她的背影离开办公室，有些恼火地推开试图去拉他手的何颖，只是认真地放低语气跟她说：“你能不能，给我一点信任，也给自己一点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