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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山色有无 ...


  •   【叁玖】

      那明黄鞋面儿竟是太子驾到,当场吓得我屁股墩都凉了大半截儿。

      可那须臾间,我竟还有空料想众小辈大约皆以为我会慌,定守在后头想看我的笑话,而我并不想叫他们得逞。

      虽我常被众小辈记成个国公家的草包,众小辈却不常记得我爹正职是个太傅。

      太傅这职杂七杂八事情多,也兼顾管管太子读书。我爹在家时候少,偶或赶上一起用个晚膳,却特特喜欢在饭桌上训我,又恰巧皇上当年做太子的时候是个极用功勤学的,于是爹对我耳提面命便常由“你瞧瞧太子殿下”起讲,接着拿“再看看你”作中股,最后“你这不成器的破落玩意儿”束股大结,多年如是。由此我连太子殿下每月读什么书习什么帖都是门清儿,不过没见过模样罢了,甫一骤见,倒不至于像后头那些小辈儿那般一惊一乍,面上尚且还淡然。

      ……可也只是面上。

      太子可是太子啊,是天子的儿子。

      当时场面太静,我都能听见沈山山趴在我后头吞了口口水。如此我也吞口水,心里嚎啕喊着莫怕莫怕,只强把太子殿下当做我家隔院儿的张家小子,规规矩矩伏身低头装作我已同众人一齐山呼过了,且敛了袍摆遮好我实则凉了半截儿的屁股,一身的泰然自若。

      但心里却慌怕,想若因我撞落了银子害沈山山被太子责罚,我就真不是个东西了。

      那一时之间我竟超脱了我爹拿人数落我的恩怨,一心只巴望皇上当年真有我爹夸的那般仁德爱民,别同我这蝼蚁计较。

      我提紧了心弦盯着眼前灰砖上明黄的鞋面儿,直觉是肩上扛了两盏大鼎过了千年万年一般难熬,终于见着那鞋慢慢退后一步,银锞子出现在他脚前。

      倏地,脑袋顶上传来声少年清冽的笑,下一瞬,那浮绣青龙盘月的脚尖儿往前一踢,银锞子就骨碌碌滚到我跟前儿来。

      我哪里敢捡。

      还是一旁小太监弯腰拾起来递到我手里,我才连忙接来叩首:“谢太子殿下。”

      那少年声音经过我,稳稳“嗯”了一下。

      至始至终我都怂得没敢抬头,眼见那明黄的鞋啊袍的都打我身边绕过了,才敢喘出口大气儿。

      沈山山扯着我胳膊拽我,“太子进殿落座了,快起来。”

      聚在勤学馆门口的小辈们也一一从地上爬起来,见我没被太子打两板子竟还挺失落的模样。

      银锞子若能被汗浸透,那估摸已然在我手心里捏化了泡渣了。我将那倒霉见鬼的银锞子扔进钱袋,这回记得小心拴紧了才放进怀里,握着沈山山的手起了身,却见他脸色还没回过血来,吊着眉头看着我,颇担心的模样。

      我心起一念,忽地捂着怀里钱袋一拍他肩膀大笑道:“娃娃都快吓没了,郎君!”

      沈山山被我这一笑吓得半死,抬手就是一巴掌拍在我后脑勺上:“傻蛋!你家孩子滚一地?你若为这银子在宫里落了罚,我就真不是个东西了!还笑!”

      我捂了脑袋蓦地回头看他,倒真是忘了笑。

      ——因他此言,竟同我跪在地上时所想,一模一样。

      【肆拾】

      侍读选考好歹完了,自然我现下是记不得那回考的什么,毕竟我怀的是财不是才,满场只抖着笔思量我同沈山山待会儿是打南城门去京郊还是打西城门去,南城门可以买玉米饽饽烤板鸭吃,西城门有饱食铺的糖饼儿蜜饯,赌马要在场上坐两个时辰呢,可得带些吃食。

      胡乱交了考纸我拽着沈山山就往宫门外跑,沈山山一边跑一边问我:“那题你认得么?你写什么了?”

      我立在宫门口张望徐顺儿和马车,无所谓道:“认不得,反正我也不可能考得上,就随手默了两首诗上去。我们打哪道门出京?”

      于读书考学一事,沈山山大约也对我不抱甚希冀了,再过问选考他那是同自己过不去,于是便勾着我脖颈往宫门边上走:“你家徐顺儿忒笨,找了几道的路都能走得错,今儿坐我的车,吃的我都叫人买好了。”

      他把我往他家的马车上塞,我头一探进去便闻见股板鸭饽饽味儿,又扭头道:“还得要蜜饯,咱们从西城门走。”

      “哟,稹小公子的毛病我还能不清楚?”沈山山变戏法儿似的从我耳朵后头提出来一个布包,挑着眉梢笑:“你且瞧瞧够不够。”

      我欣喜解开布袋,眼见里头全是桃片儿杏仁儿和花生糖,没一样是我不爱吃的,乐得热泪盈眶:“甚好甚好,本公子没白疼你。”

      “去!别蹬鼻子上脸!”沈山山捏着我脸把我推到里头坐,自己也上了马车,叫了车夫去京郊马场,回头见我窝在车角里找板鸭,又没好气起来:“稹清你是不是猪,就不能到地方再吃?”

      虽是这么说着,他却又把车板的匣子打开一截,将里边儿的油纸包取出来一个,自掂了掂道:“挺烫,你打开挑两块吃罢,我替你拿着。”

      我连忙就着沈山山的手拨开两层油纸,但见里头板鸭油亮酱黑,隐隐冒着细碎的烟子,单是看着就叫人食指大动。

      我抬手拿了想吃,可那一瞬竟忽而觉得我这日子过得有些不真实。

      不是板鸭不真实,而是这日子是好到不真实。

      抬眼瞧瞧沈山山,他正勾了嘴角笑话似的看着我,那神态从小到大我见了无数次,是熟悉到骨子里的。

      这又叫我觉得一切真实到了姥姥家去。

      那刻马车里光景好似胡璇倒转,一时真实或不真实,竟都关乎于一个沈山山。

      我那么拿着板鸭看着他,忽而想起从小到大我俩插科打诨、嬉笑游乐一桩桩一件件,他从头到脚都待我好,数年光景里,好似女娲娘娘给我赐了个福禄神来作保,虽就他这么一个朋友,却叫我活得开怀又恣意。

      我何德何能。我捏着板鸭叹了口气。

      “想什么?”沈山山捧着油纸包儿在我脸前一晃,忽而凑近我鼻尖看入我眼里:“还在怕太子责罚?”

      他那双眼睛惯常明亮得像星星,突然一看我将我吓了一跳赶紧退后,脑袋顿时在车壁上撞得咚一声闷响,却竟没觉得疼,只觉得是被这一下子撞得脑水跌宕整个人都懵了,盯着沈山山的脸都不知该说什么。

      沈山山连忙把板鸭包了扔回车板下头,扯过我脑袋慌慌给我揉:“你说你一惊一乍地作甚,撞疼没?”

      “没……没,”我梗着脖子由他抓着我头发,心里就像擂鼓似的哐哐敲,抬眼沈山山一张挺英俊的小脸儿杵在我面门前,正眯了双眼观察我神色。

      我慌忙瞪他:“看什么看!”

      沈山山慢慢道:“稹清,你不会是……”

      我脑中警铃大作:“我我我怎么?”

      完了完了我心想定是沈山山猜到我那上不得道的心思了,这可如何是好,我当时连连从他将我踢下他家那架马车想到他同我割袍断义斩角成仇,一时国公府小院儿里的一箱子破风筝木陀螺小皮鞭子花灯面人儿全都起了熊熊大火燃烧起来,把我的破落小院儿烧了个干干净净。

      连丝灰都不剩。

      在我无比的惊惶当中,沈山山松开我脑袋正色起来,眉眼温和地看着我,一笑起来好似临水盛开的兰。

      “你不会是板鸭吃多,变傻了罢?”

      “……”

      ……我的亲娘玉帝王母观世音菩萨保佑,还好还好沈山山果真是个庸俗肤浅不堪造化的。

      我不禁大松口气,抬手就把板鸭塞他嘴里蔑视道:“别说的你这破鸭子有神迹似的,爷我不吃也一样是傻的。”

      说完我才懵地想我这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啊,我是不是蠢。

      沈山山也万没料到我这一出,顿时艰难地咬着板鸭囫囵大笑,笑得在车壁上直不起腰来。

      “哈哈哈哈,成,成,你说得很是……哈哈哈……”

      【肆壹】

      不过本来也就是。

      我觉得我是傻。

      沈山山一乐,明明是在拿我自己作自己的笑话笑话我,我竟也觉得乐。

      【肆贰】

      那天西域良驹在场下撒了欢儿地跑,天光无云,气候一等一的和煦。

      买了哪匹马赌的哪队胜我不记得了,哪匹马跑了几轮跑得怎样我也忘了干净,我只记得我抱着蜜饯包包坐在看台上,盯着沈山山趴阑干上冲场里跑马喝彩叫好,拉我瞧这个大官人太胖瞧那个大显贵丢人,时不时编上一两个笑话儿共我作闹几时。

      他眉眼里尽是神采,或笑或怒或恼,皆有番使不完的少年意气,泼发到整张脸都明朗似骄阳,一时灼得我双目发痛,却移不开眼。

      我忽然在人声鼎沸中不管不顾地叫他:“沈山山,沈山山!”

      沈山山垂眉回头来瞧我,要听我说下去。

      可我此时瞧着他那清澈的眼,漂亮的脸,心里又开始旗鼓喧天,几乎震荡到脑袋双耳都轰鸣混乱起来。

      我要说什么?

      我要说么?

      ——有些话说了是一辈子的事,不说也是一辈子的事。

      说出来能好是一辈子的事,说出来若好不了,也是一辈子……

      我这辈子只有沈山山。

      我这辈子不想没有沈山山。

      可我又不想这一辈子仅这样拥有沈山山。

      这样的想法真可算作混账,这犹豫踟蹰又像个娘们儿。

      可我又不能是个娘们儿。

      一道道念想滚落在我脑中,我突然就觉得眉心鼻尖酸了一时,终于怕了起来,强忍着拉自己在心神交战里退下一步,只冲沈山山笑问:“沈山山,你究竟……究竟为何对我那么好啊?”

      沈山山似是没想到我突然问了这个,神色中一瞬怔愣。

      他这怔愣却叫我忽而又在心底有丝真实的确信,就那么一丝,就那么一瞬。

      可仅这么一丝一瞬的确信,竟让我真想将心底里惦念多时的话给说出口来。

      此时不管他答我什么,就算是笑话我从小笨要他照顾也好,说要巴结我国公府也好,瞧我可怜也好没人疼也好,我都想问问他——

      能不能一直一直,接着这么待我好下去。

      就只待我一个人这么好。

      【肆叁】

      我等着沈山山说话好接着再问他,一时片刻间好似风筝断了线陀螺没了鞭,一身暴在天光下毫无任何依凭躲藏。

      我也不想再躲,我想让他知道。我想得很卑鄙,我好歹还是国公家的公子,他爹出兵征战是战是和还要看我爹内阁的意思,他若要同我绝义,那我就日日跑他家门口去缠着他跟着他买的杂书给他看板鸭饽饽给他吃,他总不能闭门不见见我即走。

      如此我还可以再赖他个十年八年二十年。

      然我没料到的是,沈山山并没要与我绝义。

      实则之后那问我至今从未问出口过,只因我那之前的问至今没有个答案。

      我问沈山山为何待我好,沈山山没答我。

      他只是单纯没来得及答我罢了。

      在我问完他那句话后的刹那,场上竟忽而爆发一阵喧哗,沈山山被惊得回过头去看场上,这一切恍如早已注定的天意。

      我愣愣落眼瞧下场去,只见一匹黑鬃西域宝马遥遥领先过线,带着鞍上的骑手一道得了头筹。

      沈山山霎时喜得大笑着奔来将马券塞进我手里,兴奋得使劲搓我的脸,“是我们买的马!稹清!我们赢了!哈哈哈稹小公子你有钱了!赶紧带我去慧林寺!”

      我被他捧着脸,就这么迷迷瞪瞪眼花缭乱地看着他,听见了他说的什么又像是听不清,硬生生在周遭欢腾叫嚷中晃了一晃,手指冰冷地捏着那券纸,感觉心里好似沉了老铅,一径直往下落。

      我想摇晃他,叫他快回答我,快回答我,别再管马了!

      可我眼睁睁看着他搂着我跳了又叫欢欣鼓舞,竟又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活该是我这破落胆小鬼遭这通罪,又怎么怨得了沈山山。

      我将他手扒下了脸,以为这就是最差劲的境状了,好赖忍忍等吃完了饭回家去被我爹打一顿也就能好过来。

      谁知沈山山看着场上,竟忽然又勾了我脖子把我拉到阑干前头去往外边儿一指,新起个话头道:“快看快看!那骑手是个姑娘家!”

      我掀起眼皮费力打望过去,见那西域宝马上下来的骑手揭掉捆头的巾布,一头青丝垂泄下来,面容姣好,柳叶弯眉,真是个姑娘家。

      沈山山像逮着什么机会似的,抬起胳膊肘撞了下我胸口,坏笑道:“稹清,你瞧她还挺俊呢!走,咱们瞧瞧去?”

      一言宛若一捧冰渣子扣在我脑门上,我手里的蜜饯被他一胳膊撞落下去,当中桃片儿杏仁儿花生糖滚出一地溜了老远。

      那一瞬又是千年万年。

      我垂眼瞧着地上蜜饯被人狠狠地踩过碎了一摊稀烂,背心抽着凉气胳膊指头颤巍巍地抖。周围太吵,我几乎吸不进气吐不出息来,人影晃动好似魑魅魍魉,沈山山一张脸却映得太清晰,我甚至不知道我是真看见他,还是我睁眼闭眼都能看见他。

      “沈山山……”我听见自己在笑,笑得像个懦夫一样。

      “我……我二哥说今晚上我爹回来……我就不能陪你去吃锅了,下,我们下回再一道去,不然我爹又,又得打我了……”

      【肆肆】

      沈山山他喜欢姑娘家。

      这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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