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陌路（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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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的海滨城市，到处都弥漫着潮乎乎的氤氲之气，雨水淅淅沥沥地持续了快一周。
章铭撑着伞，脚下是走过了四年的绿荫道，头顶的梧桐树交织成绵密的绿色穹隆。这是他最喜欢的一条路，他曾骑着单车，载着温旭，在飞雪少有的城市，穿过整个湿冷的冬天。
“哎呀，章学长好！”“学长好！”“学长中午去哪里吃饭？”
一群设计系下面几届的小丫头嘻嘻哈哈地迎面走来，撞见章铭，立刻收好了姿态，目光里满是崇拜，以及满得快溢出来的爱慕的小心思。
章铭客客气气地同她们轻描淡写地打了个招呼，礼貌地拒绝了共餐的邀请，前往设计院主楼。他这些年，奖学金多得足以养活自己，衣食住行也从地摊货升级为商场正品，无论是修养学识还是仪容仪表，在这座纸醉金迷的城市，清俊端方，不落下乘。他选择的道路，也不过是刚开始艰难些，如今走得顺畅了，未来是看得见的前程似锦，光芒万丈。
他依旧保留着数十年养成的早起的习惯，毕业季的宿舍楼在他出门的时刻，依旧是鼾声四起。早晨他给温旭发了好几条短信，琢磨着问清楚她到底在哪家医院，毕竟从一个月前温旭不明病因地倒下，他们就再也没能见上面。并且，昨天还意外听到了温旭休学的消息，拨打了一个晚上电话，都是无人接听。
开始几天他们每一两天还能通上电话，再后来就像人间蒸发一样，若不是那些总是延迟回复的短信，他几乎以为温旭已经人间蒸发。温旭是S城本地人，章铭几乎跑遍了和温旭有联系的所有地方，要么就是大门闭锁，要么就是一问三不知。他们同是T大设计院的学生，建筑设计系这边他从上届问到下届，也没有人知道温旭是如何生病、如何离开学校的。
其实还有一个人可以问，只是，章铭想起这么个人，内心就像吃了苍蝇一样。温旭有一位从未公开过，却几乎被全校师生默认的前正牌男友，经济管理学院曾经的风云人物徐和君。他已经毕业两年，然而在这座城市，想找到他也不是很难的事。
温旭认识徐和君在先，两个人几乎是青梅竹马。若干年前，章铭指着温旭画得乱七八糟、凄惨得还未构建就被判了死刑的房屋规划图，无可奈何地问道：“你当年究竟是怎么想的才会选择这么个和你有八辈世仇的学科？”彼时两人清风明月，只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也就是那一次，温旭的回答，或许萌动了他心中第一颗蠢蠢欲动的种子。
“我大概是追随着别人的步伐，才会一脑袋进水般地扎进来的吧。这不赖我，我是很有绘画天赋的，只是不擅长空间。”温旭讪讪地笑，一边抄着章铭画好的桁架结构。
不太久之后的学长们毕业典礼上，他见到了那位让温旭口中追随着的别人。六月里的那一天，雨散云开，阳光正好，微风轻悄，经管学院优秀毕业生代表上台致辞，温旭捧着鲜花，满面微笑的样子刺痛了少年的心。
只是，现在除了这条线，他也没有别的办法了。他若有似无地觉得，重病的温旭在躲着他。好不容易堆砌起来的决心和行动指引他翻到往届学生通讯录，对着徐和君的手机号一键一键拨下去，不知道如今的他是否有了抗衡这位集天时地利人和于一身的天之骄子的底气。
他的电话还没有拨通，只是恰巧，那位对他有着再造之恩的导师，切了一个电话接进来，白费了他的一番心理建树。
导师的命令言简意赅，设计院今日有来自意大利的要客来访。多重要的客人算要客？章铭拎得清，他那人精似的导师更是心中有数。那个人，十有八九，会成为引领他下一步道路的人生导师。
设计院三楼的会客室，里面是来自世界各地的建筑设计学教授，用着各家方言似的英文，毫无交流障碍地高声谈笑。章铭耐着性子等在门外，他这个年纪还没有资历进去同他们围桌谈话。
百无聊赖之中，他忽然灵机一动，以很久都没有使用过的求助语气给温旭发了一条短信。
“法语怎么打招呼呢？今天我的意大利导师来了，是法国人。”
发完这条短信，章铭都不由得轻视自己，可耻幼稚外加可笑。
但当滴得一声短信回复传来的时刻，他觉得前一刻自己那些无聊的想法都是不重要的。
“Bonjour，Monsieur！（日安，先生）。”
信息框里的回复简洁得不能更多，除了这句百度百科一般的翻译，没有任何其他。章铭低头准备继续发短信骚扰，会议室的门突然开了。
他放下手机，谦卑有礼地用流利的英文和众位导师打招呼。法语？用不熟悉的方式哗众取宠，本来就不在他的考虑之列。
他在导师的引领下，同众位德高望重的前辈握手，再一起穿过翠色茫茫的校园。一路迎来可望而不可即的目光，作为唯一一个站在院长身边的弟子，他赢得了很多硕士生博士生都不可能赢得的荣耀，年轻而自信，天纵之才，意气风发。
这一天宾主尽欢，平素里传言国外的老学究大多冷冰冰、不愿同下属打成一片实在是言过其实，章铭有了设计院导师的热烈赞许和隆重推荐，席间也不得不推杯换盏。那个叫威廉的老头儿，笑眯眯地做出允诺：“我代表米兰的酒吧，欢迎这位可爱的年轻人。”米兰理工的全奖之前在申请的时候就已经得到了允诺，这一次会面，例外多了一层更加良好的亲密的友谊。章铭撑着微醺的脑袋走回宿舍的路上，一边庆幸新导师还好没到酒鬼的程度，一边有一些陶陶然。
男生宿舍楼下似乎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西装革履的王霸之气，再加上那辆低调奢华的座驾，章铭再多的酒，在敌人面前也瞬间清醒。他挺直脊背，努力维持一副清高自傲的模样，面对那个隐隐散发着高人一等的威压魄力的前辈，不温不火地打着招呼：“徐前辈，”天色忽然暗沉下来，翻滚的乌云浓重如泼墨，他的声音在平地而起的惊雷声中消弭：“很久未见。”
徐和君似乎连一个正视的眼神都懒得给他，斜斜地一眼将章铭从头到脚扫了一遍。那一眼的威力，就好像他依旧是个穿着洗得发黄的白衬衫黑裤子的地摊货少年，彻头彻尾地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赤裸裸的鄙视。
章铭酒醒之后，立刻想起来更重要的事，也不管徐和君那一副高高端起来的架子，硬着头皮问道：“我正好想问问徐前辈关于温旭病倒的消息，您知不知道。”
淅淅沥沥的小雨忽然变成黄豆大的雨点，砸在积水的洼地上，噼里啪啦地响。
徐和君似乎并不急着避雨，睥睨着已经走到廊檐之下的章铭：“温旭？病倒？”他露出上位者胜利的微笑，“你说我知不知道呢？我这次来，就是来警告你，不要给我的未婚妻发乌七八糟的骚扰短信。”
一瞬间仿佛所有的力气都从骨血之中抽离，也不知是骤然变大的雨声，还只是血液逆流的声音，章铭只觉得耳畔嗡嗡作响，但他的话语仍旧像上好了法条一般自动脱口而出：“我只想问，她在哪家医院，病好点了没有？”
徐和君脸上闪过捉摸不定的神色，随即嘲讽冷漠地开口：“温旭从来都没有病过，她不在医院，就在我家里。你要来我家做客？希望我欢迎？”
梅雨季节湿漉漉的天气，天空暗沉沉地，仿佛风雨雷神一口之下就能吞没整个世界的希望。
章铭没有多余的力气再说什么，他只能拖着机械的步伐，想要躲回自己的宿舍。
“喂，”徐和君的声音又冷冰冰带着一万分恶意响起：“温旭是个情感丰富的人，你不要把她的滥好人当成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毕竟，她对你，也只是同情心泛滥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