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森林》费力思绪

16、第 16 章

　　16.

　　纽约近郊的一幢别墅。阳光平和地透过落地玻璃窗洒满了整个客厅。

　　整个客厅是复古的美式风格，家具显得典雅贵重。环顾四周，空气中洋溢着一种静谧高贵的气息。一对上了年纪的老夫妻坐在沙发上，男主人衣着讲究气宇轩昂，看上去是个严厉的老头，老太太身着典雅的丝绒现代风旗袍、珍珠耳环和项链，满头银发，虽是个中国面孔，但衣着谈吐却无一不显露出美式老派的风格。

　　虽然看上去是一个平静的午后，但房间里却淡淡地流淌着一丝忧伤的气息。

　　“Catherine，”老头放下手中的书，对老太太轻言细语的说道：“不用太担心了，他会很好的，你不要一直坐着。这样容易胡思乱想，do something please。”

　　“I know。。。”老太太神情忧伤，“我知道一切早就已经过去。。。可是，你知不知道，他被担架送下飞机的那一刻，我真的好像又回到了那一天，我们的Kent躺在棺木里被抬下飞机。我们的Kent，我们的孩子！去往中国前那么健康开朗，回来的时候却是这样。你从没告诉过我，那里会有战争！你说他们就是去驻军的啊。。。”她的手抚过一张陈旧的相片，相片上一个英俊的少年一身戎装，在美国国旗下咧着嘴敬礼，笑容灿烂。

　　“20年了，你还要纠结吗？”老头有些恼，但又不想发作，“我承认，it’s my fault！我应该阻止他去，我没有保护好他。但Catherine，我们的Kent已经成年，他应该对自己的决定负责，进军校的第一天他就很清楚地知道：战争会有牺牲。Steven也失去了他的儿子。。。我们的Kent很勇敢，我为他自豪，我希望你也是！”老人的眼神坚毅，露出顽强的表情。

　　“我做不到！Charles，你是军人，你也是父亲，你有你的坚持。。。但你终究体会不到做母亲的心情。”

　　“也许吧，但我们收养了天宇，不是吗？我们仍然有个孩子，你仍然是个母亲，我们也从失去Kent的悲痛里走出来了。”

　　走出来了？她慢慢地收起了悲戚，悲怆的眼神望向屋外的草坪。当年，失去唯一儿子的消息令她几乎崩溃。她天天守在机场以泪洗面，等待运送儿子的飞机归来。当17岁的凌峰满身是伤神志不清地从同一架飞机上被美国兵带下来的时候，她甚至有些嫉妒得发狂——为什么她的儿子死了，而这个孩子在？他是谁？凭什么？她甚至冲上去对着这个孩子拳打脚踢，发泄她的悲痛。

　　而当那个脏兮兮的几乎奄奄一息的少年一声不吭看着她的刹那，像有一种神秘的力量抓住了她一般，她突然一把把这个孩子抱在了怀里，对他产生了无尽的怜悯，并为她刚才的行为感到无比羞耻。她无处归属的母爱，终于以一种谁也没有料想到的方式覆盖在了这个陌生的孩子身上。她认定：这就是自己的Kent，他还活着，他还活着！他用另一种方式回到了她的身边。
　　那一刻，她如此坚定地相信：是她信仰的上帝将这个孩子带到了她的面前，一切都是上帝的安排！她死死地抱住当时17岁的凌峰，拼命地叫他“Kent，这是你吗？你回来了。。。我知道是你回来了。。。”，谁都无法也不忍心将他们分开。

　　随后的几个月里，她精神崩溃，表现出了严重的抑郁症状，发疯一样地到处寻找那个孩子。他当时身体状况很糟，浑身是伤、神志不请、记忆全无，甚至出现过心力衰竭。但哪怕他就这样躺着，也能让她立即平静下来，重回一个母亲的样子，抚摸他的头，给他做他根本吃不了的餐点、熨他不需要穿的衬衣。。。那是她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是继续活在人世间的唯一理由。半年后，他在她的照顾下竟然慢慢好了起来，她也竟然渐渐痊愈。根据心理医生的建议，他们收养了他。在Steven的运作下，凌峰被列入特殊证人保护计划，改了名字，伪造了他中国孤儿的身份。

　　“Catherine，你要记得：他那时是个人质，他的毒品依赖已经到了几乎无法恢复的地步，他没有身份、没有未来、人生尽毁。不是因为我们收养了他，他根本活不到现在，”Charles坐到她身边，轻声安慰道，“我们好好地爱他了，我们死后的一切都是他的。是的，当年的他是个孩子，没有错。但我们欠了他的，都补偿了。他有了新的人生和光明的前途，我们也有了寄托和安慰。过去的一切都过去了，好吗？”

　　“可是，我总是担心，尤其是听说他进了医院。。。我真的害怕，害怕被发现，害怕他终于知道一切。那天晚上，我梦见他卡住了我的脖子。。。我担心这个秘密终究会被他发现的。你说，如果我亲自告诉他，凭着这么多年的感情，他是不是会原谅你？。。。”

　　“原谅我？”Charles忽地站起来指着Catherine，面露煞气，“你给我听清楚了，这是我们共同的杰作！Steven、你、我，没有一个人能够逃脱，you are part of it！他是什么人你不知道吗？你忘了吗？他在西点快毕业的那一年，他父亲去世的消息登报，旁边附了张他的照片，他在还不清楚一切的情况下，差点拿枪杀了我！他如果想起了是我们逼死了他的女孩，逼疯了他的母亲，送他的父亲被软禁，死得时候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他还可能原谅我们？他会杀了我们！你要相信Steven的手段，我们采取的措施是万无一失的！所以你最好，把这个秘密给我带到坟墓里去！这辈子、下辈子也别吐出来！”

　　“啊。。。”Catherine优雅的身姿瞬间瘫软在沙发里，“那你告诉我。。。我们收养他，究竟是对还是错？我们欺瞒他过去的人生，又究竟是善还是恶？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他不能原谅我，那上帝是不是能原谅我呢？”她抓着Charles的手，喃喃低语，神色恍惚。

　　“亲爱的，”Charles沉着声音劝慰道，“停止小孩子的思维吧，是非善恶当然重要，但成人首先考虑的应该是立场。政治是有代价的，我们生活在这个系统里，不是什么事情都能按照黑白对错来分。美国有它的民主，更有它的铁腕，在民主外衣下的铁腕，不容易被发觉罢了。这里面，有我们的贡献，也有我们的罪孽。很多事情，我们无能为力。。。”

　　Catherine靠在他的怀里，他搂住她的肩膀，抚摸着她的手，看到那个相框的时候，他的手指也轻轻滑过那张灿烂年轻的面庞，眼眶慢慢湿润了——那是他的儿子，优秀、健康、阳光。军人是政治的一颗棋子，而站在一个父亲的立场，这一切是不是真的值得呢？如果，当年，他没有去中国，那他会不会也像现在的楼天宇一样，去学经济，去过安稳优渥的生活呢？

　　客厅突然响起了刺耳的电话铃声。

　　“Hello？”

　　他放下电话，有一些欣喜地转向他的太太，“Kent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