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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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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中,他們行至三面環山的燕城,因為夜然聽上個城鎮的客棧掌櫃說這兒有難得的景點可以一觀,便充滿期待地來了這兒。但玄雲一進入燕城便顯得有些心神不寧,雖然他極力掩飾,但抿緊的嘴角和一直垂著的眸子卻沒逃過夜然的眼睛。
她不也問他怎麼了,因為她曉得他一定不會告訴她原因的。與其問了聽到藉口,倒不如一開始就別問。掌櫃提及的景點是夜裏的市集,夜然很有興趣,不知道和她家鄉的夜市有甚麼不同,天一黑便期待地拉著玄雲出門。
令她驚訝的是,這亮國的夜市水準真高啊!擺攤賣小吃的也有,玩玩小遊戲的也有,賣賣姑娘家喜歡的首飾和胭脂水粉的也有。除了這些平民活動之外,更有賣骨董的、賣精美摺扇的,甚至還有許多賣藝的人在表演。
她興致勃勃地逛過一個個攤位,買了不少零嘴往袋子裡塞。經過首飾攤時看到一樣東西,她停了下來。平時她嫌累贅從不買首飾,平時也不見她戴耳環手鍊,偶爾配戴也只是素雅的銀戒,所以是甚麼東西讓她駐足,玄雲還頗好奇。等待之餘他眼光也看向排列整齊的首飾,一對銀色的耳墜吸引了他的目光。
銀色的雲朵下頭綴了很小的鈴鐺……雖然做工不是非常細緻,但簡單緻趣的設計很適合她,想像了一下這對耳墜在她耳上晃動的模樣,唔,肯定相當可愛……
"玄雲?我先去前頭買雪花糖哦。"他回過神,夜然竟已買好了東西,她懷裡捧著剛買到的盒子,他根本沒看到是啥。見他點了點頭,她便跑去幾步遠的地方掏錢買糖。
玄雲轉頭向老闆道:"這對耳墜,我要了。"
逛得差不多,他拉著她走上一個坡,到一半路程時他乾脆背起她往上躍去。她對這種人形計程車已很習慣,穩穩地抓著他的肩膀,半刻鐘後便到了半山腰上。
"哇!"
夜然發出了讚嘆。他們居高臨下,山腳下夜市裡的燈火如點點星光落在黑暗之中,織成一條炫麗的溫暖光毯,鋪在他們腳下。她還想難怪上來時避開了這麼多男男女女,原來都是來賞夜景圖浪漫的……可惜她和玄雲實在沒甚麼浪漫可言哪,望著山腳下的火光,心中難得頗有文化地冒出幾句詞。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
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辛棄疾的元夕雖講的是上元節的情景,但套用在此廂卻也合適的緊。應是靜謐的夜,這兒卻處處是燈籠燭光、車水馬龍。他們站在半山上隱約還能聽見隨風送來的輕快簫聲,大概是賣藝的人在吹曲兒吧。曲子輕快活潑,她眼裡的景物卻漸漸模糊起來。
太像了。這樣的夜景,還以為這一生都沒法再看到了。
夜了,他們沒有點燈,他看不清她眸子裡的霧氣。只聽她笑著問:"真漂亮,你怎麼知道這種好地方?"
"……我方才問首飾店老闆的。"
"哦。"瞧他輕車熟路三兩下就爬上來的模樣,還以為是先google規劃過路線還是怎樣呢。
"那,為了感謝你讓我看到好東西,這送你吧。"夜然從懷裡掏出紙盒,玄雲微訝,他還以為方才她是買自己的東西,沒想到是送給他的麼?心裡泛起了一絲喜意,他伸手接過打開。
是一隻銀色的髮簪,頂端是雲朵圖紋,很好看,但……
"…………"
"你……不喜歡?"夜然看著他石化的臉。
"這……是女簪吧……"
"咦!?"玄雲看向她訝異的表情,好像是真的不知道。"我沒別的意思……只是覺得,挺適合你的,你看,它跟你的名字一樣有個雲……"覺得有點尷尬,夜然語氣急了些。
"沒關係,我喜歡。"他不願她困窘,將簪子塞入了懷中。"其實這簪子算是素簪……男子也不是不能用,只是……我不常簪髮。"玄雲一年四季都綁著高束的馬尾,她似乎也真的沒看過他綁過髮髻。
"我知道啊,只是覺得,嗯,你戴起來應該挺不錯的。"她兩手糾結在一起,還是有些尷尬。"對不起,我自己也沒簪過髮……不太清楚這些東西。"
他微側頭看著她,的確,認識她以來她就一直是清爽的兩條辮子,齊齊的劉海和鬢旁兩縷較長的髮,從未變過,還都是她自個兒剪的。想到這兒不禁又想像起她的家裡是甚麼樣的,為何會讓這樣一個妙齡小姑娘流落在外而不聞不問。視線移到了她的耳朵,蒼白的耳珠在夜裡也看得清楚,是了,她也不似一般的姑娘,在十歲前便會穿上耳洞,配戴各式的耳墜。
她今年十三了,活潑大方的性子固然不似大家閨秀,可也不像一般平民小戶的姑娘。從認識她那時起,除了那淡然圓滑的性格外,她舉手投足間更帶著超齡的韻味,讓他總覺得面對著她時不好把她當成孩子,甚至有時她還會用對待小輩的態度對他。
真是,充滿謎團的姑娘。
他不禁苦笑,自己又好到哪裡呢?身受重傷被她搭救的人是自己,厚著臉皮要跟著她的也是自己,卻從不曾對她坦承,甚麼都瞞著她。對於來歷不明的他,她卻是一直溫柔以待,雖然她愛跟他鬥嘴,但心裡明白,她一直是待自己很好的。好到……好到他想問:妳對每個人都如此麼?好到,令他想知道她的一切……
"玄雲?"她悅耳的聲音響起,他將方才買的耳墜塞到了她微涼的掌心。
"這是回禮。"
她見到是一對耳環,傻了。"……我沒有穿耳洞。"
"我知道,只是覺得妳戴起來也會挺好看的,便買了。"
"……"
夜然望著那對雲朵鈴鐺耳環,禁不住揣測著他送自己東西的用意……是單純對師妹的疼愛……是的吧?她買髮簪也真的只是覺得很適合他,回過神就買下了,這應該也是單純對朋友的體貼才對吧?她在自問自答。
"那我就收下了,謝謝啦。"她故作輕鬆笑嘻嘻地收下,但仍慎重的收進懷裡。也許改天她可以請人幫她改成夾式的耳環呢,她對這世界的首飾實在沒有研究,不曉得有沒有這種技術……
兩人一時無話,皆看著山下燈火闌珊的景致,夜色一下子變得有些旖旎的味道,夜然說服自己一定是方才經過太多情侶,所以下意識把這裡當成約會勝地了,平常心平常心……
正膠著著,突然一旁傳來了訝異的聲音:"林家少爺?"
夜然馬上感到身邊玄雲的身子一下子緊繃了起來,她望向說話的人,不動聲色地問:"請問您是……?"
開口的是一個十七八歲的男孩,穿著普通的布衣,長相普通。
"少爺,我是小貴啊,下頭村裡麵攤的兒子啊,您以前常來咱們家吃麵的!"小貴很熱情。
玄雲仍未開口,夜然心裡嘆了口氣,笑著接話道:"大哥哥,您認錯人了吧,師兄和我從小便在釧城一塊兒長大的,我們倆今天都是第一次來這兒。"她拉拉玄雲的袖子,作難過貌:"我師兄從小便是個啞巴,不能說話的……您恐怕是真的認錯人了。"
小蘿莉真誠的模樣十分惹人信任,那人道了歉說認錯人便離開了,畢竟天色昏暗他也看不清甚麼。夜然吁了一口氣,坐到草地上。原來他姓林啊……林玄雲,這名字挺不錯的,只是不曉得是不是他的真名呢?
一旁的少年也不發一語地坐在了她的身旁,聽夜然無奈道:"你就沒想過被發現時的搪塞之詞麼?林少爺。"
"早就不是甚麼少爺了。"聽他語氣有些冷硬,她只得閉嘴。
察覺到夜然沉默了,他又惱自己竟把不快發洩在她身上,改口道:"多謝妳幫我圓過去。"
她不在意地笑笑:"別客氣,我說謊不打草稿的,應該沒被他識破吧。"
原來,這裡是他的故鄉啊。她不由自主地想開口問他的過去,卻只能硬生生壓住話頭。嘆了口氣,這種壓抑的交往方式實在不是她擅長的啊,她原本是比較習慣直來直往的……
夜風有些涼了,玄雲輕聲道:"回去吧。"
"嗯。"
離開前回頭一瞥。
月色依舊,燈火依舊,故鄉卻難再回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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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了十個月。
十七歲的玄雲身量頗高,一身黑衣一如往常,清冷的俊容也依舊,正倚在布莊門口等人。他本生得好,年紀漸長後褪去青澀的臉龐線條漸趨硬朗,更顯英俊。雖然他氣質冷冽,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樣,仍有好幾個姑娘在街角偷偷地瞧他,遠遠地傳來陣陣嘻笑。他略感不耐,垂著眸子舉步往店裡走去,夜然正好從裡面出來,兩人差點撞在一塊。
"好險。"夜然抱著裝著布匹的包袱吁了一口氣,玄雲冰雕般的臉一看見她便瞬間柔和了許多,微微扯了嘴角,動作自然地接過那些布匹。兩人往客棧走去,沒有聽見對街那些姑娘們的怨嘆聲。
經過熱鬧的大街,他們看見一群人圍在街旁的布告吱吱喳喳討論得熱烈,夜然已十四歲,但身高越不過人牆,踮著腳往裡瞧。
玄雲瞥去一眼,拉著夜然離去。
"好像是甚麼教的教義宣傳,在歌功頌德。"
"大典教?"
他身體僵了僵,口吻一如往常:"似乎是這個名字。"
夜然哦的一聲,沒放在心上,又跑去看路旁賣點心的攤販。
玄雲看著她叫了兩串烤糯米,喜孜孜地等著老闆現烤,便又站在一旁等她。
大典教……他們這半年來,在經過的城鎮裡老聽到這名字,幾乎都是好話,說教主如何心地良善,救了許多人;說教主如何俊美、說他武功高強……他的拳頭不自覺地收緊。
"喏。"黑糖微焦的香味飄散在鼻尖,他回神,看到一串烤糯米遞到眼前,鬆開手接下。
她吃得急,燙著舌頭,含著淚把烤糯米吹涼,一個個吞進肚子,表情幸福。玄雲嘴角抿了笑,咬下一個香軟的糯米糰,甜糯的滋味在嘴中化開,便把剩下的遞給夜然。
"你不吃?"
"妳愛吃,就多吃點。"
她還是一樣吃不了多少飯,他注意過逢每月十五前後,她的食慾就特別差,但總會乖乖吞下他送到面前的餐點,但即使如此她還是很瘦。明明多少有跟他一起練武,手腕卻細得像是一折就斷。
她沒說甚麼,笑著接過,消滅那串甜食。
回到客棧,她就著窗外的光開始裁東西,是方才買回的布匹。熟悉的淺橄欖色……他不知道原來她也會這些女孩兒的本事。他看了一會兒,回自己的房裡練功。
兩年多來,他和夜然到處遊走,但沒有一天放下功夫。家傳的內功心法沒有忘過一個字,劍法更是每天不曾間斷地鍛鍊。偶有跟人交手,他知道自己的實力大概到了甚麼程度,但是究竟要到甚麼地步才能完成他一直想做的那件事,他不是很肯定,只能繼續練著。夜然的內功一直練不起來,所以她始終沒辦法像他一樣飛簷走壁,失望之餘她便漸漸怠懶不練了,倒是一些外功的巧妙手法她學的挺好。他也不在意,反正她想去哪,他背著她就是。
五月中,她發作隔日又說想看花。他找了兩日,帶她走了半天到了一處林子,桃花滿山遍野,粉色的花瓣隨春風飄落,景色煞是好看。她展露笑容,從行囊中取出酒壺,玄雲挑了挑眉,他是從小就沾酒,偶爾也會小酌。但他知道夜然一向不愛酒味,也不曾看過她主動飲酒。
"怎麼?想喝酒?"
"嗯,嗯……可以讓我一個人待一會嗎?"
他看她一眼,沒說甚麼,起身離開。
夜然倒了一杯酒,那是城裡買的醉花釀,酒色清澈,映著藍天和桃花。她一股腦吞下,覺得甜甜的沒甚麼酒味,便連灌了好幾杯。畢竟很少飲酒,酒精馬上竄上了腦,渾身出汗,索性脫了披風躺在桃花毯上。
秋凌雪的生日是在大年初一,而五月中旬……則是她的生日。
天很高,粉色的花瓣墜落之間,她看得見藍色中的那一抹淺淺的月。
她看了許久,直到視線模糊,直到昏沉睡去。
玄雲悄然出現,看見她身上盡是一片片的桃花,雙眼闔著躺在粉色的地毯上。
心裡一陣緊縮,差點去探她的鼻息。瞥見她胸口微微起伏著才鬆了口氣,暗笑自己的驚慌失措。他輕手輕腳抱起她,她在醉中沒有醒來。身上的花瓣片片落下,惟有幾片固執地黏在因酒醉而緋紅的頰上。
伸手要拂,才發現原來她滿面淚痕。
他怔怔瞧著,心裡似乎有種衝動,很想……
但他沒有。只是取了乾淨的帕子替她拭去,抱她回客棧休息。
她病了,酒醉又吹風,得了傷寒。
他每天逼她喝苦藥,她便偷偷把藥倒去窗外,很快被他發現,又煎來一碗,盯著她喝。
夜然望著黑色的藥汁,又看看床邊的少年。嘆口氣,一飲而盡,苦味蔓延開來之前,酸甜的蜜餞便塞進了嘴裡。
抬頭見玄雲手裡捧著一包蜜餞,表情認真,讓她不禁笑了出來。她吃藥不需甜嘴,但他的心意令她感覺很溫馨。
她夜裡發燒,他便每晚守在她床邊,望著她秀眉微蹙的睡臉,直到瞌睡來臨。
XXX
悠揚的琴聲漸歇,而後傳來單調的鼓掌聲。
"二小姐彈得很好。"說話的美婦是她們的琴藝師父,她轉而望向另一把琴後的小女孩,皺眉道:"怎麼連個指法都不會了?妳不過停了一年啊。"
小女孩偏頭,抱歉地笑笑:"不會了。"
美婦不悅地拂袖而去,她的妹妹也與丫鬟吱吱喳喳的一塊離開,臨走前不忘送她一個幸災樂禍的眼神。她不以為意,坐在原地。
伸出手撫著琴弦,她是真的不會彈,不知道這雙小手以往是能彈出多麼驚世絕艷的曲子,讓那妹妹忌妒成現在這副模樣。
琴,她不會彈。棋,她下的奇差無比。書法寫得比三歲小孩更不如,畫則是不能達到這個時代的審美觀念。女工倒是有些水準,不過也就是平平而已。
她在這裡似乎一無是處。
傍晚,她照例湊到家裡老大夫那兒跟他偷偷學醫。這是爹娘不允的,除了不屑女子學醫,更認為姑娘家怎能和男子兩人共處一室?她傻傻地望了望那已經六十多歲的「男人」老大夫,而自己才八歲算得上甚麼姑娘家?她仍決定偷偷向老大夫學習。
老大夫膝下無子,很疼愛她,一身醫術盡無藏私地慢慢教給這好學聰慧的小孩兒。他沒有兒孫,也無其他小徒,一些端茶奉侍的事情都無人可做。夜然便笑嘻嘻地跟著師父學醫,亦將他當作長輩奉養,直到東窗事發。
父母嫌惡又痛心的表情像個笑話,他們指責她不服長訓,不學無術;又控訴她□□不堪,勾引男子。她看著十一歲的妹妹帶著嘲笑的表情乖巧地依偎在娘身邊,心裡好笑,剛滿十二歲的孩子,能勾引甚麼?她還沒見到老大夫一面,就聽父親厲聲說已送大夫回鄉了,她默然以對,卻連續挨了三四個毫不留情的巴掌,就被丟進了反鎖的閨房。
"明日!明日就把妳送去京裡的澄心庵,那裏有宮裡退下的教養嬤嬤,給我成為一個正常的閨秀再回來!"
她被丟在房裡,隱約聽得見他們離去時,娘對爹說:"凌雪好歹是女孩兒家,怎能打臉?"
爹不屑回答:"我看到她那表情就來氣!根本不知悔改!她這一年根本是被魔教給同化了,看那放肆的眼神……根本是個小妖女……"
她默然地爬到床上,將手掌覆在高高腫起的臉頰上,漸漸感到一陣清涼。她只治了一半,不然明日恐怕就坐實了妖女的稱號。她學醫是興趣,更是因為在她發現自己穿越之後有了這神奇的能力,她想著兩者相輔相成,更能幫著掩飾。而他們趕她走她倒是無所謂,反正她也一直很想離開。
隔日她真的一早就被趕上馬車,爹娘甚至沒出來送她。同行的婦人不愛接近她,但受莊主的命令還是得帶著她千里迢迢赴往京城,在他們走了一個月後的一個夜裡,夜然對婦人施了迷針,將纏盤全部摸走,便獨自離開了。
她在這世界本就無根,不在乎漂泊。
XXX
迷濛睜眼,她又看見少年熟悉的睡顏。是甚麼時候開始,只要她發作或生病的日子,隔天起來一定看的到他坐在床邊守著,守到累得睡去?
兩個無根的人啊。
她望向窗外,今日是朔月,沒有月光。
離她的十五歲生日,還賸九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