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手未遂》匿名希望

13、猴年马月，摄氏温度十五，晴

　　其实，大概学了两个月，我就觉得事情不大对味。
　　安其罗培养我的方向也太奇怪，我在猜，他会不会是因为我跟他扯上关系、或者因为我跟艾尔林在交往，随时可能遭遇危险，他基于良心不安……好吧，应该是基于艾尔林的托付，正努力把我教育得能够独当一面。
　　……或者变成□□？
　　开玩笑的啦。
　　最后我花了三十二分零六秒完成作业，安其罗没给我缓口气的时间，又抽检了我的箭术跟枪法。今年春天的时候，我跟艾尔林商量，把房子最上面那层改成小型靶场。里面都是些高科技的前卫设备，可以投射出虚拟现实。
　　一个晚上抽检三项作业，我本来以为这就结束了，毕竟这都大半夜。但接下来，安其罗说，让我跟他的秘书打一场，还要算我的肌耐力。
　　我狐疑地打量安其罗，觉得他不太对劲。
　　「期末考。」突然，安其罗说，「乔娣，这是最后一次考试。从今以后，你要靠自己保护自己。」
　　这是安其罗第一次喊我名字。可能也是最后一次。
　　我睁大双眼、拔掉护目镜，隔着玻璃对训练室外的安其罗，抬高音量问：「为什么？发生什么事？你要去哪里？」
　　这应该是错觉，但安其罗的眼神，在我慌张的注视下，似乎柔和些许。
　　「苏门答腊。」他答，「新的基地在上个月建好，我也没有理由继续留在纽约。」
　　我的呼吸加快。苏门答腊、基地……我知道，是艾尔林转手给安其罗的那座私人岛。那他说的基地……
　　「我们以后还会再见面吗？」我努力挤出笑容，试图让一切都轻松些，「你是可以离开基地的吧？他们总不可能监禁你吧？」
　　安其罗没答话，铅灰色的眼眸静静凝望我。走廊的灯洒在他浅金色的短发上，泛起一片朝阳似的光。
　　我心慌。扔掉身上的装备，随手把枪抛在柜子上，打开训练室的门冲出去。
　　「乔娣。」
　　安其罗站在日光灯下喊我，仍是面无表情。我却能从他的眼神中读出忧虑。
　　我就在他面前停下来，压抑着想哭的冲动，抓住他的手。
　　「是不是很危险？不要去，好不好？」我问，鼻酸之后，视线开始朦胧。透过安其罗铅灰色的眼眸，我彷佛看见艾尔林离我远去的背影。
　　安其罗没有抽手。他轻轻叹了口气，喊我的名字。
　　「乔娣，不要哭。」他说，声音很轻，「这句话，去对艾尔林说。把他喊回来，两个人坐下来好好谈。我想参加你们的结婚典礼，还想做孩子的教父。」
　　「喔，这个时候就不要提他了啦。」我哽咽着抱怨，「他才不会答应。他早说过教孩子他要亲自来。」
　　「前提是你们有孩子。」安其罗淡淡道。
　　「……能不这么破坏气氛吗？」我有点哭不下去。
　　安其罗望着我，面无表情抽回手。
　　我抬头，盯着他，纠结半天，还是忍不住说：「我不想要再也见不到你。」
　　安其罗挪开目光。我看见他铅灰色的眸子变得透明，闪闪发亮，很像水晶。
　　良久，安其罗终究妥协。
　　「许可的情况下，我会联系你。」
　　「这是我不能找你的意思。」我讨厌被动。
　　「乔娣，会有危险。」
　　我当然知道有危险。就是这样我才焦躁。为什么我身边的人一个两个都不让人省心？通通都往生死关头跑。
　　我用力抿唇，不想答话，却也不想浪费最后能跟安其罗说话的时间。安其罗不勉强我，抬起手，迟疑两秒，仗着身高差，拍拍我的头。
　　「你不只是我的朋友。」安其罗说，双眼盯着我，「安其罗重视家族至亲。我希望能看见你跟艾尔好好的。」
　　我败阵下来，重重叹气。「这不是我能控制的事。谎言只需要一个人，爱却需要两个人。我也希望你好好的，谢谢你照顾我这么久，教会我这么多事，你像我的兄长。你一定要联系我，好吗？」
　　安其罗静静点头，算是答应了吧。
　　那是我最后一次与安其罗对话。

　　在安其罗离开后，我的日子变得更为死寂。不过两天的时间，我就想逃离纽约。
　　先前我曾经问过安其罗，如果我擅自出国，会不会给他们带来麻烦，比方被绑架导致他们要去营救之类的。安其罗的答案是不会，我想走，随时都能走。
　　真正把我困在纽约的，是我自己。
　　办理出境手续的那几天，我反复思考；究竟我跟艾尔林是哪一步走错了。
　　想了很多天，什么也没想出来。真要我提个分手的理由，我也提不出所以然。
　　我知道我们都没有错，或者我们都有错。当我随着飞机离开纽约时，我在日记上写下这些。
　　其实一切仍能挽回；只要其中一方示弱、退让，我跟艾尔林的感情尚未至需要死灰复燃的悲惨境界。
　　然而我们都选择了放弃。
　　究竟这是否代表着我们更爱自己、或者不够爱对方，不得而知；也是在这段过程中，我才发现，原来我的心中，一直存在着一幅关于理想爱情的蓝图。
　　应该说，所有的人，大概全世界所有人类心目中，都有这样一个关于爱的蓝本，差异尽在路径不同。
　　有些人认定完美的爱必须具备与生而来的默契；比方艾伦。
　　有些人则认定完美的爱必须克服千辛万难；比方我。
　　我们都希望自己是对方命中注定的另一半，用尽心力试图让对方照着自己的蓝图走。于是我制造一次又一次声嘶力竭的沟通，于是艾尔林选择用沉默和逃避让我去懂。

　　我不晓得艾尔林是什么时候才发现我再也不会回到纽约，那栋我们的家中。
　　刚回到本国境内我就把旧号码关掉，没解约，也没再开机。所有通讯软件、社群网络都换新账号，旧的也不删除。
　　对，我就是这么恶劣。我有把握自己不会再去开那些账号，其一是如果艾尔林的反应不像我期望中那么强烈，我不太想面对他早就没那么爱我的事实；其二是我想脱离跟艾尔林交往时的生活圈，去过我该过的，平凡的生活。
　　我没有把我曾经跟艾尔林交往过的事情告诉任何人。亲朋好友谁也不晓得，我在纽约停留三年的生活。他们以为我就是念书念了那么久，这种事情在亚洲超正常。
　　我怕自己想起艾尔林会崩溃，跟疯子一样跑回纽约哭着抱他大腿，只能用工作填充生活。我透过先前教导我的老师，找到门路，成为一线影星的御用特效化妆师；闲暇之余，我帮楼上邻居照顾他们家刚出生六个月小女婴，跟小女婴的祖母轮流做褓母。
　　那孩子笑起来的时候，特别像艾尔林。很甜。
　　或许我应该晚两个月离开纽约，至少偷走艾尔林的精子，这辈子我大概不会再碰到基因比他更优秀的男人；可惜一切都太迟。我不想再恋爱，笃定不结婚，把小女婴当亲女儿照顾。我喜欢喊她小可爱，用最亲昵的语气，告诉她，我最爱她。

　　大概是我太常抱着海荷在小区附近晃，海荷又神奇地越长跟我越相似，不少邻居误会，以为我们是母女或者姊妹。
　　有次我带海荷去楼下散步吹风，隔壁栋住户牵着有半个人高的哈士奇在蹓。海荷第一次见到有狗比她大只，整个娃都傻了，僵直着身子立在我怀中，面无表情地大大震惊。
　　我笑翻了，抱着她连亲好几口。这时候，我看见那位邻居搁在花圃旁的杂志。
　　封面是艾尔林。
　　「……那是什么杂志？」我听见自己用有些哑的声音问。
　　「哦，金融法律，这是英国杂志，我是从网络订的。」
　　我几番挣扎，没忍住，订了那本杂志。
　　其实这没什么意义，因为那篇专访完全是胡诌。除了艾尔林是天才外，从身家背景到未来远景，我看不见几句真话。
　　看来艾尔林过得很好。
　　第二次在媒体上看见艾尔林，是在我老板的家中。
　　那天我飞上海，去她家研究她新戏的老妆该怎么画才不会被观众骂。
　　「没想到你对金融法律界的新闻也感兴趣。」老板颇惊讶，兴致高昂地打量我，「诶，乔儿，电视上那男人他是你谁？」
　　「未婚夫。」我淡淡答。
　　老板果然没信，笑得差点把她头上那顶金冠笑砸。我就是抱着没人会信的心态才说实话。要我说那是我前男友，保准要被挖八卦。
　　「雨果他早结婚了呢，这点圈内大家都知晓。」老板耸肩说，「只是没见过他老婆，也不晓得怎么能忍的她，要我就不能接受自己老公成天往奇怪的地方跑。你知道他两个月前才从月球回来吗？」
　　「是噢。」我恍然大悟。
　　其实前阵子我刚收到安其罗的包裹。他送来的任何包裹，外层总是空白一片，用牛皮纸包装。而这回里头是条石头项链，静静躺着，挂坠由一颗黑噜噜的石头雕成钻石的形状，造型可笑，还很粗糙，一眼看出雕刻者糟糕的手艺、以及其丝毫不具备艺术美感。
　　以往安其罗不会在包裹内附带信件。这一两年，安其罗没给过我只字词组。唯独这回，盒子底部，安其罗特有的花体字写着四个字──来自月球。
　　我还以为这是安其罗今年要送我的生日礼物。想说他怎么提那么早。
　　……等等，安其罗是怎么拿到这条项链的？他确定这条项链是要送给我？
　　「乔儿乖，你要想认识艾尔林，我可以介绍。」老板安抚性拍拍我的头，「但小三呢，就别想啦，你值得更好的男人。有我在，保你嫁好门。」
　　我乖巧又认真地点头，心想搞什么，大家都爱拍我的头。
　　屏幕上，访谈进行中。主持人把话题拉到家庭生活上。
　　「其实，雨果先生，我们都很好奇，像你这样忙碌的金融律师、又要经营自己的企业，该如何兼顾家庭生活？也好给其他忙于工作的男人做参考。大家都晓得，你很疼爱自己的妻子，将她保护得非常好。」
　　艾尔林坐在沙发上，蓦然垂下头。
　　我望着他。就望着他。
　　「这个问题。」他抬起头，笑容温和有礼一如既往，答：「好吧，看在贵节目访问我多次、而鲍伯你总是能让我无话可说的份上，我就讲一点。」
　　主持人露出夸张的惊讶表情。「听到了没，各位，我们的全胜律师雨果先生要在节目上分享他的私生活！」
　　艾尔林笑了笑。「其实也没什么，我的私生活很普通。我的妻子她跟我很不一样，通常都是她在包容我。」
　　顿了顿，艾尔林调皮地眨了下眼，「既然如此……让我在镜头前跟我妻子打个招呼吧。嘿宝贝，你应该还没转台吧？哈啰？我在这里，我爱你。」
　　摄影棚内的人都笑了。
　　我盯着艾尔林湛蓝的双眸。在摄影棚灯光中，那对眸子蓝得不太真切。
　　主持人赞许道：「看来雨果先生和雨果夫人十分相爱。女士们，你们都应该放弃对雨果先生不切实际的幻想。因为你们是不可能破坏这样一个美好家庭的。没人能做到这件事。」
　　艾尔林又笑了下。
　　我看懂了他的笑容。只有我看懂。
　　「谢谢。那让我们赶快结束这段话题吧，我怕回家后被她罚，她不喜欢我在屏幕前提到她……」
　　我转过头，重新面对我的老板，左手不自觉握紧胸口的项链挂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