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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一章 ...

  •   莫正楠到了海味轩,手里还有半只叉烧酥没吃完,便站在马路边吃。海味轩门口摆出了红底金字的纸牌,上头写着:东主有喜,今日包场。纸牌板子边上还站着个穿红旗袍的漂亮迎宾小姐,见到吃了闭门羹的食客笑盈盈递上去一张打折券,嘴里调蜜,一番嘘寒问暖:“实在不好意思呢先生太太,车位不好找吧?停在哪里呢?您停车券給我一下吧,我去里头給您报销,这张八折券下次来用啊,送一壶菊普洱,隔壁粥生记您去給他们看这张打折券,今晚要是在那里就餐,送您一份芒果鲜虾沙律,这包喜糖您拿着,祝两位每天都甜甜蜜蜜。”

      送走这对夫妻,迎宾小姐朝莫正楠挥了下手,笑容满面:“莫少!”

      莫正楠笑着同她点了点头,咽下最后一口叉烧酥,走近过去和迎宾小姐道:“你什么时候給你爸打工了?”

      迎宾小姐身材丰腴,一张鹅蛋脸稚气未脱,和莫正楠说起话来拖长了调子:“体验生活嘛,我去美国华人餐馆也好找企台兼职啊。”

      她往莫正楠身后张望了眼:“就你一个?”

      莫正楠道:“来吃喜酒又不是办寿宴,不至于带打手保镖吧?”

      迎宾小姐瘪了瘪嘴,嗔怪地剜了他一眼,又挽起他胳膊,把他带进门,说:“开这种玩笑……呸呸呸!”

      她把莫正楠带到了签到处,转身又走去门外。莫正楠在红簿子上签了个到,給了红包,不知是谁多嘴多事,喊了声:“莫少来了。”

      这下可好,莫正楠立时就被堵在签到处抽烟的几个叔伯拦住,众人七嘴八舌,围着他评头论足,议论纷纷。

      “是明爷的儿子那个阿楠?”

      “你就是阿楠啊,今年多大了?”

      “阿楠啊,还记不记得我啊?我那会儿见你的时候你才到我这里!哈哈现在都这么高了!哇!一表人才啊!从美国回来还住得惯,吃得惯吗?”

      “那天你去没去?那天我走得早,是家里有急事啦,唉,明爷啊,你爸啊……不说了不说了,大喜的日子……”

      莫正楠耐性好,有问必答,不一会儿就把身高体重年龄和盘托出,别人抹眼角他也跟着低了低头。

      又有人问:“阿楠,今天花姐来不来啊?”

      莫正楠抬眼看到问话的人,是个面生的中年男子,他摇摇头说:“我有一阵子没联系上我妈了。”

      场面倏然冷了下来,大家面面相觑,互相使起了眼色,莫正楠露出个微笑,自己給自己圆场:“今天不是言叔嫁女儿吗?大家都围着我,要是别人把我当成新郎可怎么好……”

      没人接话,莫正楠得声音越来越微弱,正尴尬着,九爷从宴会厅里出来了,一伸手,拉着莫正楠,义正词严地数落道:“你们这群老狐狸,哪是关心阿楠,分明就是想借机打听花姐和火炮的去向嘛,打听来干吗?帮条子收风声啊?还是合记找你们?六哥葬礼啊,不见你们一个个这么激动!”

      九爷这通牢骚,更是没一个应声的,莫正楠扫了圈那围着他各个红光满面的叔叔伯伯,朝他们赔了个笑,欠了欠身跟着九爷进了宴会厅。

      宴会厅里张灯结彩,好不热闹,大红的双喜字随处可见,地上铺了层又厚又软的红地毯,天花板垂落下来的六盏水晶吊灯全部上阵,每颗灯泡都仿佛是新换上的,劲道十足,光芒四射。灯下六十六张圆桌子,配套的椅子清一色都是红木椅子,桌布和地毯的颜色相近,边缘缀着金黄的穗子,人一坐下,那穗子便扫过大腿和手背,一阵发痒。莫正楠入了座,九爷就坐他边上,他一转身,吩咐小刀:“把玉婷叫来吧,陪阿楠说说话。”

      莫正楠道:“刚才在门口见到了,玉婷都这么大了。”

      小刀走开了,九爷笑着说:“女大十八变,还要多谢你帮她申请学校。”

      “我也没帮上什么忙,学校也是看成绩才录取的。”莫正楠給九爷倒茶。九爷敲敲桌子,看着他道:“一个人来的?”

      “言叔也給我妈发请帖了?”

      九爷干笑了两声,看着宴会厅门口,慨叹道:“费觉今年也是行衰运。”

      “费觉?”莫正楠跟着看那入口处的人来人往,笑了,“九爷觉得他会和我一起来?”

      九爷眼角一动,喝茶,手指拈过茶碟,不等他说话,莫正楠接了上去,恍然大悟状,道:“您是说他摔断腿的事吧?确实够倒霉的,都要回老家了,结果摔下火车站月台,也不知道他怎么搞的,我昨天是去医院探过他,毕竟跟了我爸这么多年,我給他包了个红包,九爷也去了?”

      “本来昨天要去的,结果被条子找上了。”

      莫正楠疑道:“条子找您?他们不都忙着查合记吗?新闻里都写是隆城最大有组织犯罪案件,可够他们忙一阵子的了。”

      “一码归一码,康博士寿宴,三十多条人命。”九爷摇头叹气,“也都是有家有室的人啊。”

      莫正楠眼睛一眨,忽而小声了,和九爷道:“您……该不会是怀疑费觉做的吧?”

      九爷说:“周游是不是回泰国了?”

      莫正楠举起茶杯,用茶水湿了湿嘴唇,道:“您怀疑费觉找周游干的?不可能吧……他们两个人拼得过三十多个人?”

      九爷转过脸来看着莫正楠,他取下了那副黄镜片的眼镜,用餐巾擦了又擦,沉声道:“冤冤相报何时了,合记现在已经是半死不活,火炮好运,逃了出去,其他能追究的人,想追究的人通通进了班房,只是人命关天,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条子要结案,合记要面子,这件事要是能有人站出来,就天下太平。”

      莫正楠刮了刮鼻子:“九爷说得是,说得有道理。”他叹息着,微微笑着,“我不过是回去办了休学,这一回来,感觉天下大变,又是八大案劫匪自爆,又是合记被查,现在刑侦手段这么发达,我是相信警方一定很快就能找到杀康博的真凶。”

      莫正楠的视线越过九爷,和正朝他们走来的言叔挥动手臂,悠悠然说:“我也好奇到底是谁和康博士这么大仇这么大怨……言叔!”

      言叔步履蹒跚,莫正楠赶忙起身去扶他,调侃说:“給我机会让我沾一沾喜气。”

      “诶!哪里有什么喜气!一肚子气倒是真的!”言叔和九爷打了个招呼。九爷也换上了笑脸,給言叔倒茶,指着边上位置说:“嫁女抱孙还不算有喜?”

      莫正楠扶着言叔坐下了,言叔一叹气,一摆手,满脸的嫌恶,和他们道:“一年前和我断绝父女关系,寻死觅活要嫁个日本人!现在好了,肚子被搞大了,日本人找了个美国妹,灰溜溜回来了,肚子瞒不住,只好嫁人。”他拍拍九爷的手背,“还要多谢九爷了,全城婚礼酒水都订不到,只有麻烦你这里了。”

      “嫁也是嫁阿冠嘛,我看他都很能干,帮你赚了那么多钱,肥水不流外人田。”九爷说。

      “哪个算肥水哪个算田要讲讲清楚啊。”

      九爷和言叔插科打诨,莫正楠不插嘴,就听着,他们笑他也笑,看两人茶水喝光了就給他们斟满。两个叔伯谈了会儿天,话题又回到了莫正楠身上。言叔问道:“听说花姐最近也有喜?”

      莫正楠哭笑不得,道:“火炮跑路,我妈竟然跟他一起私奔,最离谱是前几天我收到一份电报,什么年代了,竟然还有公司代理电报,说她和火炮已经结婚。也不告诉我他们在哪里,过得怎么样。”

      “合记出了那么大单事,火炮能走已经算是幸运,讨到你妈这么好的女人,这小子真是走狗屎运。”言叔想了会儿,声音一低,道,“也不知道康博士那单到底是谁干的,那伙人也是福大命大,要不是那天全城都去抓八大案……”

      “就不要讲这种打打杀杀的事啦。”九爷打断了他,四下张望:“小刀怎么回事,让他找雨婷,半天不见人影,这小子真是越来越散漫。”

      说着,九爷站了起来走开了,留下言叔和莫正楠喝茶。

      言叔满场看了好几圈,问莫正楠:“费觉没来?我还亲自去医院把喜帖給的他,啊,这小子……”

      莫正楠洋派地耸了耸肩,不置可否。

      “新娘子来了!”

      有人喊了句,言叔唉声叹气地撑着桌子站起来,愁眉苦脸地去迎新娘子。那新娘子穿了身粉褂裙,肚子滚圆,脸上没什么表情,被两个伴娘簇拥着,一路走一路扶自己盘发上的粉玫瑰。她一现身,宴会厅里的气氛热烈了起来,打麻将的,玩21点的喊牌喊得更激烈,吹啊碰啊花啊杠的,有人吹口哨,有人撒花瓣,到处都闹哄哄的,远远地,莫正楠看到九爷逆着人群,拿着手机从侧门走了出去。

      莫正楠吃了颗花生米,又拆开了桌上的喜糖,挑了颗巧克力出来吃。

      “阿楠,过来一起合照啊!”

      那边厢,言叔高声喊他过去拍合影。

      莫正楠一举手,笑着走了过去。

      “来,来,新娘往新郎边上靠一靠啦,新郎看这里啊,一二三,茄子!”

      拍完了合照,莫正楠抽身給费觉打了通电话。

      手机才震了一下,费觉就接了电话,他嘴里嚼着肠粉,又夹了一筷子咸菜,把手机夹在肩膀和耳朵中间,没说话。

      “你在哪里?”莫正楠问道。

      费觉喉咙里有痰,清清嗓子,和店家吆喝道:“麻烦一碗牛丸汤!多加西芹!”

      吃完肠粉,他伸长了打着石膏的右腿,饭馆狭小,他的脚就快碰到邻桌的桌腿了,费觉歪着脑袋看看,和邻桌笑了笑,把脚挪开了些。他换了个手拿电话,从放在桌上的便利店塑料袋里找了根雪糕出来。

      莫正楠又说:“让他别加炸蒜头,上火。”

      费觉咬开包装袋,捏着雪糕棍咬了一口,雪糕不怎么凉,甚至有了融化的迹象,费觉咬了第二口,舔了下手指。

      “在吃晚饭,老徐牛肉丸。”费觉说,从下往上吃雪糕,他的手指上已经落到不少黏人的香草浓汁了。

      “红虾呢?和你在一起吗?你一个人别一直往外跑。”

      费觉托着下巴看街上,老徐牛肉丸并没有一个正式的店面,摊子设在街上,桌子只有三张,木头桌子和塑料椅子上裹着层泛着肉香的油渍,时不时地有车擦着他们经过。费觉把拐杖往里挪了挪,说:“红虾去保龄球馆了。”

      莫正楠说:“别在外面吃了,打包了回去吃吧。”

      费觉咂咂嘴:“这么难吃,我怕打包回去我就没心情吃了。”

      “难吃你还吃?”

      “我想吃牛肉丸不行?方圆百里就只有这家。”费觉翻起眼皮,老徐的生意不怎么样,三张桌子都坐不满,路过打包的人更是屈指可数,费觉一仰脖子,咬住雪糕棍说:“也不知道他这么多年是怎么开下来的,真是奇怪,多难吃的店都能做成三十年老店。”

      莫正楠说:“我来接你吧。”

      费觉把雪糕棍塞进水杯里,搅了搅,他的牛肉丸汤上桌了,汤上漂浮着香菜叶子,费觉皱起眉和老徐抱怨:“都说加西芹啦,老板,是西芹啊!”

      莫正楠在他耳边一个劲说:“你等我一下,我来接你。”

      费觉放下了手机,没挂电话,他用单腿撑着身子站起来叫住了老徐,老徐转身看他,两颗混浊的眼珠一动不动,久久地,他往街边省出两道鼻涕,在围裙上擦擦手,走开了。

      “讲不讲卫生啊……”费觉看着老徐伸手抓宽粉往锅里放,嘀嘀咕咕地没动面前的牛肉丸。

      “你说什么?”电话那头的莫正楠嗓音拔高了问他,费觉身子一矮,凑到桌上对着手机,嘴巴才张开,他眉心一跳,忽地抓起筷子,滚到地上,一筷子往地上捅去。筷子扎在了人行道上,断成两截,费觉的手心被碎木头戳伤,骂了声街,抬头便看到一片银光。

      “呀!!”银光之外有人大吼,空气被劈开了,费觉左肩一凉,他忙打了个滚,爬起来就朝灯火最辉煌,人最多的方向跑。

      他身后是四个拿砍刀的黑衣人,追着他喊打喊杀。

      费觉拖着残腿,在马路上横冲直撞,疾呼道:“砍人啦!!报警啊!!报警!!”

      看热闹的人多,用手机的也不少,有照相的,有拍视频的,费觉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直接扑到个路人身上,抢了他的手机就报警。

      “香水街有人砍人!!香水饼屋门口!!要死人了!!”费觉一扭头,眼看那伙黑衣人就要追上来了,恰好路边来了辆出租车,有人下车,费觉扔下手机就爬了上去,他的右腿还横在外面,车门还没关好,便让司机开车。

      “快走啊!快!!”费觉把身上所有钱都拿了出来,好几百块全都扔給了司机。

      司机说什么也不肯,拉长着脸撵费觉下去:“哇小哥,你们火拼就火拼,不关我事啊,我上有老下有小,你做人有点公德心,你下车啦。”

      “去警局!!”费觉瞪直了眼睛,一个黑衣人已经跑到了出租车边上,一刀砍过来,恰砍在费觉右腿的石膏上,费觉左右看看,出租车上在播佛经,后视镜下挂着个观音像,他抄起个纸巾盒砸了出去,那黑衣人戴口罩,戴帽子,只有一双凶狠得恐怖的眼睛露在外面,他一刀又一刀砍费觉腿上的石膏,石膏粉末四溅,雪白的碎块里渐渐见了红。费觉狂拍司机椅背:“开车啊!!我也上有老下有小,你做人能不能也讲点公德心!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费觉痛得直打哆嗦,咬紧牙关使劲往外踢了两脚,黑衣人砍得更快更猛,石膏上刀痕交错,红白相间,血直滴到了人行道上。那司机终于是发动了汽车,疯砍费觉右腿的黑衣人还不放弃,扒着车门狂追了好一阵,终于不敌车速,摔在了路上。但很快,出租车后就开来了辆飞驰的黑色轿车。费觉把右腿拖进后座,关上车门,气喘吁吁趴在椅子上看着后头的追车,絮絮念叨:“去警局,去警局……”

      司机一言不发,连闯了两个红灯,那追车总算是看不到踪影了,费觉瘫在了座椅上,一摸自己的左肩,又摸了摸自己的脸,他手上汗混着血,咸涩难当,费觉拍了下司机,气若游丝:“不好意思了,一定赔你钱……”

      “年轻人,有空做做义工也好啊。”

      费觉笑了,软绵绵地说:“我说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被人砍,你信不信啊?”

      “不是欠钱就是欠情,欠人命啦。”司机不屑。

      车到警局,费觉下车前給红虾打了个电话,记下了司机的车牌。

      “清洁费一定給你。”费觉说。

      司机从车里喊他:“喂!你不先去医院啊?”

      费觉捂住左肩上的刀伤,比了个ok:“小case。”

      “做义工啦!容山寺周末都有义工活动啊!积善造浮屠!”

      费觉哈哈笑,一蹦一跳地进了警局。

      警卫出来拦下了他,费觉一屁股坐在地上,说:“有人当街砍我,我要报警。”

      他说得很大声,在警局门口进进出出的警员全都朝他看了过来,一个手拿奶茶杯,嘴里咬着个菠萝包的警员信步过来,走到了灯光下,好笑地打量费觉,不紧不慢地说:“这不是兴联的废人吗?被谁砍?合记啊?康博士那单真是你干的?”

      费觉一本正经:“警官!我警告你啊,话不要乱说,我可以告你诽谤啊。”

      “好好好。”那警员做了个安抚的动作,“你说说,你在哪里被人砍,被什么人砍?”

      “录口供不用去里面录吗?”费觉摸了包烟出来,咬出来一根点上。

      “我姓方。”警员拉他起来,费觉一扫他挂在胸口的证件,上头写着他的大名。

      方兴澜。

      费觉说:“我姓费。”

      方兴澜找了间空房间給费觉录口供,他对着电脑打字,问一会儿打几行。

      “姓名,年龄,家庭住址。”

      “费觉,二十八,兴邦大厦c区5015。”

      “什么时候被人砍,在哪里被人砍,对方的性别,身高,外形。”

      “今天晚上九点多,九点十分吧,老徐牛肉丸摊上被人砍,对方一共四人,应该都是男性,身高都在一米七五左右,戴帽子,戴口罩,看不清样子,都穿黑衣服黑裤子,黑鞋子。”

      “一米七五,这么精准?”方兴澜挑起眉毛。

      费觉说:“你有一米八一,精准不精准?”

      方兴澜笑了笑,朝费觉的右腿努努下巴:“你的右脚怎么回事?”

      “我左肩被人砍伤。”费觉展示伤痕,“要不要验伤啊。”

      “我问你右脚是怎么回事。”

      “警官……我是左肩被人砍伤又不是右腿被人砍伤,你见过半个小时前被人砍,半个小时后就打上石膏的?”费觉无奈。

      “我看你石膏都被人砍破啊。”方兴澜抱着胳膊说。

      “前阵子搭火车,边走边玩手机,摔下月台摔断的。”费觉说。

      方兴澜道:“前阵子具体是什么时候?”

      他看着费觉,目不转睛地,费觉笑了,笑开了怀,说道:“六月末吧,记不清了,你可以去医院吊我档案啊。”

      方兴澜一耸肩,目光回到了电脑屏幕上,继续问:“什么职业?”

      “赋闲。”

      “欠没欠高利贷?”

      “没有。”

      “有没有劈腿?有没有当小三?”

      “不欠情债。”

      “你回答得这么快,不仔细想一想?有时候欠了情债你自己也不一定知道啊。”

      费觉想了想,说:“上星期在酒吧和人打了一炮,大家都很开心啊,不至于砍我吧?”

      “她不找人砍你,说不定她男朋友找人砍你啊。对方身高体重姓名年龄。”

      费觉失声笑了:“你对炮友都研究得这么仔细?”

      方兴澜一撇嘴,问道:“最近有没有得罪过什么人?”

      “没有。”

      “仔细想一想再回答。”

      “没有。”费觉说。他与方兴澜四目相接,无声中,方兴澜从电脑前移开,拖着转椅坐到了费觉对面,双手放在桌上,声音轻柔了下来,温和地说:“费先生,你这样我们也很难做啊,你一不欠钱,二不欠人,三呢,又说自己没有仇家,你总不可能无缘无故被人砍吧?你是想要我们找出谁砍你对吧?你不配合,我们也很难做啊。”

      费觉咬了咬嘴唇,嘶嘶抽了声气,摸着下巴冥思苦想了阵,凝眉说:“其实我也想不通,但是我又一想,有人无缘无故被天上掉下来的陨石砸死,有人被雷劈死,飞来横祸,世界上就是这么多无缘无故的事,不过也有可能是有人误会了我。”

      “误会你?”

      “比如误会我一只手都没法握稳枪,”费觉边说边靠近桌子,边凑近方兴澜,钻进他深邃的目光中,他说,“然后还要单挑三十个枪手打手。”

      方兴澜微笑:“费先生声名远播,从前绰号癫狗,也不是没这个胆量。”

      费觉支起右手,说:“那都是从前的威名啦,十年前我就改名废人,你不知道?”他退了回去,靠在椅背上,说,“被人叫多了,就真的觉得自己废了,这叫什么?是不是心理暗示?”

      方兴澜抿起嘴唇,保持着微笑把口供打印了出来,让费觉签字。

      “要不要我找人送你回去?”方兴澜还问道。

      费觉看着口供,摸着鼻梁笑呵呵地:“炮友的事你都写进去,方警官你好有趣。”

      “有备无患。说不定真和他有关,不放过一条线索。”方兴澜说。

      费觉龙飞凤舞签下大名,道:“等我什么时候转做污点证人你们再派警员护卫啊。”

      “你有兴趣?”

      费觉噗嗤笑了,和方兴澜挥挥手,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红虾已经赶到警局门口,他送费觉去医院,车上,费觉试着联系周游,打出去三个电话,一个都没通。

      周游一只耳朵上挂着口罩,蹲在路边抽烟,陆陆续续地有人从他身后的小门里走出来,有的戴着口罩活动四肢,有的抽烟,喝咖啡,他们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身上穿着整齐划一的工作制服,飞快地说着泰语。

      周游往外望出去,他眼前是一片近乎荒芜的土地,在路灯快要照不到的地方竖着块牌子,一行泰文,一行英文,周游都看不懂。越过这块牌子,明暗交接处隐约能看到两台推土机,夜色中它们仿若两只掘进土里的巨手,推土机四周凌乱地堆着些建筑材料,有砖块,也有钢管。一只野狗绕着推土机打转,嗅来嗅去。

      有人吹了声响亮的口哨,扔了半块米糕出去。米糕掉在野狗脚边。它头也没抬,用爪子扒拉了两下米糕,低头吃了起来。

      大家都笑了,笑声有高有低,这时,工厂里传来了叮叮的铃声,抽烟的人停下了,闲聊的人闭紧了嘴巴,按部就班,一个接着一个钻进了那扇小门里。周游没有动,他看着那只野狗,手里夹着烟,嘴里发出嘬嘬的声音。

      野狗没有理会他,吃完了米糕,仍旧在荒地上徘徊,像是在寻找新的食物。

      “萨瓦笛卡。”周游合十双手笑着说,“泰国狗都听泰文的是吧?”

      他又说:“卡嘣卡,咔咔咔……”

      一连说了十来个咔,周游喉咙里卡痰,他清了下嗓子,用力吸进一大口烟,费尽心机喷了个又大又圆的烟圈出来,那烟圈飘飘荡荡,飞过他的影子,飞过一片三角形的惨白灯光,擦着那条野狗的耳朵在空中散开了。

      野狗抖动身子,嘴里呼噜呼噜地出了好一阵气,抬起头看着周游。

      它的眼睛在黑暗中发光,说不清到底是蓝色还是绿色,幽幽的光芒宛如宝石。

      它瘦得皮包骨头,不一会儿就调头跑开了。

      周游扔掉烟头,拉起穿着的工作服闻了又闻,他身上满是芒果香精的气味,连烧三支香烟都盖不住。周游站起来,荒地后头是稻米田,他踮起脚尖,更远的地方是一些茅草顶的屋子,灯火微弱,零零落落地点缀在夜空下,数来数去,竟比天上的星星还要稀少。这里,这一刻,仿佛是世界的尽头,没有风,没有树,没有人,连狗都走开了,除了工厂里机器的嗡鸣声,周游什么都听不到。他站了很久,最终没有回去工厂,脱下工作服挂在垃圾桶上,离开了。

      周游找了间酒吧喝酒,酒吧里的人屈指可数,酒单贴在日历边上,只有泰文和日文。

      酒吧的墙上镶嵌有许多粉色的灯管,唯有一张桌球台上吊着个白炽灯灯泡,三个男青年在打桌球,那里是整间酒吧最亮的地方。男青年们各个皮肤黝黑。背景墙上是一张啤酒海报,一个穿和服的日本女人,微低着头,露出雪白的脖子。

      一个身形臃肿,浓妆艳抹的女人抱着一只猫坐在台点唱机边上,她的嘴角倒垂,猫是一只波斯猫,和女人的表情如出一辙,看什么都不合心意似的撇着嘴。粉光之下,她和她的猫,和她的饮料,她坐着的椅子,靠着的桌子并没有太大差别,仿佛浑然一体。

      一台十一寸的小电视挂在吧台后面一刻不停地播着健身器材的广告,做广告的是个男人,声音却很女性化。他说话很夸张。

      卡卡卡,卡卡卡。

      周游要了杯烈酒,喝完之后又要了一杯,酒保把装着龙舌兰的酒瓶放到了他手边。

      周游冲他笑了笑,做了个感谢的手势。

      酒保看也没看他,擦完手里的玻璃杯,給自己倒了杯伏特加。他喝得下骸往后缩,整个下巴都绷了起来。

      “哈……”他发出了可乐广告里最常听到的声音。

      周游笑了起来,半瓶龙舌兰酒下肚,一个年轻女人从外面进来,她穿吊带衫和短裙,脸上的妆是花的,长发油腻,她抽泣着要了杯啤酒,然后去了点唱机边点歌。

      女人一边哭一边喝酒,台球桌边的三个男青年时不时地偷看她,互相使眼色,他们绕着台球桌走来走去,摆弄台球,交头接耳,一个男青年脱了上衣,露出了结实的上半身。

      周游靠在吧台边,撑着脑袋看戏。

      女人点了首泰文歌,她穿的是高跟鞋,从点唱机边走开时,脚步虚浮,手里的酒洒出来许多,那脱了上衣的男青年眼疾手快,过去扶住了她。女人一跺脚,哭着推开他,破口大骂。

      卡卡卡,卡卡卡。

      周游抿了一小口酒。女人还在哭,坐在椅子上哭,男青年和同伴们摊了摊手,正要走回去,女人却跳起来,拉住了他。

      他们在桃色的雾中跳舞。

      卡啊卡啊卡啊。

      歌手似乎是这么唱着的。

      女人依偎在了男青年的肩头。她油腻的棕色头发看上去像是黑色的,乌亮乌亮的。

      后来他们换了歌,跟着一首日文的迪斯科舞曲摇摆身体,磨蹭胳膊。

      两人正舞得忘乎所以的时候,四个年轻人从外面闯了进来,那女人一见到他们便尖叫着躲到了裸着上身的男青年身后,男青年挡在她面前,和那四个年轻人争执了起来。

      卡卡卡,卡卡卡。

      周游掏掏耳朵,打了个哈欠。

      两伙人打了起来,酒保坐在吧台里抽烟,抱着猫的女人似乎是困了,闭着眼睛打瞌睡,脖子往前一伸一伸的。

      周游打出个酒嗝,只见后面进来的那群年轻人中有两个气势汹汹地朝吧台这里过来了,一个抄起高脚凳,一个抄起了周游手边的酒瓶。

      这个拿酒瓶的人的左手背到了身后去。他眼里一片红光。

      周游抓起酒杯就把剩下的酒往他眼睛里泼,年轻人惨叫一声,右手的酒瓶摔在了地上,周游立即按住他的肩膀,卸下他的胳膊,抢了他左手的枪,把他抓在身前,朝他身后跟来的三个年轻人连开数枪,刹那间,酒吧里到处都是碎片,猫咪尖叫着东躲西藏,日本迪斯科节奏越来越快。

      有两个人倒下了,还有一个人负隅顽抗,躲在一张圆桌背后时不时放枪,周游的子弹打空了,他推开那脸色灰白,不停抽凉气的年轻人冲出了酒吧。他身后枪响此起彼伏。

      周游跑得飞快,七弯八绕地躲进了一条巷子里,他找了个垃圾桶盖子拿在手里,眼看一群年轻人从巷口跑过,他抓住跑在最后的那个,三盖子下去把人砸得晕头转向,拖到暗处,压在地上便问:“谁派你来的??蛇七还是合记的人?!谁?!!”

      年轻人只会讲泰文,不停讲,不停地讲。

      卡卡卡,卡卡卡。

      卡。

      周游一拳打在他鼻梁上,眼角瞥到地上一块木头碎片,拿起来便戳进了年轻人的喉咙里。

      他满手都是血,由滚烫变得温热,又变得冰冷。

      周游扒了那年轻人身上的衣服换上,他还从他身上搜出了个翻盖手机和五百泰铢,一张电影票根,半包口香糖。

      周游給费觉打电话,第一次没人接,第二次有人接了,那边没人说话,周游皱起眉头,试探着喊了声:“费觉?”

      “周游我`操`你老母!”

      周游掐了电话。他认得那把声音,是蛇七。周游深吸了一口气,稳住双手,致电红虾。红虾倒很快就接了电话。

      “您好,您是哪里?”他官腔官道地说话。

      “我!周游!费觉在哪里?为什么我打他的电话是蛇七接的?”

      红虾愣住了,周游不耐烦地吼道:“说话!费觉人呢?!他人呢?!”

      “觉哥没事,周游……你先冷静点。”红虾说,“你是不是也被人偷袭了?”

      “也??”

      “蛇七干的?”

      “我不知道!但是我打电话給费觉,是蛇七接的!他的公鸭嗓我不可能认错!”周游抓着头发,声音渐渐轻了下来,又问,“费觉是不是和你在一起?你让他听电话。”

      红虾道:“我从医院回来了,觉哥没大碍,被人砍了一刀,缝了线,莫少怕他伤口发炎,硬要他住院。你放心,莫少现在在医院,还叫了可乐仔。”

      周游总算是松了口气,他说:“我回来。”

      “什么?”红虾显然没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我说我回来。”

      “你不要命了??”

      “妈的,在这里也照样被人砍,照样会没命。”周游捶了记墙,“还要连累别人……我回来!”

      不等红虾回复,周游就挂了电话,他又打费觉的手机,忙音一停,他便说:“操`你妈蛇七,你搞我就算了,你搞费觉是什么意思?一人做事一人当,你在隆城等我!”

      蛇七阴阳怪气地回道:“真的?我是不太相信,你要有这胆量会去泰国当这么多年缩头乌龟?”

      “你等着!”周游没再多说什么,之后红虾又打他电话,周游没接,扔了手机便往巷子外走。

      他过了马路,跑了起来。

      红虾在床上再睡不着了,飞车赶去医院找到莫正楠,把周游遇袭和打算回隆城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他。莫正楠本在费觉病房里陪夜,看到红虾过来,叫醒了睡在旁边床上的可乐仔,让他看着费觉,披上外套出来和红虾去了楼道间说话。两人一个坐着一个站着,红虾说完,莫正楠点了根烟,低着头擦了擦皮鞋,说:“我知道了,别告诉费觉,一点风声都别走漏,他的脾气你知道。”

      红虾点头如捣蒜:“要是觉哥知道了一定会去找蛇七。”

      莫正楠稍抬起了眼睛,瞄了眼红虾,跟着点头。

      “我去码头收收风。”红虾说。

      莫正楠说:“我看能不能找蛇七出来谈谈。”

      红虾往下走了两步,到了楼梯转角处,摸着扶手转身看莫正楠。莫正楠问他:“怎么了?还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吧。”

      他的口吻客气,人也面善,兴许是因为睡眠不足,眼白里充满了红血丝,但并不显得可怖,只是看上去非常憔悴,衬托得他的神色更柔和。

      红虾说:“早不砍,晚不砍,偏偏挑这个时候……我听说条子最近找了九爷,意思是无论如何都要交个人出来。”

      “你听谁说的?”

      “条子找九爷喝茶,不少人都知道。”

      “费觉知道吗?”

      红虾想了会儿,不是很确定:“应该不知道,觉哥应该没有再和兴联其他人有接触了。”

      莫正楠搔了下眉心,沉声应道:“嗯,借刀杀人,顺便还卖了蛇七一个人情,卖条子一个面子。”

      两人都沉默了下来,还是红虾先开腔,说:“那我先走了。”

      莫正楠蓦地笑了,红虾不禁看了看他,莫正楠笑得意味深长,说得话更耐人寻味,他道:“你说条子找兴联的喝茶为什么就找九叔呢?”

      红虾愣了瞬,上唇碰了碰下唇,但什么也没答,别过莫正楠后连跑了隆城三个码头,隆城每日与泰国来往的船只不下五十条,贩人贩树,运物□□什么都有,红虾打探的时候不敢太过露骨,只道想給亲戚谋个出路,最好明天能搭上从泰国来的泰国船,即到即走。辗转询问了几个中间人,香烟都派到见了底,红虾一看时间,已经是天快亮的时候了,他給莫正楠发了条信息,中午十一点和明晚八点分别有两艘从泰北过来的货船,一船运的是芒果干,润肤露,夹带点象牙红木,一般不运人,一船装的是大头白虾,这艘渔船他跟过几次,知根知底,船家在船舱底下自添了夹层,容得下十二个成年男人。

      莫正楠回了他一条:联系上蛇七了,约了早茶。医院里有可乐仔在,你帮我盯九叔,小心行事。

      红虾正要回复,又来了条新信息,号码由1打头,内容全是英文,信息末尾附加了个网址链接,这次拉斯维加斯辣妹摇身一变成了底特律汽修工人,招募华工,薪资优待,重振汽车城。

      红虾接了莫正楠分配給他的活计后,开车去了香水街附近的街心公园。他在停车场换了身运动行头,做了十来分钟热身,插上耳机往公园里跑去。

      天已经亮了,公园里晨雾浓重,清透的蓝色和厚实的绿色紧紧痴缠,遮住了太阳,只留下糊涂混沌的天明的迹象。健身步道和草地上都湿漉漉的,树叶细尖上还缀着露珠,红虾跑步路线刁钻,在灌木丛和树林里穿梭了阵,绕过一间公厕,在一尊金鱼铜像边做拉伸运动。底特律汽修工就坐在不远处的长椅上,头戴兜帽,穿着紧身的长衣长裤,他的跑步鞋鞋带松了,正弯下腰系鞋带。

      周围没有其他人,城市已经苏醒了,风声裹着汽车轮胎驶过路面的声音刷刷地擦过他们耳边。

      “红虾哥今天终于有空。”方兴澜说。

      红虾耳朵里塞着耳机,四处乱望。

      “是不是费觉干的?”方兴澜问得直接,红虾双手叉腰,左右扭动脖子,说:“不知道。”

      “他的腿怎么受伤的?”

      “他说掉下月台骨折。”

      “他说?”

      红虾做深呼吸。吸进一口气,屏息三秒,再长长舒出一口气。

      “那天你怎么不在保龄球馆,我的人去了三次都没找到你。”

      吸气,呼气。再吸气,再呼气。湿润的空气蔓进肺部,红虾努力呼吸着。

      “我去花湾看我奶奶了,医院突然来电话,说她中风。”红虾说道。

      方兴澜挠挠鼻尖,站了起来,拿出手机也插上了耳机,头也没抬:“真的?”

      他在调播放列表。

      “我骗你这个干吗?”

      “最好是真的。”方兴澜说,在空中举高了手臂,又放平,嘴里说,“警员档案里还有你的一份资料,你别忘了。”

      他又道:“□□杀人是家常便饭,警员杀人是要写报告的,哦,我忘了,之前你那份报告还是唐sir帮你交上来的。”

      红虾转过身面向方兴澜在原地做起了高抬腿,方兴澜笑了笑,接着道:“哦,还忘了,那时候你还不是警员,只是个预备役。”

      红虾不说话,喘气喘得很厉害,他的衣领已经湿了一圈,光脑袋上都是汗。

      吸气,呼气。

      吸气。

      方兴澜转动脚踝,问说:“上次和你说的事情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红虾停下了,长舒一声,擦着汗,问道:“是你找九爷要他交人的?”

      “对了,莫明的儿子是怎么回事?”

      红虾环顾四周,天色更亮了,浓稠的蓝绿色渐渐被稀释,他说话的声音轻了下来,变得悄悄的。

      “费觉还在隆城,等他走了再说吧,你说太子爷……”他舔了下干裂起皮的嘴唇,“美国那里他休学了,不回去了,说打算留在隆城。”

      方兴澜一笑:“龙头空悬不是个办法,况且合记又栽了,正是需要人带他们走更远的时候……你们太子爷今年才多大,该不会是想选话事人吧?”

      红虾转身跑开了。

      方兴澜把手机音量调高,跳过三首抒情歌,听着摇滚乐,大叹了声:“唉!真不知道现在这些年轻人在想什么。”

      没过多久,健身步道上跑过来一个瘦削的年轻女人,她穿露出肚脐的短上衣,黑长发扎成了个马尾辫,她在听歌,马尾辫随着她的步伐忽左忽右地甩动着。

      方兴澜跟在她身后跑了起来。

      他很快就出了身汗,开车找了间健身房冲了个凉后去麦当劳买了三份早餐带回了家。

      方兴澜住在郊区的公寓房,房子簇新,电梯门上的薄膜纸都还清晰可见,电梯里贴了张通告,告知各位业主,停车场与第十层的儿童活动室将在不日内完工,物业管理为因此造成的不便致以歉意。电梯到一楼时,进来两个戴安全帽的装修工人,他们也在啃快餐早餐,喝咖啡,一个还和方兴澜搭讪:“这么大早出去买早点回来吃啊?”

      方兴澜笑了笑:“才下班。”

      大家互相微笑,到了第十层,装修工人便出去了。方兴澜住在18楼,出了电梯右拐就到了家门口,他开门进去,屋里静悄悄的,有些暗。方兴澜轻手轻脚地换了鞋子,走去拉开了些窗帘,把早餐在餐桌上布置好,先去看了眼孩子,儿童房里整洁干净,挂在墙上的月牙状的儿童灯散发出柔淡的光芒。孩子在沉睡,一只手伸在外面,搂着只长鼻子的灰象,睡相恬静,那手收得紧紧的,仿佛世间只有这样东西最宝贵。方兴澜露出微笑,过去替他把被子拉过了肩头,轻轻抚了下他暖呼呼的小脑袋,这才关上门去了隔壁的卧房。比儿童房大不了多少的卧室里堆了不少纸箱,左一摞,右一摞,方兴澜花了些功夫才走到了双人床边。

      一个女人侧着身子睡着,但不一会儿她就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说:“回来了?”

      方兴澜躺到她身边,揽着女人亲了下她蓬乱的头发,说:“你睡吧,今天我送小志去幼儿园。”

      女人往他怀里靠,闭着眼睛轻吟了声,说:“不要啦,你休息吧,很累了吧,我等一会儿就起来,昨天啊……”她打了个哈欠,“缠着我要听大象的故事……一直都不肯睡……”

      方兴澜柔声说:“下次打电话給我啊,我和他视频哄他睡觉好了。”他的手抚上女人的手臂,女人又说:“昨天阿文回我邮件了,他们这个月炒了个人,先签做合同工咯,就是福利差一些,工资倒是比以前还涨了千多块……”

      方兴澜坐了起来,说:“小志明年就要上学了。”

      女人睁开了眼睛,翻过身看着他:“所以我才这么着急回去工作啊,学费,房贷,以后要用钱的地方多的是。”

      方兴澜眼垂下了眼睛:“我的工资也不是不够用,要是这次合记那单事办得好,还可能升……”

      女人打断了他:“家里就不要讲□□的事了……小志可以送去我妈那里,本来学校就离我妈家近一些,每天还能多睡半个小时。”

      方兴澜低着头,不出声了,女人还在说话,她也坐了起来,被子拉过了肚子盖着:“我们家附近学校不是没有啊,走路过去五分钟的英才,排得上名的私立学校谁不想去?学费谁出得起?一年多少个零?进得去也养不起啊,一套校服就要多少钱?”

      女人把头发往脑后顺,从床头柜里拿了包烟出来,她点烟,方兴澜皱起眉:“在家就别抽了。”

      女人没搭腔,下了床,踢开了两只纸箱,走去浴室,打开排风扇关上了门。

      方兴澜在床上又坐了会儿,女人始终不出来,他看了看时间,去隔壁把小志叫醒了,給他换上衣服,刷了牙,洗了脸。

      他们父子俩看着动画片吃完了早餐,女人终于现身,她还穿着睡衣,头发盘了起来,她的眼神扫过了方兴澜,落在小志身上,立即堆上微笑,咯吱小志痒痒,问他:“晚上去外婆那里吃晚饭好不好?”

      小志哧哧地笑,连连点头。方兴澜喝了一大口咖啡,提起小志的小书包,说:“今晚爸爸回来做饭給你们吃啊,走啦小志。”

      “哇!小志!听到没有,你爸做饭!”女人夸张地张大了嘴,亲了小志一口,放他下来,把这一父一子送到了门口。

      开车去幼儿园的路上,方兴澜忍不住问小志:“最近妈妈是不是经常带你去外婆那里玩啊?”

      “外婆买了一个好大的埃菲尔铁塔!”小志比手画脚地说。

      “乐高?”

      小志用力点头。

      “你这么喜欢拼积木,以后当建筑师好啦。“

      “不要!”小志的声音突然一高,仰着脸看方兴澜:“我也要做警察!我要抓坏人,噼噼,噼噼啪啪!”

      他眯起一只眼睛伸出两根短手指嘴里不停发出打枪的声音,他的枪口瞄准了方兴澜,方兴澜立马假装中弹,两眼一闭,痛呼着倒在了司机位上,车跟着停下了,小志大喊:“爸!你好幼稚!我要下车了!”

      方兴澜睁开眼睛,小志已经下了车,方兴澜忙从后座拿了书包,下车去給他背上。小志还瘪着嘴脸,看方兴澜时一脸嫌恶。

      “干吗?现在就嫌弃你爸啊?那再过几年,你岂不是直接把我送养老院?”方兴澜蹲着給小志整理衣角,笑着说。

      “你好烦哦!”小志扮了个鬼脸,跑开了几步,又调头回来拉着方兴澜的手,说:“我要吃炸鸡!炸鸡和酱油炒饭!”

      他报什么菜名,方兴澜通通答应,小志心满意足,一蹦一跳地进了幼儿园。方兴澜回到了车上,才要离开,就听到咚咚两声敲窗户的声音。方兴澜抬头一看,他的车门外站着两个男人,一个黑发里见了银丝,穿了身绸布唐装,鼻梁上架着副明黄镜片的苍蝇眼镜,另一个就很年轻了,脸上没有表情,头微低着站在那中年男人身后。

      方兴澜放下了车窗,说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九爷就只有一个女儿吧,千金已经上大学了吧?还是小刀有孩子了?”

      九爷笑起来,嘴唇弯着,镜片下的眼睛和鱼尾纹也都弯着,小刀不苟言笑,木头人似的杵在原地。

      “真是好巧,打完太极出来遇到了方sir,”九爷说,“我的车停得有些远,方sir不介意送我一段路吧?”

      方兴澜大方地表示:“当然不介意,送你一路往西我都愿意,上车啊。”

      九爷坐上后排,吩咐小刀:“我的外套落在会馆了,你去拿一拿。”

      小刀应承下来,转身就过了马路。方兴澜跟着瞥了眼,马路对面确实有间太极养生会馆,开在二楼,招牌显眼。

      “没想到方sir的儿子都这么大了,真是看不出来。”九爷说。

      “你车停在哪里?”

      “民生道那边的露天停车场。”

      方兴澜开车,笑着看后视镜:“也看不出九爷有个那么标志的女儿啊,是不是过阵子去美国?”

      九爷一摸下巴,说:“我年轻时也不赖啊。”

      两人都笑,干巴巴的笑声维持了好一会儿,九爷又道:“上次方sir让我帮忙打听的事,我想很快就会有消息了。”

      “哦,你说康博士的事?”方兴澜点了根烟,开了些窗抽烟。

      九爷道:“也不知道是不是上了年纪,现在遇到流血要命的事我都心惊,我这颗心啊,医生都说了,经不起吓,大家说到底都是生意人,生意怎么做嘛?和气才能做嘛,和气生财啊。”

      “和气生不生得了财我是不清楚,不过不少合记的生意现在都到了兴联名下了吧。”

      “话不能这么说,我们不过是贸易中间商,上家找上门,难道不做生意?“

      方兴澜道:“中间商遍地都是,竞争激烈。”

      话到这里,九爷接了个电话,也不知道对方是谁,他嘻嘻哈哈地和那人定下吃早茶便挂了电话,他对方兴澜道:“打个比方啊方sir,你不要生气,就好比你们警局这么多阿sir,上头派一单案子下来給你,难道你不去查?你不查自然就有别人去查嘛,要是他查得好,报告写得漂亮,功劳自然就变成他的咯。”

      方兴澜从后视镜里看他:“你什么意思?有话就直说吧。”

      九爷笑着:“方sir家的公子明年就要读小学了吧?”

      这时九爷的手机铃声又响了起来,他没立即接起来,盯着屏幕看了阵才通话。他说话时表情总是在笑,别人说什么他都说好,都答应。

      “好的好的,好,那到时候见,好好。”

      方兴澜调侃了句:“九爷生意确实做得大,这才几点,业务频繁。”

      “哪里的话,刚才这通是我们太子爷啦。”

      “太子爷?”

      “六哥的儿子。”九爷指着路边,说,“就停这里吧。”

      方兴澜停了车,九爷坐着没动,侃侃而谈:“小孩读书选学校还是很重要的啦,尤其是小学,基础一定要打好,就像造房子啊,地基没打好,后头大楼起得再高,再富丽堂皇都要塌,就比如我们这个太子爷吧,从初中到高中再到大学,是不是好学校?都是最好的学校,结果呢,他现在在干什么?做学问?做生意?他啊,自己休学跑回隆城,什么也不做,天天在香水街,富人坊打转,这些地方方sir一定清楚的啦,他啊,亏就亏在小学读得太随便,六哥以前还住大容山的时候,也不管他,送去和那班南洋人读一个学校。”

      方兴澜转过了大半个身子看着九爷,九爷微微一笑,抚着双手,道:“方sir刚搬新家吧,乔迁之喜啊,恭喜恭喜,你们家附近的英才不错啊,校董我都认识,正好我这里有张他的名片,方sir你拿着啊,以后有空大家一起出来吃饭啊。”

      方兴澜说:“你想拉拢我?”

      九爷下了车,说:“话不能这么说,我只是想了想,觉得这个世上不公平的事情太多了,□□杀人放火金腰带,养大儿子,什么都給最好的,锦衣玉食,出国深造,人民公仆呢,勤勤恳恳一辈子,一家三口挤一间屋,头发都白了还在还房贷,想好好培养下一代都没机会。”

      方兴澜靠在车窗边,抽完了手里的烟,和九爷一挥手,扔下句“用功一点也能申请奖学金。”便走了。

      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日光刺目,仿佛此时已经是一天中阳光最盛大,最明亮的正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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