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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三七.相思离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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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闻万花谷花圣宇晴来访,浩气盟的几位大将皆赶来拜见,并引人来到楚指挥所在的院落前。岳渟渊自然是执意同去,唐小河拗不过他,也只得跟上。
“说了多少次,没我允许谁也不准进——”院门打开时,沈大夫气急败坏的声音便迎面而来,然而在看到门外的女子时,他登时哑了声,“宇晴师叔?”
“小玉你还是这样坏脾气,”宇晴伸出食指,戳了戳他的额头,“我回去向裴元告状喔。”
沈大夫捂着额头,慌忙赔笑:“敢问师叔为何会来到这里?”
“采药路过,听说他在这里,还受了伤?”
沈大夫的脸色又阴了下来,视线扫向跟随女子进来的其余人等,翻了个白眼:“好嘛,全来了,这里要成菜市场!”
“别这样说,大家都在担心他啊。”
沈大夫怏怏地让开了门,易如歌在门槛边抬起手,道:“花圣前辈,请。”
众人穿过前院,走入房间。内室的门在眼前轻轻开启,浓重的药味缭绕在鼻尖。岳渟渊不自觉地放轻脚步,捉住胸前的衣襟。
削瘦的万花青年安静地躺在榻上,苍白的脸颊没有半分血色,岳渟渊一句“师父”几乎要脱口而出,沈大夫却伸手拦在他面前。
“停,不要再接近了。”沈大夫指了指屏风,示意此处为界,“安静待着,不准添乱。”
女子走上前,轻轻放下盛满药草的包裹,并指搭上楚指挥的手腕。少顷,她手指一颤,轻微倒吸一口气,凝眉道:“奇怪,明明已经毒入心脉……”
“正是如此,”沈大夫点头道,“他的心脏有一只蛊,是五毒大夫发现的,但仍不知是何蛊。寸相思之毒如今盘踞心脉,却始终没有发作,当与此蛊有关。”
他说着掀起被单,楚指挥胸前狰狞的刀伤已经止住血,用浸了药的布巾覆住,而在心口的位置,隐隐泛着一线黑青。
宇晴眼神微动:“这是离心蛊,不过比起他离开时又有了新的变化……焉知非福。”
沈大夫闻言诧异道:“师叔认得?”
“我幼时在南疆,认识许多五仙教的人……”宇晴轻轻叹了口气,“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这是种很稀罕的蛊,分为子母二体,皆以宿主心血为食。子蛊无甚特别,而母蛊对杀意最为敏感,躁动时心脉瘀闭,痛不欲生。”
“杀意?”
“没错,若子蛊相距不远,而母蛊又感受到宿主杀意,便会发作。他内力本就不足,还在经脉被封之时,用了气走别络的邪法。离心蛊封闭心脉、那法子又强行调用气血,两者相合,才落得如今经脉俱断、武功尽废的地步。”女子纤细的手指慢慢抚过万花青年削瘦苍白的面颊,帮他拂开一缕额前的散发,“想来那一刀正是戳在母蛊盘踞的位置,蛊虫于休眠中被惊动,蚕食了大量带着毒素的心血,反而救了他一命。否则以寸相思的霸道药性,毒入心脉,他绝活不到现在。”
宇晴一口气说完自己的分析,屋中诸人面面相觑。片刻之后,叶白宁谨慎地问道:“花圣前辈博闻强识,不知是否能够解除蛊毒?”
“寸相思虽然致命,却非无法可解;而离心蛊——唯有一试。”
她说着拢起袖口,在榻旁跪坐下来,摊开一个布制的卷轴,里面整整齐齐地排着各式针械器具,与一只小小的布囊,内中装着软细如棉的艾绒,混着些黯紫的颗粒,散着幽幽的苦香。
仿佛对这种气味感到不安,楚指挥胸口的那缕青黑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宇晴眼神微凝,迅速将第一枚银针刺入他胸口的天池穴,而后并不忙着继续,而是将一小撮艾绒捻在针尾,以火烛引燃。
辛烈苦涩的味道登时盈了满室,蛊虫也随即躁动起来,那缕青黑的颜色如同活物,在毫无血色的皮肤之下翻腾游走。立在旁边的沈大夫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宇晴的面色却无分毫变化,迅速刺下数枚银针,循经而入,直至心口的位置!
燃烧的艾绒腾起袅袅白雾,当中更是有紫色的火花明明灭灭。艾叶苦辛,驱邪却鬼;紫蒲禳毒,杀蛊启疴。只见那缕青黑四处冲撞,却终究被银针逼得走投无路,躲无可躲地盘踞成一团。
宇晴至此方舒了口气,沈大夫凑上前来,帮她擦去额头的薄汗,叹道:“师叔手法若神。”
“还未结束,不可大意。”
宇晴低声开口,取出一柄锋利的小刀,在自己的手腕上一划。鲜血很快从伤口涌了出来,在房间角落观视的众人尚不明所以,沈大夫却猛然喝道:“师叔不可!”
宇晴充耳不闻,将手腕悬于楚指挥的心口之上,鲜血如线滴落。而在她伤口的正下方,四根银针宛若四枚楔子,将蛊虫死死钉在了中心。
似乎被她的血所吸引,那缕青黑的颜色顿时挣扎得更加厉害,在银针之间四处冲撞。然而一直过了许久,直到艾绒燃尽,宇晴轻叹一声,摇头道:“这蛊虫竟不认我的血……”
女子有些失落地擦去腕上的血珠,沈大夫快速取了布条,为她裹好伤口,道:“太危险了!师叔千万不可再作此打算!”
这时,一旁的叶白宁如梦初醒道:“莫非花圣前辈是打算将蛊虫引到自己体内?”
众人俱是一惊,而宇晴只是笑笑:“离心蛊不可硬取,他过去在万花谷时我便已试过,本以为我以针药相逼、新鲜血气为引,便能将它渡过来。没想到……”
她的语气平静,仿佛是在陈述最寻常的事实。易如歌抱拳,郑重一礼:“前辈高义。”
“身为医者,见到新的病例总忍不住想要去详细研究一下。他现在太过虚弱,而我身体强健,多点时间,总能找到办法。何况……”
宇晴并未说下去,视线落在万花青年苍白的脸上,轻轻伸出手,怜爱地抚了抚他的头。
沈大夫为楚指挥启了针,忽又想起一事:“依照师叔刚才的意思,离心蛊发作时虽不致命,终究也是个威胁。倘若连师叔也无法将之引出,就得好好查查子蛊是种在谁身上……”
“没这个必要。”
清越如铃的声音忽然响起,明教女子抱臂靠在门边,眼神飘向院外。她自进屋之后就一直没有出声,此刻却开口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子蛊的宿主,现在已经死了。”
她语气轻而笃定,岳渟渊忽然心中一动,记起了遇刺时那电光石火之间,师父脱口而出的名字。
——阿月。
师父从未唤过自己的姓氏,所以岳渟渊很清楚,那并非在叫他。那个名字,当是属于楚指挥的过往。
身负重伤的万花青年伸手抱住他的瞬间,那双素来如夜色般黑沉的眼睛,穿透重叠的时光,看到了另一个人。
白衣如鹤,执三尺长剑,镇一方山河。
裴台月。
脑中跳出这个名字时,岳渟渊不禁感受到了一丝荒谬。那本该是何等不共戴天之人,却仿佛又与楚指挥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是情是仇,杂乱莫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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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又过了多久,宇晴终于擦了擦额头,站起身,笑了笑:“已经没有危险了,只需要等他醒来,再慢慢清出余毒就好。”
在场的人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向宇晴和沈大夫致谢后,便离开让人静养。岳渟渊被唐小河拉着走下台阶,有些不舍地扭头看着闭合的屋门,道:“我想等等。”
“就算你等到——” 唐小河有些无奈地劝到一半,忽又转了主意,道,“大夫说要多晒太阳,就在这里坐罢。”
他拉着岳渟渊循着院墙边的回廊,走到一处太阳照得到的地方坐下,脱下披风将人裹住,然后也一屁股坐在旁边。
午后的阳光洒在两人身上,一如先前。
“小河,我的武功是不是特别差。”
唐小河托着腮,道:“是不怎么样。”
岳渟渊鼓起嘴,握了握拳:“我要变得更强一点,就不会拖累你们了。”
“这个,需要天赋。”唐小河眯着眼睛打量将他打量一番,勾了勾嘴角,“你的话,还是多练轻功、预备逃命比较实在。”
岳渟渊有些不服气地瞪了他一眼,然而那神情很快消沉下去,没有再拌嘴。唐小河见他郁郁的样子,慌忙道:“打架这种体力活,交给我就好了!”
身边的人耷拉着脑袋不说话,唐小河本来就不善言辞,半天也不知该如何安慰,索性打了个响指,机关小猪“咔哒咔哒”地跑了出来。他伸手捞起小猪,塞到岳渟渊的怀里。
岳渟渊抱住小猪,却依旧心不在焉。暖融的阳光倾洒满身,却有低声的对话打破了静谧,原是围墙外守卫院落的浩气弟子正窃窃私语着一些小道消息。
“听说没有,这次刺杀,是唐如晦的余部搞出来的。”
“忘恩负义的东西!明明是楚指挥亲自与秦肆谈判要人,让他们安全脱离恶人谷,他们竟然反咬一口!”
“恶人谷和水贼都不是什么好货色,与他们合作……”
岳渟渊听到声响,直起脊背,呆愣的眼神逐渐清明起来。
“我明白了,师父的意思……”岳渟渊说至半途,四下望了望,转而以手语道——盟中有奸细。
唐小河眼中闪过一道锐气,他凝神片刻,扯着岳渟渊来到院子最偏僻的一处角落,示意此处无人听到。岳渟渊继续道:“这次回程计划是机密,可刺客却能事先埋伏,可见盟中有人将计划泄露出去——”
他猛地噤住了声,能计划到这种地步,那名奸细的身份绝对不低。而遇刺之时,楚指挥在他耳旁说的那四字,“鬼蜮”的意思他不明白,但“三人”所指代的内容,已然昭然若揭。
岳渟渊忽然打了个寒噤。
平日里行事中庸、关键时刻决断可靠的易如歌;总是忙前忙后、仿佛为所有人操碎了心的叶白宁;对师父抱有敌意、却又亲自帮其换药疗伤的陆艳离——这几个月来相处的点点滴滴涌上心头,倘若奸细真的就在那三人之中,又会是谁?
纯阳少年不胜寒冷般抱紧了双臂,忽然间便明白了从前师父的感觉——明明身在浩气盟最安全的地方,身边无数同伴,却无人可以信任,亦无人能够依靠。
“我在。”
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强硬却温柔地掰开他紧紧攥着的拳头,握紧了他满是冷汗的冰冷掌心。唐小河并不知他此刻心中所想,此时只直视着他,一字一句道:“我陪着你。”
岳渟渊点点头,深吸一口气,慢慢地理顺了思路:“刺杀的主使者绝不是唐如晦余部,大家会这样认为,一定是那名奸细散播流言的缘故。不明真相的人,很容易就会被流言煽动,从而质疑师父的计划,就像——他们一样。”
刺杀不成,便趁其昏迷未醒之时,以舆论操纵。流言指向了所有外来者,最终总是会落到阮不归的身上。然而与三寨合作当是师父计划中很重要的一环,是掌握浩气盟之外势力的一枚关键棋子。想来楚指挥在遇刺之时便已料到当今局面,才会借他的口,传出那至关重要的四字。
楚指挥的原意绝不是令三人离心,恰恰相反,是要在他不能主事的这段时间,令浩气盟维持一个刻意为之的团结一心。
“虽然你的脑筋恢复正常了我很高兴,但这不是我们现在应该插手的事情。”唐小河捏了捏他的手心,在他耳边以极轻的声音说道,“不要想,不要查,变笨一点,好好养伤。在你师父醒来之前,绝对不要擅自行动。”
“我知道,不会给师父添乱。”岳渟渊倚住他,闭上眼深深地呼吸,突然想起什么,抬头道,“——明明是我们的师父!”
“哦。”
“又忘了你是我的师弟了吗?”
“不敢。”
“叫师兄。”
“师兄好。”
“哼。”岳渟渊枕住他的肩,手里抚弄着机关小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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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你们怎么还在这里?”温婉的女声带着诧异的语调,岳渟渊与唐小河抬起头,看到宇晴从屋角探过头来。
两个少年同时站起身,向她行了一礼。岳渟渊连忙答道:“我们……想等师父……”
宇晴笑了起来,走上前执起他们两人的手,道:“进来说罢。”
沈大夫依照师叔的药方出门采买去了,偌大的屋子中,削瘦的青年安静地沉睡。
岳渟渊不由向前走了几步,见宇晴点头允许,他立刻小跑上前,扑到榻边。
眼前昏迷不醒的人看上去是如此的单薄,仿佛整个身体都陷入被褥之中,乌发在枕上散开,唯有微弱却均匀的呼吸声能够令人稍稍安心。岳渟渊伸出手,轻轻握住了楚指挥的手。
那只手冰凉如雪,少年咬住唇,埋下头,肩膀微微发颤。
“师父。”
宇晴似有一瞬动容,转头望向跪在榻边的纯阳少年。
“你是他的徒弟呀。”
岳渟渊闻言抬起头,看到宇晴笑若暖阳,他慌忙点头:“晚辈岳渟渊,这是我的师弟唐小河。”
宇晴似是有些慨叹:“他也收徒弟了……”
岳渟渊记起师父真正的师承,不禁开口问道:“师父他,以前是个怎样的人?”
“以前……”
岳渟渊补道:“在万花谷的时候。”
宇晴用指尖点点嘴唇,陷入了沉思:“小时候很乖,就是说话不利索,谁都吵不过,但偏偏还固执得很,每回都拽着人家的袖子,一定要把事情说清楚。”
“……说话不利索?”岳渟渊觉得自己听错了。
“……谁都吵不过?”唐小河也忍不住抬起头。
宇晴点点头:“而且经常说不明白,一急就开始哭。”
“……”两个少年面面相觑,仍旧不敢相信如今这位巧言善辩、老谋深算的浩气指挥,年幼时竟会是这般模样。
忆到久远处,宇晴也不禁噗嗤一笑,复又摇摇头,叹道:“长大之后就不听话了,总作出一副不学无术的样子,对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倒是精通得很……”
唐小河用手肘顶了顶岳渟渊:“这不就是你么?”
岳渟渊斜了他一眼,转而别过头,嘴角不由自主地扬了起来。
“你们两个,都是好孩子。”宇晴望着眼前的少年,挨个揉了揉他们的头发,“今后,他就拜托啦。”
两个少年同时一愣,只见紫衣的万花女子笑得温柔,眼中氤氲着朦胧水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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