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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山色有无 ...


  •   【陆玖】

      御史台多少年都一个模样儿,老台子搭在皇城善德门进去的右手,朱漆大柱子红得发黑,支了灰青瓦上一头惯来的乌鸦嘎嘎胡叫,眼下春日里瞧着还凑合,等入冬了雪把周遭绿树花红一盖,却能像幢鬼屋似的。

      我到台里搁了东西,就着手边洮砚点墨勾了几道折子,见梁大夫并不在,问底下人说是为了参定安侯的案子,梁大夫早上请过皇上就去了骁骑营查事儿,状似挺严谨,还叫上了几个九府的主事一道,当是要连营里的账也一齐清算了。

      这叫我颇有几分着紧,因我知道一旦查事儿扯到了账,就摆明了梁大夫要动真格儿。

      一来骁骑营的账自然要扯到我大哥督事的职上,二来骁骑营的将军是沈山山他表哥,若这营里真有什么不对付,便是查人查事儿查出来对不上沈山山他爹和我爹,梁大夫从账上给捅出什么篓子也能绊定安侯府一道,到时候定安侯府里供出了我爹来,钦国公一家子跟着就玩儿完。

      我想我得去警醒我大哥,叫他万事多些心眼儿,要避着梁大夫。

      梁大夫这人板正,同我不一样,但我自打入班为臣便在御史台,故他再是对我瞧不上眼儿,他也是我恩师,这关系怎么也打不散。

      我一直不大明白他究竟有什么同沈山山他爹过不去的,这两年一找着机会就参定安侯,搞得沈山山还在御史台的时候几次三番差点儿同他摔桌子,这情状从沈山山调去了京兆司才好些,然现下他消停几月儿竟又搅和上了。

      我头疼。

      我一月儿里同沈山山闹卯了后曾同梁大夫吵过一次,说他平白无事儿老找定安侯不痛快,我问他为何。

      他挺坦然,说不为何,就因他在御史台待了三十多年,直觉定安侯不消停,他得为皇上为朝廷睁着眼睛瞅着。

      彼时梁大夫还吹着胡子点我脑袋骂:“凭你如今这混沌样儿,再待上十年也不见能有老夫这直觉!”

      嗐,什么直觉,我觉着这是他老婆没了儿子下了地方做官他空巢了寂寞的错觉,真有直觉他该直接参我爹,他敢么?同我爹比起来,沈山山他爹是多和气一老头儿,从前我回回上侯府吃饭还给我夹菜呢,也就梁大夫能说人擅权弄事瞎折腾。

      不过御史台也就这么个瞎折腾的地儿,若哪日没了这些空穴来风,倒也萧条得紧。

      【柒拾】

      我十七岁参科前从没想过能进得了御史台,更没想过还能迁上个中丞。

      御史台录新一向都从殿试头几名儿选,不是我这等草包能肖想得起的。

      那时候我只指望着沈山山能进御史台,那今后我爹当真反了也好叫他帮着篡改篡改罪证,当判轻些留个性命在就好。于我自个儿,十四五岁从东宫病出来那场后,我还以为我会在国公府里啃我爹的俸禄岁粮一辈子再不会有出息,曾实打实松快高兴过一阵儿,岂知到眼下我还是得抠着自个儿荷包的俸禄紧巴巴过日子,眼见命运是弄人的。

      皇上从前做太子代政的那段儿,我虽出了东宫,可好歹做了一年侍读,心里对入仕为官有了那么点儿感觉,并不喜欢,还暗暗为自己今后打算过。我病好了成日窝在家里想,说到做官,我爹虽也位极人臣了还入宫辅政,然他一日到头脸上也没个笑,可见是过得不痛快才想造反,换言之做官确凿是个没意思的事儿。

      我觉得他既能答应入宫辅政,可能是不会再反了,那我又何必还要做官,何必还要替他谋求什么新皇近臣的位置。

      爷该是个走南闯北的客商,哼着小曲儿读着小本儿,东西一走,赚个盆满钵满。

      这事儿叫我二哥知道了,没好气笑了我一阵儿:“就你那脑子还想盆满钵满呢,别把自己卖了我就替你给菩萨还愿了。”

      爷这才想起自己是个傻的,做不得生意,一时黄粱戳破忽觉前途甚是晦暗,连出门儿的兴头都没了,镇日只在杂书堆儿里醉生梦死,徐顺儿哄我去看戏我都不乐意搭理。

      那时竟觉一生若那么蹉跎了也不错。

      有一日我坐在后院儿阑干上看章台柳梦传那妖女勾引少侠的一段儿,正看得面红耳赤口舌生津,徐顺儿忽然报说我爹回来了,吓得我红着脸连忙把杂书往袖子里塞。

      我正要起来躲回院儿里,徐顺儿急道:“爷,老爷叫你出去呢。太子爷同老爷一块儿回的,说来瞧瞧您身子养得怎样。”

      太子爷!

      我吓得又一屁股跌回阑干儿上,我心想完了定是太后见我病好了要东宫来接我回去做侍读了,于是连忙抬脚蹬徐顺儿屁股,“你去说我身子又不得劲儿了,得窝床上静养,等太子爷走了你再来叫我。”

      徐顺儿哭丧个脸去了。

      我乐颠颠儿把章台柳梦传又摸出来瞧,岂知下一刻回来的竟不止徐顺儿,后头还跟着我爹!

      我吓得连忙把书又塞回袖口里去,颤巍巍站起来:“爹你可回了,儿子可想你——”

      “你想老子个鬼!”我爹怒得一拳头就砸在我头顶上,“太子见驾,还不给老子滚出去磕头!你以为你装个病能骗得了谁!宫里每日太医请来都是玩儿的?”

      我这才想起皇上叫太医每日都来那回事儿,顿时觉得自己果真不是个做生意的料儿,颇偃旗息鼓。

      爹揪着我耳朵就把我提去了前院儿,秋池边儿上我家银杏叶子将将黄了洒落一地,飘了些在水面儿上,皇上一身的银丝明黄却比那秋叶更亮,他停停立在边儿上垂眼看池里的鱼,神色很是宁静。

      原我想他代政了该累得瘦削下去,可那日一见,他却似更被历练充沛了身骨似的,肩背愈发挺健了些,落在眉梢眼角身上的也尽是从容。满目萧黄里,他听见动静抬了头,瞧见我被老爹提耳朵的倒霉形容,竟微微一笑如叶落静水点染一池漾然,轻巧道:“清爷来了?不是忽觉不得劲儿要养养么?”

      老爹恨恨放开我耳朵,“孽子,赶紧回话。”

      我小心袖着手里的书,规规矩矩朝皇上跪下去打了礼,“……太子爷一来,我忽而竟又得劲儿了。”

      老爹听了我这谄媚言语,恨铁不成钢地一巴掌抽在我后脑上,我哎哟一声。

      皇上挑着眉不住地笑:“得劲儿就好,平身罢。如今你身上利落了?”

      我爬起来苦着脸点头,心想这一点头,怕是连我家晚膳的酱猪肘子都吃不上就得同皇上回东宫去了,不免十分悲壮。

      岂知皇上见了我点头,却垂眸深深看了我会儿,回宫之类皆没提,只沉沉道了句:“好了就成。”

      【柒拾】

      我爹留皇上用饭,可皇上当是怕他在了国公府上下就搁不开手脚,遂给回了,着人留下了赏给我的一干吃食巧件儿,就要走。

      他走的时候我送他,他立在廊下嘱咐我说,今科秋闱起始了,三年后的下科便轮到我上考场,再不做学问怕是考出来要给他丢人,让我这太子侍读可得上点儿心。

      我那时客商大梦方灭,心里还有些欠然空茫,讷讷问他怎还指望我这样儿的能做官。

      皇上当时听了好笑,边随着我从家里廊台往外走,边徐徐道:“稹清,你这脑瓜子是不能作甚大事儿了,可至少你若考学做了官,今后我还能给你落份儿俸禄,好歹能养着你不至饿死。”

      我脚下猛一顿抬眼儿看他,竟觉天光日头都黑了黑。

      他这话就像我娘针线盒儿里的针毡子一齐拿出来将我整个儿一裹,扎得我周身发麻。一时赤橙黄绿的线头打我皮骨穿入,细得叫人觉不出疼,却一丝丝抽着难受揪着酸。

      我可真不是个东西。

      原来我想着要避他避开老远儿去的时候,他却还想着我这傻货蠢不出个名堂,今后他做了皇帝要出俸禄养我。

      我究竟何德何能。

      家里廊台绕过池林往大门儿走,这路我走了好多年,每每急着出门找沈山山玩儿都觉着这路忒碍事儿,活该割来不要。可那时候我送着皇上出门儿,竟头一回觉着那路忒短,短到我还没来得及想出要怎么回他,就已走到了头。

      绣鹤蓝布的轿子停在照壁前头,我眼见皇上要上去,连忙抬手揪了揪鼻尖儿跟他笑:“爷,我……我要考不上呢?”

      皇上前脚都跨进了挑杆儿,听了这话却回头瞥我一眼,笑道:“你敢。”

      我双足顿如石刻般扎在地上,向前也走不动,向后也退不得,那时候袖子里的手竟一松,揣里头的章台柳梦传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我登时又大窘起来。

      呆愣着想起要赶紧捡起来时,皇上已又踱着步子踏了回来,好奇弯腰把那杂书拾了,挑眉落眼瞧了瞧书名儿,又看着我笑:“得,我算是白嘱咐了,虽是杂书,却也算是书。好歹你是开始看书了,我瞧着也喜气。”

      他拉我手将书放回我手心儿里,拍了拍:“成了,清爷,回去罢,别叫你爹瞅见这玩意儿,他知道了又得揍你。”

      我晃头晃脑哎哎地应了,拿着那书竟觉手心儿烫得快落了皮儿。

      皇上临上轿子见我没走,还又挥了挥手道:“天儿凉,赶紧进去,没得又风寒了。”

      我听着这话退了两步,踟蹰见着他一顶软轿消失在照壁后头,只觉我家那照壁上的石刻云花都像是活了似的,当着夕阳昏光鬼舞乱动。

      那瞬我竟也悟了场章台生柳,柳下发梦,梦入月色,月照沟渠。

      【柒拾】

      皇上他合该得一垂好梦拂月的柳。

      可我却是那流水无情的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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