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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三 ...

  •   坐怀不乱

      一

      傅玉声从傅宅离开的时候,身上只带了一卷钞票,还是叶翠雯背着傅景园偷偷塞给他的。她的手指冰凉,将略带潮气的钞票塞在他的口袋里,按了按,才又低声的说,“这些若是不够用,就让杜鑫再回来取。”
      傅玉声笑了笑,却并不推开她,她的香粉气带着些暖意,让人有点心痒。
      他在她耳边低声说道:“好,等爹气消了,小妈替我多说两句好话,我就能回来了。”
      叶翠雯的脸色发青,说,“还要回来?你的腿不想要了么。”又殷殷的嘱咐道,“你这阵子可不要再乱来了,住在嘉乐大酒店就好,知道么?”

      杜鑫已经折返了回来,悄声的说道:“少爷,车喊来了,正在外面等着。”
      叶翠雯似乎还有话要同他说,楼上的陆嫂已经提着一叠子报纸走了下来,大约是傅景园吩咐她丢掉。叶翠雯仿佛烫着了似得,急忙的松了手,催他道:“快些走吧,老爷子正在气头上呢。”
      傅玉声微微的笑,点了点头,从杜鑫手里接过帽子,拄着手杖,一副西洋绅士的做派,慢慢的踱了出去。

      杜鑫跟在他身后走了出去,偷偷的回头,吐着舌头同他说道,“乖乖哎,少爷,她还在看你哎?”
      傅玉声皱眉,说:“又想打嘴?都叫你不要在这里讲南京话了。”
      杜鑫撇撇嘴,又欢快的问:“少爷,咱们住哪里啊?”也不等傅玉声开口,自说自话道:“可算是不用再住这里了,成天到晚的都是规矩,闷死我啦。”
      傅玉声好笑起来,看他提着皮箱的笨拙样子,说,“我都没嫌,你倒嫌得很?”
      两人说话间已然走了出去,车在门外不知停了多久。见他们终于出来,汽车夫急忙的小跑下来,殷勤的给他们拉开车门,又打量着问道:“傅少爷要去哪里?”
      傅玉声说:“嘉乐大酒店。”
      等他们两人坐上去,汽车夫给他们关了车门,绕着车头跑去车的另一侧。
      杜鑫两腿岔开,坐在车里,一副流氓的做派,小声的骂道:“什么傅少爷,听着象骂人。”大约是汽车公司叫的车,没有交代清楚,所以才这样称呼他。
      傅玉声失笑起来,拿手杖敲他的腿,教他坐好,说:“老爷子原本只有三分恼我,若是听见了这个,只怕就要有七分了。”
      杜鑫悻悻的,小声说道,“谁不知道傅家的少爷只有傅玉华?少爷你就不该从南京过来。”

      汽车夫已经拉开车门坐了上来。杜鑫连忙闭紧了嘴巴,不再乱发牢骚。
      傅玉声握着手杖,看着傅宅的大门缓缓的退到车尾,直至消失不见,一时间有些恍惚。

      老爷子这次叫他过来,原本或许还有让他避避风头的意思,只是他太不成材,所以见着了他,越发的恨铁不成钢,嫌恶了起来。
      大都会舞厅枪击案一事之后,陆家对他简直恨之入骨。他起初还不觉着,在家中躲了几日,就以为风头已过。后来有次外出办事,路过中央门,被乱枪射穿车门,小腿中弹,吓出了一身冷汗,就再也不敢出门了。

      方娇娇为了他在大都会朝陆家小少爷开枪的事,着实上了不少小报,在南京简直轰动一时,上海也是风传得厉害。那些小报明明不曾亲见,却都添油加醋,写得煞有其事,仿佛真的一般。杜鑫拿回来给他看过一些,各种神思妙想,怎么写的都有,家里人想替他瞒也瞒不住。
      老爷子听说的,大约是写陆少棋和傅玉声在舞厅里为舞女争风吃醋,陆少棋对傅玉声出言不逊,拿枪恐吓,方娇娇夺过手枪,射中陆少棋肩部。
      其实报纸上写的和真实发生的简直大相径庭。陆少棋追着傅玉声到了舞厅,求欢不成,所以恼羞成怒,那把枪原本是对着他的。
      陆家虽是开银行的,却与滇桂军阀关系匪浅,也是军政要人。老爷子在上海知晓这桩丑事之后,险些背过气去。三番四次的派了人回去,生逼硬拽的把他从南京拖了过来,又四处托请关系,找了贵人做说客,去陆家求情。一个月后,贵客才从南京回来,只带了一句口信,说:只要傅三少与陆少棋绝交,过去的事就既往不咎。

      这句话听着古怪,老爷子却一下就明白了,气得浑身发颤。当着客人的面不好发作,等送客之后,便把傅玉声叫进书房,让他跪在地上,又找来手杖,发狠的朝他打来,骂道:“你这拈花惹草的性子,象谁?象了哪个!你招惹谁不好?偏要招惹陆家的人?”
      傅玉声只觉得骨头都要断了,却咬紧牙闷声不吭,他想,我招惹谁?分明是陆少棋先来招惹我,只是这话却说不出口。

      二
      龙生九子,各有不同。
      傅景园为人古板,不好女色,家中只有两房妻妾,正室早已过世。他膝下只有三子,人丁十分的单薄。玉声从小便讨那些太太小姐的喜欢,不太讨傅景园的喜欢,后来念书的时候也是闹出了许多的风流韵事,男女不忌,老少皆宜。后来傅景园一听到他的消息,无论好坏,都要头痛半响,不明白到底怎么生出了这么一个风流种子,也不知他这套做派到底象了傅家的谁。
      后来傅景园在上海买房置业,带了傅玉华一同打理生意,小儿子傅玉庭也在上海念洋派新学堂,只有他傅玉声,形只影单的被留在南京。说起来是在南京打理家业,其实不过是他做甚么都不入老爷子的眼,所以才不带他罢了。
      他倒也乐得快活,白日去各处商行里行走一番,夜里便去游荡玩乐,无拘无束,比老爷子在南京时纵情肆意许多。

      傅玉声原本就不是大哥那样励精图治的人,自觉没什么从商从政的才能,能在南京守住傅家那点祖产不被败尽,就算是了不起了。老爷子还能指望他什么呢?

      老爷子在书房里拿着紫檀的手杖痛打了他一顿,自己也气得不轻,发起狠来要赶他出门,说看着他碍眼。他跪在那里,恭敬的问说:“那儿子不孝,这就回南京去了?”
      老爷子一听就暴怒起来,随手抓起青铜的镇纸就朝他砸来,幸好砸偏了,只是落在他脚边。那声响听得他心口一颤。
      傅景园骂道,“你着急回去做什么?又去勾搭陆公子?你有几条命?还嫌活得不够长?”
      他垂下了眼,也懒得再做辩驳。

      叶翠雯让他去住嘉乐大酒店,也不知是谁的意思。他在老爷子身边呆了些日子,也实在有些心烦,想,又不让回南京,那就索性在上海住些日子吧。反正南京的生意离了他也不是不行,老爷子也没指望他什么,只要他安分守己,不惹事,家里只怕就要烧高香了。

      在老爷子跟前的这些日子,他一直守着规矩,这不敢那不敢,实在闷得不成。
      如今终于被放了出来,就好似饿了许久的人,一有机会,就忍不住要大饱口福。
      他带着杜鑫在嘉乐大酒店住下之后,略略休息,夜里便想着出来透口气。杜鑫最知晓他的心意,他在房中午睡之际,杜鑫已经出去跑了一圈,把上海这些有名的舞厅都打听了个遍。
      等到傅玉声傍晚醒来,用过了餐,又洗了澡,喷了些法兰西的香水,这才同他两个施施然的走入夜色之中。

      傅玉声虽然男女不忌,但相较而言,还是更喜欢温香软玉的女人一些。尤其是那些花蝴蝶一般翩然而至,有着七窍玲珑心肝的舞女们,更是深得他心。

      上海的舞女们,比起南京城里的内地舞女,别有一番不同的摩登滋味,傅玉声在各个舞厅里流连忘返,觉着就这样留在上海,似乎也不错。
      杜鑫显然也是这样想。虽然隔几日就要回傅宅讨一趟钱,不过叶太太每次待他也十分的客气,除了问他许多三少爷的事,啰嗦半天要他看紧少爷的话,再也没什么。

      他正想得出神,突然发觉舞池的另一端有人正目光炯炯的看着他家少爷。自从大都会的事之后,杜鑫的胆子变得比兔子还小,一觉着不对,就忍不住要害怕。陆少爷那一枪没打中方娇娇,可差一点打中他啊。要不然他怎么会被吓傻,眼看着方娇娇去抢陆少爷的枪,闹出那么大的一场风波?
      他借着起身的机会朝那男子瞥了两眼,心里却有些惊讶。那人大约二十出头的样子,脸庞虽然年轻,气势却很是迫人,眼角还有一道细小的疤痕,身形也十分的精悍,打扮实在不像是前来取乐的舞客,倒好像是看场子的流氓,一看就不是好惹的角色。那男子看傅玉声的眼神十分不对,一直皱着眉头,紧盯着舞池里的傅玉声在看,仿佛若有所思的样子。又过了片刻,唤来一旁的人,低声的吩咐着什么。
      杜鑫看他面色非善,便有些心慌。这里到底不是南京,他们场子又不熟,要是为了个舞女跟个看场子的人闹了起来,那这笑话可就大了去了。

      一曲歌舞之后,傅玉声显然心情大好,挽着方才犹如花蝴蝶一般的舞女走回来坐下。杜鑫连忙将桌上的酒送到他手边,又同他悄声的说起角落的那个男人。傅玉声将酒杯接在手中,也不好抬眼堂而皇之的去看,就同他说,“那等我稍微喝点,咱们就走吧。”
      身在上海,还是小心为上。傅玉声扯了扯领口,心里很是不安。百龄舞厅的舞女是十分的摩登新潮,别有一番滋味不错,可若是因她们惹出事来,那就不太值得了。大都会里的枪击事件,至今还让他心有余悸呢。

      他喝了半杯,朝杜鑫微微点了点头,杜鑫连忙取出几张钞票,压在陪坐的舞女面前的酒杯下,然后就跟着少爷道别离开了。
      两个人走出舞厅,被湿润的夜风一吹,也不由得有几分清醒。杜鑫心里慌张,着急回去,也没找汽车公司,就拦了黄包车,扶着傅玉声,两个人逃跑一般,急急忙忙的走了。
      走到半道,他却越发的着慌起来,手心里也出了汗,压低了声音同傅玉声说:“少爷,后面好像有人跟着!”

      傅玉声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他不过是同舞女们跳跳舞,喝喝酒罢了,并没有甚么太过的举止。一般的舞客流氓,都犯不着为了这个和他争风吃醋。又看那人一身黑衣,跟得十分的紧,心里就害怕起来,想,难道又是陆家?
      陆家在南京时,黑白两道都颇有些交情。他在中央门被人隔着车门射中小腿,警察局查来查去也不了了之,只将为首的那人收押,说是欲行抢劫。傅玉声心里明镜一般,车门上那几个窟窿难道是打给瞎子看的?却还是笑吟吟的应了,还请警察局长吃了顿饭,以做答谢。

      在南京时他尚且要挨枪子,到了上海人生地不熟,若真是陆家的人,只怕他当真要送命。
      眼下还在正路上走着,傅玉声对拉车的师傅低声的说道:“你往热闹的地方拉,人越多越好!”
      拉车的师傅匆匆的把他们拉到了街头,杜鑫连忙跳了下去,也不要他找,直接塞了一块银元给他,又吩咐他在戏院门口等着。车夫拿到钱时吓了一跳,欢喜得应了。
      傅玉声下了车,抬头一看,看到牌子上写的正是南京大戏院这几个字,不由得笑了起来。杜鑫见他还有心思笑,急得直咬牙,心惊肉跳的拽着他进去。一直跟着他们的那人也下了黄包车,却只是在戏院门口徘徊不停,同那些卖花女说着话,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似乎在等他们出去。

      傅玉声在戏院里借了部电话打回家去。虽有些难堪,只是到了这种时候,脸面却顾不得了。他握着话筒,低声的同他大哥商量,问道有没有在警察局相熟的人。
      傅玉华同傅景园一般无二的性子,只是到底是他大哥,多问了他两句,晓得有人尾随,也担忧起来,说:“你在戏院里稍等片刻,我请人去接你。”
      他刚挂了电话,杜鑫便忍不住埋怨,“我就说那个人肯定是看场子的,少爷,你怕是惹了他的女人,所以他紧盯不放哩!”又嘟囔说,“上海人果然是小气得很,少爷这还没把她带出场子呢!不过摸了摸脸,搂了搂腰,就这样穷追不放?”
      傅玉声心神不定,半晌没说话,这时人在戏院里,回过了神来,也安定了些,便说:“也未必是因为这个。”
      两个人也没有心思去看电影,只在休息间歇息着。杜鑫等不住,蝎蝎螫螫的挪去门口偷看,半响之后惊慌的跑了过来,同他说:“少爷!外面又来了好几个!”
      傅玉声吃惊不小,心里愈发的不安,想要喝口水镇定一番,可是拿杯的手指都开始微微颤抖。杜鑫又跑去偷看,没等多久,大戏院门口又停了一个黄包车,有个长袍马褂的男人走了下来,等他摘掉帽子,露出面孔,杜鑫便认出他正是舞厅里盯着少爷一直看的那个流氓头子。
      杜鑫吓了一跳,心里害怕极了,眼看着那人走上台阶,朝大戏院里走了进来,竟然慌了神,腿脚发软的跑回休息室,气喘吁吁的同傅玉声说:“少爷!那个流氓,他,他追来了!他要进来了!少爷!你,你快躲起来!”

      傅玉声愣了一下,简直难以置信,“他进来了?”
      杜鑫双眼发红,连连的点头,“少爷!你,你快躲起来吧!”
      傅玉声心跳如鼓,一时慌了神,简直手足无措。慌乱之后,却又回过神来,想,断然没有为着一个舞女,就追了这样远,还到大戏院里来搜人的。
      即便是陆家,也不至于在这大庭广众下杀人毙命。若是要给他一个教训,再挨一枪也就是了,这样一想,竟然也镇定了许多,急促的说:“快去请人来!随便哪个,只要是这影院里的人便好!最好是主事的。”
      他这样一说,杜鑫也明白过来,连忙拔腿跑出休息间,想要找经理过来。
      休息室里原本都有电话,傅玉声这时才有些恨自己考虑不周,方才就应该喊人过来同坐。只是这时再想那些也无益了,他急匆匆的接通了电话,随便找了个由头,唤了人过来休息间。

      电话挂了并没有多久,便有服务生补送了茶水点心过来,傅玉声又借口要这要那。服务生还不曾走,便听到门被轻轻推开,有人在门外沉声道,“请问,”那时门已然被推开,傅玉声不由得朝外望去。
      来得人身上穿着一件簇新的长袍,头上戴着顶新帽子,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相貌堂堂,并不是甚么流氓的嘴脸,可惜眉眼上有一道细细的疤痕,看起来便有一分邪气。
      傅玉声看他身强体健,分明是那种常年练武行走江湖的人,心里就绷紧了几分。

      男子看到傅玉声时,那顶黑帽已经摘了下来,拿在手中。他仔细的打量了傅玉声半晌,突然向前走了两步,开口问道:“你是……傅三少?”
      傅玉声不料他竟然认得自己是谁,愈发的害怕,只怪杜鑫手脚太慢,面上却仍旧装得镇定,笑着说:“在下傅玉声,请问你是……?”
      那人仿佛松了口气,激动的说道,“方才我在舞厅里就觉着是你,却只想着你不是在南京,怎么会来上海?没想到果然是你。”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他这一番话说得恭敬,傅玉声却听得心头一紧,站起身来,客气道:“你说得不错,鄙人一向是在南京的。这一次来上海,不过为了些私事,所以并不曾四处拜访,也不知你是……?”
      傅玉声在南京也没少和地痞流氓打交道,象眼前这位这样客气的,还真是头一次。

      男子脸上露出一丝失望,道:“傅三少,你贵人多忘事,只怕已经不记得我了。”
      傅玉声觉得他话里诸多的奇怪,却还是笑着应道:“我倒是看着你面善,只是一时之间竟有些想不起。”
      男子轻轻的吸了口气,说:“三爷,在南京时,若不是你,我哪里还有今日?”见他仍是一头雾水,不明所以的样子,才又说:“你怕是不记得了。当年在下关码头,我背砖时伤了腿,若不是你在,我孟青今日还是个废人。”
      傅玉声愣了一下神,想了想,竟然不记得有这么一回事。

      傅家前些年在南京倒是有几家砖窑厂,下关码头他也时常会去。码头上人来人往,都是些穷苦劳力,眼前人所说之事,或许有过,他却不怎么记得了。
      只是眼下并不是细想的时候,傅玉声笑了笑,道:“若是果真如此,那也是孟老板英雄豪杰,吉人自有天相,在下可不敢居功。”
      孟青见他仍是没有甚么头绪的样子,知道他并不曾当真记起,眼底愈发的失望,却仍旧恭敬的说道:“也不知三爷要在上海呆多久?”不等他开口答话,又说,“若是三爷有了空闲,孟某人想做个东,请三爷一起吃个饭,也不知三爷肯不肯赏脸?”
      傅玉声没想到这人还要请他一起吃饭,只好应道,“孟老板抬举了!既然孟老板开口,我是一定要去的。”
      正说话间,门又被推开,杜鑫终于和大戏院经理一同急慌慌的走了进来,见他们两个客客气气,并没有什么龌蹉的样子,胸口的心便放下去了一半。又看见孟青面上露出一丝笑意,说:“那我一定要好好的筹备筹备。三爷难得来上海一趟,我怎么能不尽一番地主之谊?”
      又与他说了几句话,这才道了别,走了出去,与戏院经理擦身而过。

      三
      戏院经理是个有些发胖的中年男子。进来之后,见着孟青也在,脸上出了一层薄汗,不敢说话,小心翼翼的在一旁站着。等他们说完了,这才松了口气,跟出去,陪着笑说:“孟老板好兴致,难道不坐一坐?今天放的是百鸟朝凰,热闹得很。”
      孟青点了点头,说:“三爷是我的恩人,今天难得在这里遇着,你替我好好的招呼他。我有些急事要先回去,不然便亲自陪着他了。”
      傅玉声听着很是尴尬,杜鑫心想,这人怎么谁都认识?面子倒大得很?心中也暗暗的惊奇。

      孟青也不要戏院经理相送,就自己出去坐黄包车了。
      傅玉声看他走出休息室门外,终于松了口气。他的后背都被冷汗浸透了,却不曾想居然只是虚惊一场。
      经理擦着汗走了进来,问他:“傅先生,原来你同孟老板认识呀?你有这么大一座靠山,还怕什么?他来了,就什么事都没有啦。”
      傅玉声和杜鑫都一时无语,不好说这其实是一场误会,便一笑而过。杜鑫试探的问道:“孟老板就是刚才出去的那个人么?”
      “是呀,你们不晓得?他可是杜先生跟前的红人啊,他功夫好,人又讲义气得很,大家都服气得很!”这个人一口油滑的上海腔调,听得傅玉声唇角带笑,说:“自然自然。”心里却想,那你冷汗出得比我还多?
      便与他又客气了一阵,不过多时,警察局的人也来了,一路开车接他们回到傅家。

      傅玉华在家里也是担心不已,等到他回来,自然是好一阵盘问。傅玉声说起这个孟老板,倒是出乎他的意料,连傅玉华也是知道的。
      傅玉华皱着眉头说:“这个孟青来头很大,是杜月笙门下的。他拳脚功夫厉害的很,杜月笙十分的赏识他,听说连名字都是杜月笙起的,你看他单名一个青字,这个字可是有来由的!”

      傅玉声吃惊起来,心知这不是一件小事,便说:“他也未必寻得到我,若是真寻到了,他要请吃,我便大方的去吃。江湖中人,最讲义气,想来也不会是为着别的缘故。”
      傅玉华却沉吟不语,细细的把这件事想过了,又接通南京旧宅的电话,把耿叔喊来问了一番,问他记不记得这么一件事。耿叔当年是跟着傅玉声的,若真有这么一桩事,便该记得。

      他这么一问,耿叔便连声道:“大少爷,是有这么一回事。就在下关,有个背砖的从台阶上摔下去,摔断了腿,三少爷一时不忍,就替他请的西洋大夫来接骨,还把他接到汉中路那边,找了人照看他。”又同他形容那个人的长相眉眼,年纪身量,果然一一的都对上了。
      他说得仔细,傅玉声也隐约的想起来了。

      傅景园那时刚娶了叶翠雯,又生了傅玉庭,他不太愿意回去老宅,便在汉中路寻了一处宅院住下。在码头上碰见了这样的事,不过是举手之劳,难为这个人却记了这样久。
      耿叔笑了起来,说:“三少爷,你真的不记得了啊?他那时还给你刻了长生牌位,天天供奉呢!”
      傅玉声哪里知道这些,只是听耿叔这么一说,也放心了些。

      傅玉华想了想,又问了几句,这才把电话挂上了,说:“若是他好意请你吃饭,你去便是了。也不必刻意的结交,自然而然的便好。”
      傅玉声许久不曾被他这样耳提面命的吩咐过了,仿佛回到了数年之前,也笑了,说:“大哥说得是,”又说:“那我还回嘉乐大酒店去?”
      傅玉华皱了皱眉头,说:“这也太晚了,还在家里住下吧。”看了看他,突然又说:“听说陆少棋前几天从康宁医院跑了,你知道么?”
      傅玉声有些惊讶,转念又想,陆少棋就是个混世魔王,做出再出格的事也不稀奇,便了然的笑道:“原来是为了这个才撵我出去的?”

      老爷子大约是怕陆少棋跑来上海傅家捉人,又怕他与陆少棋之间果然有些什么,所以趁早的把他打发了出去,免得他们两个当真的碰上。
      傅玉华见他神情惊诧,并不像作伪,便叹气道:“你同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叫你躲着他,你就不情愿了?”
      傅玉声不免一笑,说:“还不是为着大哥你在西康路上的那栋房子。他姐姐不是要嫁民政厅长康仁?他不知怎么,偏偏看上了那栋房子,一定要买下来做贺礼。价钱又出得低,何斌弄不过他,非要我出面,哪里想到一来二去的,便被他缠上了。”

      傅玉华哪里肯信,“我还不晓得你?必然是你招惹他在先,又或者你行动言辞叫他误会了。不然他何至于就为了你,同一个舞女在那种地方闹起来?他家里好歹也是有脸面的,你若是一开始就同他客客气气的,心里没存着别的念头,哪里会有今日里这些事情?”
      先前说起孟青之事都还好,如今又训起他来,傅玉声也有些不高兴了。他同陆少棋之间,并不是一句招惹与否说得清楚的。只是兄弟两人难得相见,傅玉声也不想同他争执这个,便笑着说道:“大哥教训的是,这桩事总是我的不对,日后躲着他些,再不相见就是了。”
      傅玉华见他说出这样的话来,也稍觉心安,放他回去休息了。

      他被傅玉华叫去说了这样久,杜鑫一颗心也是七上八下,终于等到他出来,见他一脸的疲惫,便问他:“少爷,咱们还回嘉乐么?”
      傅玉声看他一眼,重重的躺倒在那张统共也没睡满两个月的西洋床上,说:“明早再说吧。”想了想,又觉得头痛,呼了口气,自言自语般的说道:“陆少棋从医院里跑出来了。”
      杜鑫正要去浴室给他放热水,被这话吓了一跳,说:“少爷,真的假的?他不会真的跑来上海了吧!乖乖!这要吓死人的唉!”
      傅玉声原本还有些犯愁,见他吓得脸都白了,忍不住笑了起来,说:“好了好了,别怕,能有什么?”
      杜鑫也不去放热水了,站在他床边振振有词的说道:“少爷,你忘了?他可是拔出枪就敢杀人的!”
      傅玉声毫不在意,说,“他就是太年轻,学人恋什么爱?图个新鲜罢了。等过了这要死要活的劲头,再回头看看,只怕觉着荒唐可笑呢。”
      傅玉声折腾了一晚,已经疲累之极。等到杜鑫把热水放了出来,大略的洗了洗,又喝了一点洋酒安神,就这么睡了。

      杜鑫收拾完浴室,躺倒在床上,却有些心生不宁。
      恋爱这个摩登的词,杜鑫似懂非懂,只是傅玉声将陆少棋形容得犹如发热病一般,仿佛出过几趟汗便能好起来似得,他却将信将疑,觉着并不是这样。

      在南京的时节,陆少棋为了要买傅玉华在西康路的那栋公馆,来见了傅玉声不知多少次。起先这位陆家少爷还仗势欺人,想要强买强卖。傅玉声听说了这人的斑斑劣迹,知道托人也未必好使,反倒欠人情面,索性亲自去见。
      傅玉声这个人,便是无心之时,这天下也少有不喜欢他的人。他又打定了主意要与这位陆少爷结交,所以每次相见都十分的客气。傅玉声先请他一同吃饭,又邀他玩乐,前后也不知费了多少心思,总算是把他这强买强卖的念头给打消了。谁知道一波平息,一波又起,这位陆少爷同傅玉声熟起来之后,竟然也搬到了汉中路上,有事无事都要请少爷吃饭,来得次数之勤,简直好像当自己家一样。

      陆公子出逃的消息当真的吓到了杜鑫。他忧心忡忡,好容易陷入梦乡,半夜却又梦到自家少爷被陆公子用枪顶着太阳穴,一路逼回南京,吓得他惊醒过来,一直到天明都没再睡着。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一~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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