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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山色有无 ...


  •   【伍柒】

      我第一回同皇上哭,还是皇上第一回亲我的时候,只不是当场。

      皇上那时候捏着我的脸迫我看他,恍如初见时候一样,只不过他眼梢不再揶揄寻衅,当中光彩踌躇却依旧是蔓青般的少年神色。

      外头下着瓢泼的雨,那声音嘈嘈杂杂淅淅沥沥又夹风从窗角漏进书房来,扰得我心里乱的愈发乱,杂的也愈发杂。

      我眼里看着皇上,心里却一时是我爹一时是沈山山一时是我大哥二哥和蹴鞠飞蹿,烤的板鸭包的蜜饯儿稀里糊涂落到脑瓜子里,还想起了太后她老人家指望拿捏我这质子胁迫我爹。

      然她儿子现下亲了我,我爹往后却要篡他儿子的江山。

      这把我变作个什么东西?

      根本不是个东西。

      我不明白我这运道是个什么运道,忒乱,心里是且惊且怒且怕且窘且愧,这五味说陈杂都轻了,活该是盆大染缸子在我胸口搅和,然我当场被皇上抵在书柜面儿上却能死忍着不落泪珠子,甚至还有功夫料想他抵着我的手肘仿佛有些抖,一息一瞬无言中,他目光深切地看着我,应该是望我能说些什么。

      我该说什么?

      看着他我竟懵然想起了立在马场日头下的自己,心里搅和的五味便平添分说不出的第六味,终于梗直了后颈颤着喉咙叫了他一声。

      “太子爷……使,使不得。”

      皇上被我这一叫,顿时怔忡,提拎我前襟的手兀地松了,人也晃着退了半步开。

      我拾了这空当连忙溜烟儿扯着领子跑出书房去,活像屁股烧着了火,双腿迈得飞快。

      从书房跑去侧殿回廊弯弯绕绕不知要跑到何时,我冒了大雨从空地上一气儿蹿,总算一头扎进屋里。我反身关上门,顾不得一身湿就急急把屋里立柜儿全都打开,将里头东西一股脑儿全扯出来装箱子。

      这侍读做不得了。

      再做下去我爹还没反我这众星捧月的少主得先被砍了。

      我得回国公府,装病也得回去,明儿一早宫门一开就走。

      我心里这么想着越发加紧收箱子,杂书陀螺和皇上当年赏我的奇巧玩意儿囫囵都塞进去,心里还有些气自个儿。

      原想着我爹今后要是造反不成,我现下替我爹傍上新皇近臣的位置便好求个恩情,可皇上想给我的这近臣的位置状似又太近了些,我怕只能给我爹惹麻烦叫爹将我往死里揍,可万万当不起。

      本心说着我好歹是个质子,十来年里头一回觉得自己地位挺紧要,然太子爷那一亲霎时揭过我那席好儿报父的黄粱梦去,把我打落回了泥巴里。

      我深感还是做草包的好。

      我就没那做少主子的命。

      【伍捌】

      正收着东西忽而冷风打我后头刮了我一身透凉,我回头一看,居然是皇上追来了我屋里推开了侧殿的门。

      哎我怎忘了栓门我是不是傻。我顿时一把将怀里书啊本儿的全摔箱子里,是真生了自己的气。

      且眼看着自己一身浇湿狼狈不堪,皇上一身却还好端端儿干净净儿的,全然没个登徒子该有的模样,我就更气了。

      这情状下他竟还想起要捡回廊那弯弯绕绕的路避雨踱过来。

      得,合该我才是那个当着急自己项上人头的,他能担心个甚。

      “你这是作何?”皇上他大约以为我只是躲回来哭才慢慢踱来安慰我,万没想到我已经开始收拾包袱。此时看我拾捡了一地的衣服用度装箱子里,他气得两步走过来就把我提离箱子老远,厉目揪着我道:“你还真想溜?”

      我从来不怕他这人,我只怕他是太子而他母后是皇后娘娘,此时只差哭出来:“我若不溜,你母后知道了这事儿得揍死我。”不被他母后揍死我能先被我爹揍死。

      皇上皱着眉头看我:“你当我这东宫太子还护不住你个小破公子?”

      他才十四五的年纪,竟就想同他母后与纲常斗一斗,斗得过才怪了。

      我心想这下我多半儿是要死到临头,干脆直直抽手挣开他,也不忍了,拾起袖子捂了脸就开始哭,“你怎么护,呜——那武——武帝当年也没——没护得住韩王孙啊,韩——韩王孙——被王太后给——给砍了——”

      皇上瞧着我哭本有些着恼,听我这话又气得笑出来:“你这脑瓜竟还记得住汉书?韩嫣不是被砍的,那叫赐死。”

      还赐死,我整个人都一昏花:“我还是赶紧出宫罢!”说着又边哭边要钻过去收东西。

      “成了成了,清爷,别收了。”皇上忍笑拽着我拉回去,“你说说,我不准你出去,谁还敢放你出去?”

      “那你准我出去吧,爷,”我一边抽抽一边扒拉下他的手,“太子爷,我——我还年轻,你——你容我再多活两年——”

      这话说完实则我挺严肃,因我怀揣了要舍身救家门的心血,我想爷定要好好儿活下去辅佐我爹或替我爹收场求情,然皇上不知这出,他只当我傻了吧唧说胡话,故只笑开了抬眉睨着我,沉邃问:“两年就够?”

      我果然也厚着脸皮吸鼻子:“……还,还是二十年罢。”

      两年是短了点儿,造反可是大业。

      皇上笑看着我叹了口气,抬手将他纹丝的明黄袖口抖落来捏着,在我脸上轻轻揩了两道:“还清爷呢,这点事儿怕成这模样。稹清,你是瞧不上男人,还是单瞧不上我?”

      他将我问得愣了愣。

      我彼时才十三四,还没想过什么男人女人的事儿,心里揣过的心思就只马场那一回,且还是对着沈山山。

      我心知我实则应当像沈山山那么喜欢个姑娘家,今后成婚生子让我儿子接替我变作我爹的沙包包。

      然沈山山于我却不一样。我大约不是因为瞧上男人才瞧上了沈山山,但也不是因瞧上了沈山山就一定只瞧得上男人。

      只是因为他是沈山山罢了。

      皇上这问叫我怎么说?

      实则我没那么容易就丢得开沈山山,然我知我与沈山山是不能够的。

      同皇上也不能够。

      我没瞧上皇上不是因为瞧不上皇上,皇上他挺好,我同皇上在一起也挺开心。

      然同皇上的开心与同沈山山的开心究竟哪个才是瞧得上的开心?

      ……我将自己绕得都不知怎么是好了,脑子里昏昏沉沉。

      然这时候皇上一边儿袖口给我的眼泪浇湿了就又换了一边儿拾起来,落在我脸颊上尚顿了顿,轻轻揩过的力道掠过好似了然。

      下刻他垂了手,沉静道:“下午在场上你传我蹴鞠,我还以为你是同我……哎。”

      一室昏黄里他轻叹好似阵青烟,绕在我周身叫我顿觉很愧。

      我传蹴鞠不是为了他。

      我那时候传蹴鞠给他,只是怕他同沈山山不对付,我想要帮沈山山。

      “稹清,”皇上认真看着我,说了句实话:“定安侯就那么一个儿子。”

      他下一句不消说出来,我懂。

      我闻言耷拉了脑袋,捣了捣头发蹲在他旁边儿,也哎了声,眼看皇上都能瞧出来我心思,那大半是除了沈山山之外所有人都知道我心思了。

      “那太子爷同我,不与这一样样儿的么。”我自己揩了两把脸,“还更甚呢。”

      皇上闻言,忽蹲下来凑在我身边问:“要紧的是你究竟瞧上我了,还是没瞧上?”

      我不大懂他的要紧是什么要紧,因我脑袋里要紧的应当是我国公府一家的命。

      然我没敢说。

      可这话不说出来皇上大约只猜我是个没瞧上他的意思,便又叹口气直身站起来。

      “稹清,你若瞧得上我,我自多得是法子同你好。可你若是没瞧上我……”他顿了顿,“就只当今晚上没这出罢。”

      我稀里糊涂地想了会儿,问他:“爷,你瞧上我什么了?”

      皇上垂眼儿细细瞅了我半晌,没说话,只是笑了笑。

      然后他叫我早睡,明早要去勤学馆。

      他还说大老爷们儿就算被亲了也别做些想不开的事儿,接着就出侧殿去了。

      【伍玖】

      我心觉皇上这做派可比我在马场的时候潇洒多了,我好歹还洒了一地蜜饯儿呢,他竟能如此淡然。

      但转念想,他这人做事儿惯常有理有据,可唯独在瞧上我这回事儿上,状似没什么理据。

      忒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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