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桥姬 ...
-
幕一
时值深秋，江户的夜色冷沉。
三更朔月，寒露凝成了冰霜。
远处一红衣女子提灯款款走来，她撑着一把红纸伞，遮掩了容貌。
女子脚步细碎，身姿优雅端庄，看背影便觉教养极好。
她缓步迈上了清野桥，弯身小心地将灯笼放在桥头。
然后她转身下了桥，走到宫川河畔，静立片刻。
倏尔纵身投入河中。
不过瞬息，河面已恢复平静。
只除了孤零零飘在上面的红伞。
幕二
青年脸上化着朱红色的眼妆，发上扎着紫色头巾，与常人迥异的尖耳尤为引人注目。
他一身隆重的水蓝色纹花和服，紫色金纹的束腰系成漂亮的立矢结，脚踩双齿木屐，身后背着一个画着符文的药箱。
这个浑身散发着妖艳气息的美丽青年，淡紫色唇角微勾，一步一步踏上清野桥，仿佛每一步都走得极为精细。
行至桥中，迎面走来一位看不清容貌的女子。
这位手执红伞的红衣女子与精致妖艳的青年擦身而过。
青年将脚下未完的一步谨慎踩下，停住了脚步。
药箱中天平隐有异动，青年回身。
身后却不见红衣女子的身影。
幕三
江户城中有一位大名，姓藤原，听说身上流着平安时代的贵族血脉。
大名素来以贵族血脉为豪，自觉高人一等，很是看不起平民百姓。
可偏偏，他美丽高贵的女儿，竟爱上了一位平民武士。
大名很愤怒，决心采取措施。
城郊小道，俊秀的年轻武士被数位浪人包围。
浪人的刀为杀人而存在，良善的年轻武士根本无法与之为敌。
天高云阔，血溅当场的年轻武士死不瞑目。
幕四
大名有一位美貌女儿，名唤秋蝶，年方十八。
秋蝶有一日上街，不意与一男子相撞，男子捡起她掉落的绢帕，抬起头来，一双含笑的清亮双眸撞入了她萌动的春心里。
那位清俊的男子名唤信平，是一位平民武士。
两颗年轻的心，灼烧出了火热的情，从此便是万劫不复。
秋蝶从侍女的口中得知了信平的死讯，当场便昏死过去。
当天晚上，她穿上最爱的花色露肩长襦袢，提着牡丹花灯，撑着红色纸伞往宫川河行去。
这样的装束，平日里是绝不能穿的，因为她是高贵的大名之女，而如此裸.露的装束对于大名来说形同娼妓。
秋蝶将花灯与纸伞放在岸边，拎着裙摆闭着双眼纵身一跃。
隐约间，仿佛看见河中央立着一位撑着红伞的红衣女子。
秋蝶殉情未成，再醒来，却被大名关在了府里。
幕五
秋蝶郁郁难欢，终至病入膏肓。
大名无可奈何，重金悬赏求药。
容貌妖艳的青年揭下告示，出现在大名面前。
自诩矜贵的大名看着眼前这名妆容艳丽的青年，一脸嫌弃。
“汝是何人？”
“只是个，卖药的。”
青年轻启淡紫薄唇，声音华丽清冷，却又神秘惑人。
“汝当真能治秋蝶之病？”
大名眼角眉梢均是不信。
“不治，公主，命不久矣。”
青年狭长双眸流光微动，朱红色眼妆投影出一抹艳丽的颜色。
幕六
“公主。”
青年将药箱摆在身边，这一声轻唤隐含迷魅。
“公主。”
天平发出轻灵声响，垂手端坐的青年又唤了一声。
秋蝶梦里恍若千年，魂魄仿佛在忘川走了一遭又一遭。
彼岸花开到荼靡，她的身影却在奈何桥上渐渐凋零。
最终只剩下一副长发枯骨。
一声接一声的呼唤穿过迷雾，秋蝶如梦初醒。
梦中所有皆不知，唯记得，恋人身死，断肠伤心。
“你是谁？”
风华正茂的少女，而今却容颜憔悴，形销骨立。
“只是个，卖药的。”
浑身散发着妖艳气息的青年唇角轻勾，端坐的身形优雅华美。
“你是来给我治病的吗？不用麻烦了，我的病治不好的。”
年轻的公主虚弱地说着沧桑的话语，一脸死寂。
幕七
“杀死，你的恋人的，浪人们，全部溺亡。”
美貌的青年云淡风轻地吐出一句话。
“真的吗？在哪里？”
病入膏肓的公主有若回光返照般猛然坐起，几乎称得上狰狞地揪住青年的衣袖。
“残月夜，宫川河，命丧。”
青年狭长的双眸仿佛闪过兴味，直视公主，一字一字说得极为清晰。
“残月夜，宫川河。”
公主若有所思，自言自语般重复呢喃。
“没错。”
妖异的双眼漫不经心地扫过天平，声音好似具有蛊惑人心的力量。
“如果你今晚带我去宫川河畔，我的病就会好。”
公主那被重病折磨得只剩下一层皮肉的脸上，一双眼睛大得惊人。
幕八
冷月寒夜，露重更深。
宫川河畔，死气沉沉。
清野桥上却隐有灯影，明明灭灭。
公主的脸上丝毫看不出病态，娇艳若春花，明媚如远山。
体态窈窕，骨肉匀亭。
妖艳的青年仿若丝毫未觉，脚步踩得既谨慎又稳健。
“卖药郎先生，他们是不是被桥姬拉下去的？”
身着粉色和服的公主一手撑着樱花纸伞，一手提着牡丹花灯，脸上满是憧憬。
“或许。”
青年不置可否地虚应一声。
“一定是的！我记得那天晚上我好像看到河中央站着一位红衣红伞的女子。”
公主显得格外兴奋，流露出年轻女子特有的活力来。
“不如，你问问她。”
只有青年能听见的天平声响震天。
青年的眼睛看向河中央倏然出现的红色身影。
幕九
“你是桥姬吗？是不是你帮我报了仇？”
公主一点都不觉得害怕，反而满脸惊喜。
“我…是谁？”
红衣女子轻声呢喃。
“哦？你，是谁？”
妖艳的青年用着华丽的声线感兴趣地重复道。
“我在桥头留下了一盏灯，它告诉我要在这里等他。”
红衣女子声音温婉轻柔。
“那个，能不能让我们看看你的长相？”
公主不知道女子口中的他是谁，却莫名地想看一看女子的容貌。
“长相？”
女子似有一丝疑惑，片刻后似乎反应了过来，将红色的纸伞移至脑后，露出面容。
“你！”
看到女子的面容，公主吃惊得叫了出来。
手中纸伞与花灯颓然落地。
那赫然是公主的脸。
幕十
河面上突然浮起一具男尸。
一具。
又一具。
霎那间，放眼过去，满目浮尸。
可那尸体，分明不是溺水而亡的浮肿。
而是皮包骨头的干瘪。
“原来如此。”
妖艳青年狭长双眸斜飞，淡紫的薄唇勾起一个明显的弧度。
“品行不良的男子，吸干精血的干瘪尸骸。”
青年极慢地将头转向公主，缓缓吐出二字。
“骨女。”
药箱中的退魔剑闻声而动。
满面惊骇的公主如今竟是半面骷髅半面美女的形象。
既艳丽又可怖。
然而，她竟似毫无所觉。
红衣女子已步上桥头，依旧是撑着红伞遮着脸面的模样。
幕十一
“公主。低头，看看。”
青年眼神无波，平淡地注视着公主恐怖的面庞。
“啊！！”
公主下意识低头，河面映出的可怕模样让她吓得尖声惊叫。
“要拔出退魔之剑是有条件的。”
“如果无法找出‘形’、‘真’、‘理’，那么剑就无法拔出。”
“妖怪的‘形’是基于人的渊源跟因果形成的。”
“‘真’乃事情的原因。”
“‘理’乃心之样貌。”
“枯骨女，画皮鬼，夺人皮囊，吸人精血。”
“如今已知‘形’为‘骨女’，而非‘桥姬’。”
“因此，我想知道二位的真与理。”
“请仔细道来吧！”
妖艳的青年手持退魔之剑，紫色的指甲艳魅至极，语音铿锵地说了一段玄妙的话语。
公主尖叫声顿止，桥上的红衣女子也露出了面容。
幕十二
桥姬才是真正的秋蝶。
五十年前，恋人丧生于亲父之手。
桥姬知晓的当晚，便满腔悲痛地投了河殉了情。
未免恋人寻她不到，特在桥头留下一盏灯。
指引恋人，也指引她。
她等了一年又一年，终究未曾等到她的恋人。
于是她渐渐忘却了自己的名字样貌，只记得桥头的那盏灯。
只记得她还要在这里等一个人。
桥姬死时心无怨忿，唯有悲痛与无奈。
所以她未曾伤害过活人，甚至救了不少落水的男男女女。
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她已经被人当成了宫川河的水神。
她是桥姬，却不是水妖，而是水神。
省得桥姬心，热泪青山透。
幕十三
骨女名唤月姬。
原是千年前吉原的花魁。
与恋人私奔时，不慎被抓，恋人被打死当场，月姬则被带回了吉原。
不久，遭人凌虐致死。
从此她只余一缕幽魂执念附于骨骸，以艳丽女子的模样游走人间。
或许是天道轮回，每百年，她总会遇见与自己相同模样的女子。
寻找恋人的执念让她下意识地夺去了女子的皮囊。
如此一世又一世，她换了一个又一个皮囊。
以致于忘却了自己原来是骨女。
却终究还是寻不到恋人。
直到这一世，遇见了与恋人长相分毫无差的信平。
可相见时，斯人已然遇害。
于是，她幻化了一场不存在的相遇，一份至死不渝的爱情。
却每每在殉情时被桥姬所救，于是陷在这个无尽的轮回中，不可自拔。
幕十四
“骨女，你欲何往？”
妖艳青年听完二人的故事，斜飞的魅色双眸轻转。
“卖药郎先生，何为情？”
骨女化出生前姿态，一袭花色的露肩长襦袢，一张绝代风华的美人脸。
虽与公主是一张面貌，却是两般风情。
“情，我不懂。我只是个，卖药的。”
手持退魔剑，身负驱魔符的青年依然声称自己只是一个卖药的。
至于其他，不懂。
骨女嫣然一笑，转向桥头同病相怜的红衣女子。
“我的郎君已逝千年，而今这人间，纵使皮囊相似，却终究不是他。除了他，世上再无他人，这便是情。”
桥头的女子目光凝聚，渐渐变得清明。
骨女对着卖药的青年盈盈一拜，褪去了执念，整个人有种出尘的美。
“多谢卖药郎先生点化。烦请先生送我入轮回。”
妖艳的青年敛眉不语，拔出了退魔剑。
一个金色的人影顿显，剑影闪过，河畔已无骨女身影。
幕十五
红衣的桥姬款步行至青年面前，福身施礼。
“请先生，斩了我。”
褪去金色，变回一身隆重和服的妖艳青年沉默不语。
半晌。
“她杀人，堕为艳妖，你救人，已成水神。我无需，斩你。”
红衣女子端庄典雅的脸上有一行清泪滑落。
“她说得对。这世上，只一人。我明白，我等的人再也不会来了。”
妖艳青年朱红色的眼角闪过凌厉。
“斩了，就无法后悔了。”
红衣女子含泪浅笑，微微颔首。
妖艳青年再次拔出退魔剑，全身金色的人影银发随风飞扬。
宫川河中再无桥姬。
“情，为何物？”
浑身散发着妖艳气息的青年背起药箱，一步一步慢慢走远，缥缈的话语消逝于风中。
“我，只是个，卖药的……”
全文终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桥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