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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山色有无 ...


  •   【捌叄】

      我想大约那日太医给我上的药里头是有安神的引子,直叫我迷着眼睛想睡。

      可我又不想睡。沈山山走后,我窝在榻上将眼睛死命睁着,任凭侧殿滴漏哒哒儿,只一心去听外头有没有皇上回宫的动静。

      那时候心里胡天海地地作想着什么我都忘了,因是真正杂乱无章。待到听见外面一溜串儿的宫女儿太监请太子爷安的声音时,我瞥眼往外瞧,时候大半已是夜里,角灯映照的窗纱外头漆黑一片,皇上竟是此时方回。

      “清爷睡了?”皇上声音低沉响在窗外,有宫女儿颤声儿答说见我一直躺着便未敢搅扰,是否醒着倒不知。

      皇上听着嗯了声儿,我正留心听着下文,不想下刻侧殿大门竟吱呀一声儿被推开,吓得爷一时慌了神,竟自然将眼睛一闭装起瞌睡来。

      过会儿有人在我榻边儿的团椅上坐下,轻轻唤我声:“清爷?稹清?”

      这声是又低又轻,不似是真想要叫醒我的,我心里又直如刨沙坑的蚂蚱想能躲则躲,自然不愿睁开眼。

      宫里人大多都怕皇上,我却从不怕他,旁人不敢开的玩笑我敢同他开,旁人不敢说道的事儿我敢同他说,旁人不敢受他的恩惠我也都敢受。我是仗着他待我与旁人不同。可一切搁到眼下,我却开始怕极了他。

      我怕他问我今日在场上怎么魂不守舍,怎么恁大个蹴鞠砸过来都没看见。

      那我该要跟他说什么好?说实话是使不得的,说假话又是欺君。

      那不如什么都不要说。

      他此时唤我醒了,又是想同我问什么?大半也就是问我好不好。可我脸上这么青红相接的摆着,他不是瞧不出来这不好。

      他去了衡元阁,不知是不是见着我爹?他又怎么同他父皇说道琉球的事儿?我爹听说我受了伤可着紧我?我爹可气我?我爹会不会接我回去?

      想问的有这么一串儿,然我还是不敢睁眼睛。

      我怕。

      我心里只愿我能同当初对沈山山那样儿渐渐灭了那心性就是,这样就能躲得过去了,可我正这么执意作想间,却听一室里头皇上叹了口气,冷幽幽地萦在我身道边儿,叹得我心里一颤。

      我竟又舍不得什么渐灭心性的念头了,没顾忌地睁眼就问他:“你叹什么?”

      昏灯中皇上闻声一愣,蓦地抬起头看我真的睁着眼睛,眉头便倦然挑起来:“好你个稹清,给爷装睡呢?”

      我顿时直想抬手抽自己大嘴巴:“没没没,我……我才醒!刚才真是,一直一直都睡着。”

      皇上好笑地哼了哼,懒得同我计较,只俯身凑近我脸面瞧了瞧,“还疼么?”

      “现下……不疼了。”我默默吞了口水,“那……质子怎样了?”

      皇上一手长指扶着我额头看顾,另手肘子支在榻边垂眼睨着我笑:“你啊你,果然还惦记着呢。放心罢,你爹替你出气了,爷还给你立了一功。”

      我却全然不知我这毁了容破了相的人还能立什么功。

      疑眼看着皇上,听他悠悠问道:“从前跟你讲过的国境图纸,你还记得全么?”

      我摇头。

      他早习惯也早料到了,修长的指头在床被上大致给我一划拉,着点道:“这琉球挡在东瀛前头,原仗着自个儿是海贸屏门,便就同你爹要挟金银之物才肯联兵,开口如大狮,气得你爹日日在衡元阁里头撂茶碗子。按说朝廷里已足够敬重他们,只琉球那小子是个不识趣儿的,想来在宫里被冷言冷语惯了,这下以为得了多大势,竟也敢故意将你砸了泼东宫的面子,他这是自找不痛快。现下琉球惹了朝廷这脸面上的麻烦,联兵之事就别想再胁迫什么金银了,你爹同那边儿说了,他们若要不出兵,那就大家一齐等着东瀛来,总归就算唇寒齿亡也是先寒唇,东瀛是个弹丸,我朝何惧?倒瞧瞧时候到了是谁能怕它。下午里父皇正在衡元阁里头听禀此事,我带了小皇叔去搭腔,父皇听他添油加醋一番,便当太傅的儿子为东宫挡了一炮仗似的,握着你爹的手直夸他养了个好儿子,还说点你做个韶山伯。”

      ——什么?我直觉是我耳朵出了问题,挨个打竟也能被封了伯?我不免全然懵了:“……爷,你可别唬我,我可要当真的。”

      皇上收了手笑:“爷几时唬过你?今上金口玉言,也能是唬你的?”

      我从床上一挺就起来,瞪眼儿直盯着皇上说不出话儿来。

      皇上见状,一紧眉目就摁我肩:“不就是个爵位,算多大个事儿。你先赶紧躺下。”

      我僵着身子没由他推动,酸了声儿道:“爷……我……”

      正想着要怎么说道谢恩,可心思落到自己的事儿上,眼眶子一热却又哭出来。

      “哎,祖宗,你突然这是哭什么?”皇上一向见不得我哭,此时一提袍摆就心烦地坐上榻边,一边儿凝眉执了袖口给我揩脸,一边儿道:“成了,成了,别哭了,我知你心头委屈,可这琉球也要换个人来做质了,那小子回去没好果子吃,你且宽心罢,清爷。”

      我突然扒下他手吸气哭道:“我……我不想做什么清爷,你别叫我清爷。”

      这声儿突然将皇上唬愣了愣,可约摸是我脸上太滑稽,这话说得又委实怪,皇上手指被我握住一顿,人却是没忍住笑来:“突然这是怎么了?不叫你清爷,那要叫你表字儿?”

      可我这草包还并没有个表字儿。

      皇上也知道,不禁笑出声:“那叫你稹清?”

      我摇头。

      皇上乐道:“阿清?”

      “那是我娘叫的。”我委屈。

      皇上笑得轻轻叹了声儿,好像是没法子似的看着我,终于道:“清清?”

      我拉下脸:“这……听着像小狗儿,没别的了?”

      “你名儿就俩字儿,还能有什么别的?”皇上抬手一揉我脑瓜子,“怎么,做爷的狗还委屈你了?”

      “不委屈不委屈。”我吸着鼻子连连道,咂舌回味一下这清清二字,虽不如清爷来得阳刚,听着不像姑娘便似小狗儿,可好歹终于不是外头随谁都能叫的清爷,这叫我无论如何都能凑合。

      “想什么呢?”皇上见我这一惊一乍的样子是闹不着北了,曲指敲敲我头顶问:“这蹴鞠是将你砸傻了?”

      我晃着神捂着脑袋,直觉此刻胸腔里头如鼓在擂,如雷在啸,头皮一紧,把心一横,突然问他:“爷,你说过的言语,都作不作数的?”

      皇上手往后支在榻上看我,“你说哪句?”

      “我上回儿,出宫前……”我支支吾吾屏着气,小声儿道:“你说,说往后……护着我那句……”

      皇上先是不解地想了想,待真想起了,忽猛地放开手坐直起来,眼神深深看我,“哪句?稹清,你再说一遍?”

      他不问还好,这突然一问要叫我确认自己抽了什么风,我腔子里便就地打起退堂鼓,捧了被子就要将自己罩住:“没有没有,当我没说。我……我还是睡了罢,爷你也回去歇——”

      “稹清!”皇上沉声一喝,一把就揪住我胳膊把我往他身道儿前带,一时我脸同他离近了,竟见他面上倦意此时都扫空了,眉目间不是疑却是喜,看着我只如我是什么大金元宝玉如意柄子一般在发光,这眼神没来由叫我面皮都发烫起来,抽捞着胳膊嗫吁:“疼……疼了……爷……”

      可皇上却不顾这个,他只更使劲地逮着我胳膊摇了摇:“赶紧给爷说清楚,是哪句?”

      这捏得我可真是疼到呲牙,心里便也发了狠道:“就你说我要和你好上了也能护着我那句!”

      一声喊出,我胳膊上力道顿松,瞬间直如千万年漫长,就在下刻,一双手忽叩住我后颈将我前拉,未及反应过来,皇上已经一口印在我嘴上。

      ——我的玉帝阎王观世音土地爷……我紧张得连姓什么都快能忘了,眼睛铜铃儿似的望着他近在咫尺的脸,现下都能记得清楚,他那时眼眸里头分明有丝略带狡黠的笑:“清清,你终于肯认我了。”

      什么叫终于?……我这才隐隐回过味儿来:“……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了!”

      “自个儿送到爷宫里头来,还当爷是傻的?”皇上闷声笑着将我固在他怀里,垂眸看着我道:“果真不能赖你这脑瓜子自己想明白,不然我得等下辈子了。”

      我更开悟了,顿时挣手瞪他:“原来你今日是故意气我的!”

      皇上两把就将我手给摁下,笑道:“谁叫你同你那沈山山勾肩搭背儿的,我这不成全你么,让你们一队儿。”

      这人也忒险恶用心,我气都鼓起来:“成,那我明日干脆侍读也不作了,我出宫找沈山山玩儿去。”

      “你敢!”两字儿挤着他牙缝蹦出来,我只觉他搂着我的手臂都又收紧了些:“不这样儿你能念出个好来?你今夜里能同我说这话?”

      我本止了的泪此刻是又要来了:“就为你这话,我,我的脸——”

      他落唇一吻,将我话都堵回腔里,抱着我叹道:“好了,清清,是我错,我真没想到琉球那小子还能拿蹴鞠砸你,今日我已同父皇请了旨,叫他明日跪到东宫门口来向你请罪,到时候你想打他,打回来就是,啊。”

      我脑袋被他搁在肩上,怄得是吭吭唧唧:“爷——爷我自,自个儿变丑了,打他能顶个什么使!”

      皇上闻言,哧地一声就笑出来,终于是想起哄我道:“不丑,清清好看着呢。往后也都是我看,我不嫌你就成。”

      我心里一酸,现只有两个问要问他,其一,是他母后若晓得我这档子事儿,会不会把我揍死。

      这问皇上倒像是早想好了似的,顺我话头便答:“你放心,我登基前,她不用知道。我登基后,她知道也没用。”

      我提着心弦,又再问他下一问最最重要的:“那要是——要是今后,我是说如果——”

      “如果什么?”皇上听我口气严正,慢慢将我从怀中拉开来问。

      我抬手把脸上眼泪儿一擦,懦懦道:“如果我往后,或是我国公府家里……有谁,犯了什么事儿,你待怎么办?”

      皇上眉头稍稍一皱,好笑道:“你们能犯什么事儿?”

      我忍着眼热道:“往最坏想,指不定今后……有人说我爹专权什么的,京里还有人传我爹要造反……”

      “你还信你爹会反?”皇上无奈地笑看着我。

      可我不是信,我就是知道。我拉着他袖子急急问:“若真是,你怎么处?”

      皇上摇头叹口气来揉我脑袋,“叫你平日里少看杂书,少看话本儿,你不听,成日作这些没用的想头干什么?便真有那一日,若制得住场面,也未尝不可能饶过你爹,毕竟你爹两朝老臣了,见年的政绩也有,我若登基,他也定是顾命,况如今……”他睨我一眼,哼笑,“这没影的事儿都给你这么着紧着问我,到时候真出了事儿,我这耳根子还不得被你唠出茧子?”

      我心里蒙顿出一丝喜来,就紧厚着脸皮将右手小指头往他跟前儿一递,颤颤道:“你这是答应到时候能听进我求情了?若真有那一日,你千千万万万万千千得顾念我爹,好不好?”

      皇上快被我的小指头给乐岔气了,此时是不知道我这在诓他给我下个空头的兑票,故只好笑我着紧我爹的模样:“你这事儿要叫太傅知道了,得笑成什么样儿。”

      “你到底答不答应?”我可不管我爹是能笑还是能揍我揍到我满地找牙,到时候他若只要是活着,叫我跪在地上背个一百遍的稹氏家训再打我三百闷棍我都乐意。

      我执拗地伸着小指头往皇上跟前儿送,颇怀期待地看着他:“你应我罢,我们拉钩!”

      皇上简直忍着笑,终于缓缓抬了手,轻叹着伸出小指,当真同我勾了。

      那一刻他手指的暖热传在我指头上,我几乎感觉整个人都被震荡了似的,没及得上说话,皇上却又将我冰凉的指头带到他手心儿里捂住,另手抬起来一刮我鼻梁道:“说你傻,你又是个鬼精。现今才好上你就先求了赦令,难不成我是要始乱终弃,再将你国公府一家子都吃了不成?”

      我看着他,他现下的脸容真是叫沉静,俊眉清目,看着我的模样是坦荡而恩宠的。

      和他比起来,我这真不叫个玩意儿,往后我定要好好儿待他。

      我不住地这么告诫着自己,便徐徐讷声道:“我,我也就是成日里头胡诌乱想的……”

      “你不用乱想。”皇上似笑似叹地垂眸截断我话头,捏着我指头放在唇边印了印,慢慢道:“清清,你怎么就不能信我?往后我为你,怕是要我做个昏君,我便也能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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