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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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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那还是第一次见到伦纳德画了这么独特而不同于以往的作品。她十三岁的时候在谬的介绍下认识了伦纳德,此后就一直是他的忠实崇拜者。在她心目中,他是一个可以算得上艺术家的人,眼睛里透着永远的忧郁。他常常一个人躲在房子里面看书或者冥想,感觉舒适的时候他会伸手敲敲自己巨大的脑门儿;喜欢咬指甲;他还有种怪癖,就是很少用柠檬黄来画画,因为他总是觉得这种颜料会有剧毒。这些秘密只有拉那知道。谁让她崇拜他呢,崇拜到有整整一年的时间里她都会时不时地去伦纳德家附近转悠,期望着搜集到些什么。
最后她得到的是伦纳德给她的一些草图,那些图里充满着阴郁和恐惧,仿佛一个魔鬼从暗红色的血液里钻了出来,她看着它们,然后夹在了美术本里。
所以当她来到这片空白的虚幻的、有些不现实的地方,看到这堵长长的墙时她着实小小地震撼了一番。
这是属于伦纳德的颜色?好像是又好像不是。就拉那对他的理解,他从来不会有这么多丰富的颜色——不同色彩斑斑驳驳的线和点几乎占据了三十米左右的墙,总体上为黄绿色调,而仔细看,会发现每一块墙的基本色会有一点点细微的不同,具体哪里不同却无法说清,只觉得隐约有某种崎岖的过渡存在,暗示着某种心情和想法的变化。这会是在暗示伦纳德的某一个秘密吗?
虽说笔法和风格的确出自于伦纳德之手,但和拉那所认识的那位封闭潦倒的伦纳德又很不一样。他总是很阴沉的。可是这面墙带给她的感觉不再是阴沉、黑暗或者战栗,而是——古怪的不协调感:绝望和希望相依,失落与狂喜并存,既在嘲讽又在肯定,既在躲避又在希求,就像猜谜时模棱两可的犹豫。
“这就是……”拉那喃喃。
“没错。”谬点点头。
“能告诉我涂鸦者的名字吗?”伏朗西斯卡也一直在很仔细地看着那片不那么简单的涂鸦,直到他伸出指尖碰了碰最旁边的黑色署名“M.L”。署名署在一块特意区分出的白色方块内,比墙的底色更白。那儿的颜料质地和别的地方都不一样,很薄很不起眼。
“米歇尔·伦纳德。”
“我想见见他。”
“他神出鬼没,常常不知去向。”
“要保护的就是这面墙吗?”
“嗯。”
废弃工厂处杂草丛生的空地上,就那么恍恍忽忽地站着几十个涂鸦少年。很多东区人竟也是第一次来到这里。这是这个城市尚未被喧嚣影响到的地方。也许这里曾经被过度的瘴气和工业垃圾污染过,随后被爱干净的人们抛弃了,却因此得到了喘息和净化的机会。
现在这儿比任何一个街心公园都要自然和真实:宽阔的空地,茂盛的杂草,破败无人的房子,横穿草地的墙壁,蔚蓝的天空。没有街道的前卫和嘈杂,没有角落的另类和颓废,这个废墟美妙极了。天堂就是未开发的□□。
“啊,原来这是西区人画的!”红赞叹起来。
“你来过这里?”伏朗西斯卡问。
“是啊,我没和你说过吗?我记得我说过吧,你忘记了。”
“我应该不会忘记……”
“当时看的时候真的吓了一跳呢。”
声音飘到拉那的耳朵里,她感到非常满意,眯着眼睛挪到红那边说:“你这回总算正确评价了,我接受这次的意见。”
红有点想笑,不过他还是努了努嘴,翻了翻眼睛,做出一副鬼脸相。
“拉那!”伏朗西斯卡理了理他飘逸的长发,像个皇太子一样走了过来:“我刚才就想和你打招呼了,可是你一直都待在自己人里面。”
“你好啊。”拉那不知道该说什么,没头没脑地应了一声。
“见到你真是太好了。你今天还特意穿了裙子吗?”
“嗯。”
“看上去很不错……就像一个帅气的部落首领一样。”所以说伏朗西斯卡是天生的宗教领袖式的人物,长得很迷人,举止优雅,对衣着的品味也总和一般人不大一样。
“喂!”可可凑了过来,打断这种粉红色和粉蓝色的尴尬气氛:“我是不懂得欣赏的,但是你们那的人也太会浪费资源了吧,就画竖线居然画了这么大片墙。”
“说得也是啊……”403里也有人不见得很喜欢伦纳德的作品。他们在意的是,如果交给403自己来涂,会不会创造出在他们看来比这更好的作品呢。
“不明白在表达什么。涂鸦不是应该直白一点吗?”
“颜色是不错,不过只要给我时间,我也能画出这样的……”
“哈,要是换了是我,一定会涂得更有冲击力的!”
“对啊,以前都不知道原来东区还有一么一块未开发的宝地,我们更有权在这里涂。”
谬叹了口气,艺术果然不是大众化的。
“哈哈哈哈!”坷拉里忽然以他特有的大声怪笑打断了403们的纷纷议论,大家的眼光一致向他投去。
“笑什么?”403里的“舞者”萨莎回了一句。
“我以为东区人已经不再像以前那么狭隘和臭屁了,没想到你们还是一点也没学好。”
“你说什么!?”
“你们凭什么总认为自己的涂鸦是好的而看不起别人的作品呢?”
“凭什么?凭的就是……嗯……东区精神!”红在当务之急绞尽脑汁地创造出了一个专有名词,然后可可很及时地鼓了一下掌,以示支持。
“东区什么精神?”拉那一歪脑袋。
红张了张嘴:“嗯……嗯……所谓东区精神,就是指……指……我们老大伏朗西斯卡所说的,说的……说的什么来着?老大?”
伏朗西斯卡用一个华丽的转身站到了403和花椰菜两帮人的中间,风恰到好处地吹起他的头发和衬衫的花边,他清秀的充满睿智的脸在午后的阳光底下闪闪发光。
“东区精神是我们最珍贵的宝藏,它潜藏在东区人心灵深处,一直以来影响着我们的思考和生活模式——看看403的涂鸦就知道了,我们追求的是对现实的反抗和叛逆,这是不关心现实社会的人所无法领悟的。任何一个想要发泄情绪和张扬自我的人都可以成为涂鸦者。东区人喜欢的美是在涂鸦作品之后爆发出的力量和反叛精神,好比春天的雷声一样——这就是东区精神,让人永远充满激情和力量。”
“好!”可可叫了起来,用崇拜的镶着金边的玫瑰色眼神投向他们的首领。这使得路塞有些不高兴。403的人顿时占了上风,得意起来。
“什么也没听明白……”拉那嘀咕。
“呦,可真会说话。不过,我们也有我们的西区主义!”路塞反驳道。
“哈哈,少来,你们说来听听。”
“这和你们什么东区精神真是天壤之别……你们不会明白的……”路塞也开始瞎咕咕嚷嚷,“头,你帮他们解释一下吧。”
谬斜了好事的路塞一眼,慢慢地走到伏朗西斯卡面前。现在绝对不能示弱,他想,尽管面前是口才出色的、具有不可压倒气势的伏朗西斯卡。
然而他的眼前模糊了起来,弟弟妹妹们的吵闹声在他耳朵边响起,让他觉得熟悉而又混乱。那些图案——他想,那些图案,鞋子上的,融化在雨里的,墙上的……一股色流在向他的脑海汇聚。
“西区没什么具体的主义。”
那边哄笑声传来。路塞和坷拉里紧张起来。
“因为西区人不屑用一种固定的主义来撑着。”谬压抑着那种往上冲的混乱,漫不经心地继续说:
“我们愿意享受生活,任何一种细节都能引起我们白日梦般的感触——这可能会被人嘲笑为神经过敏,但如果真正了解涂鸦者的内心,就会知道这绝非是过度敏感。”
“我们不好斗,可这不意味着不反叛,想象本身就是对现实的反叛——可能会被人理解成无能和保守,但如果你们看看花椰菜的努力就会知道力量究竟存在于哪儿。”
“梦想总会遭到打击,而我们维护的是做梦的权力。我们在涂鸦中找寻心目中的理想国,自由感性的——可能会被你们批判成不切实际,但你们敢说自己不曾这样想过吗?如果真要说西区主义,那就是……一种游吟诗人的气质。”
拉那盯着说话时的谬看了半天,虽然她同样没完全理解谬在说什么,但她做梦也没想到她的这位老朋友原来具备着这种在众人面前说书面语的能力,要知道和伏朗西斯卡相比,谬的学校经历要少很多。
“谬哥哥太帅了!”小卡玛卡和路塞欢呼雀跃。403的人不再作声,连伏朗西斯卡也向谬投去了欣赏的眼光。
两段辩论结束后,双方在“伦纳德之墙”的前面又形成了相互对峙的状态。伏朗西斯卡和谬都没有再说话,其他的人朝着对面吹眉毛瞪眼睛,彼此窃窃私语,好像一切又回到了最开始。
这时,一个既不是403,也不是花椰菜的陌生路人从墙远处的另一头缓缓地走过来,他长了一张心无城府的娃娃脸,架着一副圆形黑框眼睛,细细地观看墙上的涂鸦,边看边拿着纸巾打喷嚏。
一直没有任何发言的秘密小子看了那个陌生人一眼,一个想法在他的脑海里浮现。
“我有个提议。”秘密小子把手举了起来,表示要发言。
“你说吧。”
“你们相持不下,都认为自己有道理。其实精神啊主义啊什么的倒是无所谓啦,关键还是要各自的作品来证明一切,不是么?”
“那么你的意思是?”
“不如来次比赛吧。”
氛围又开始变得蠢蠢欲动了。
“涂鸦比赛?”
“对,没错。比赛是最直接说明一切的办法,也是解决问题的最快办法。反正403和花椰菜发展到最后总有要对决的一天,趁现在进行比赛也不错。”秘密小子笑笑,“大家各自有一周时间做准备,七天之后展开一次定胜负的对决,分别就在东西区地铁站出口通道的墙上,怎么样?”
“可是,地铁站很危险……”
“对于真正的涂鸦者来说危险才是刺激,才是挑战,你们害怕?”秘密小子满不在乎地说道。
大家静默了一分钟,伏朗西斯卡和谬分别对着自己的小团体商量了一会儿,最后几乎所有的人都举起手表示同意。无论如何,靠实力分出胜负这样的事对于他们来说都是跃跃欲试的。
“比赛得胜者拥有东区废弃工厂的那堵墙;失败者当众承认失败。”
“现在我们还需要的,就是一个公证人。喂,那个人怎么样?他像个外地人,而且从刚才起就一直在看墙上的涂鸦,估计是有些兴趣。”秘密小子指着那个沿着墙向他们越挪越近的路人。
一行人齐唰唰包围了这位无辜的眼镜兄。他以为自己惹上了不良青少年,一脸惊恐的样子,拿着纸巾捂着鼻子结结巴巴地说:“对……对……对不起,我不知道这是你们的……地盘……”
“什么呀,我们想请你帮个忙。”
“可是……我身上没带多少钱……”
“这个人真让我火大!”突然东区大姐头发怒了,拎着那个陌生人的领口用粗暴的口气大声叫到:“我们看起来很像流氓吗!?把纸巾拿开!你,有没有兴趣当裁判?”
“等一下,”伏朗西斯卡说,“我们有必要选择一下,最好是欣赏力和理解力稍微具备一点的人。”
“你是嫌这个人太菜鸟吗?”
可怜的人缩成一团,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这群奇怪的家伙们,然后放下拿着纸巾的手,细声细气地说:“不好意思,我对喷漆的味道有点过敏……阿嚏!你们是不是要来场涂鸦比赛?”
大家好奇地看了他一眼,大姐头也松开了手:“没错。”
“我说……那个,我可以给你们当裁判,我不是这里的人,而且……嗯,对这个多少也懂得一点……你们相信我……”他涨红了脸。
“那实在是太好了,你叫什么名字?”谬温和地问。
“米克。”
“谢谢你,米克。你是干哪行的?”
米克腼腆地笑了起来:“你们就当我是个流浪艺人好了。”
“我们比赛是下周五,你还在这个城吗?”红说。
“在,我要在这里住上半个月……没想到这里会有这么有趣的东西……”
“那好,把你的联系方式留下,到时别爽约哦。”
“好,这是我的私人手机号码……这是我在这里的旅馆号码……这个,是我在这里的临时办公室号码……还有……”
“够了够了。”
“啊,我可以问一下么” 他又腼腆地笑了起来,“……你们为什么……那么喜欢涂鸦呢?”
大家一愣,面面相觑,场面变得很尴尬,一时间似乎谁都想说点什么,但谁又都无法说出来。
“呵呵,没关系,你们都要加油哦!”米克为了缓解气氛,像个傻子似的做了个V字型手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