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梦》泽栖

10、欲来

　　一
　　秦墟缘醒来的时候，已近黄昏。
　　没有人叫醒她，叫醒她的是错过一次正餐而产生的空腹感，一阵无力的虚乏感很快随之袭来。她闭着眼伸手向床头摸去，没有什么可食用的物件，只有一对壶，是那两壶眠酒。
　　回想起是这个之后，清醒的意识逐渐占回主动，她撑着爬了起来。
　　楼下在小院中，凌儿竟只是老老实实的坐着，斜着脑袋，一张灵秀的小脸，不知在想些什么。
　　“小姐，你醒了？”她见秦墟缘下楼，赶忙迎了上去，笑着道：“中午我特地让厨房做了些凉菜，下午又送了点心过来。”
　　秦墟缘点点头，道：“今天晚上是有什么事吗？”
　　凌儿眼瞳一滞，道：“小姐，已经到交货日了哟。”
　　秦墟缘仰面稍回忆了下，感慨道：“都这一天了。”
　　“嗯。”凌儿有些欣喜地点头道：“都是小姐的功劳嘛。还有，东家他来过了，让我们不要太早出现，等会儿司马管家过来叫我们。”
　　“他这么考虑的么，挺好的不是吗？”秦墟缘对此也没什么异议。她随后又跟着道：“嗯，不说这些了，吃的呢？我真是挺饿的了。”
　　“好的小姐，我这就去拿过来。”说完，凌儿便开始将东西一间间收拾到院中。
　　“在这吗？”秦墟缘有些意外。
　　“嗯，”凌儿肯定道：“今日可是正月既望呢。”

　　二
　　墨竹的本名就叫墨竹，姓墨名竹。
　　墨竹本来在这世间是不存在的，它们只存在于白毫之下，宣纸之上。但墨竹比诸于诸多青绿色的普通竹子，要胜之几筹也绝不困难。一如，墨竹清瘦正直，一株折断的墨竹大概更是闻所未闻吧。
　　所以墨竹当然不会为了三分颜面而虚报自己的身份，他甚至不会说一句谎话，如果真得碰到不能说真话的时候……
　　“非常抱歉，这个无可奉告。”那位蓄了些胡须的客人当然明白这话里是什么意思，可他分明没从这少年眼中找出半分歉意，而少年古井无波的黑瞳正笔直地对着他。
　　“好啦，掌柜的，既然让我们等等，我们就等会好了。”一旁的年轻人赶忙将他拉开。这个过程基本没有任何抵抗，即便现在没有人拉开他，再过一会他就得找个人来拉开他了。傲慢、恫吓，然后是心虚、胆怯，又是个这样的家伙，墨竹从那个人眼中读了出来。
　　如果他在一个人眼中什么也读不出来，他是不是也会觉得很恐怖？不过遗憾的是，他不是别人，也不会在意别人心中所想。
　　“几位这边请。”墨竹继续招待刚才的客人，用他一直以来的方式，也许别人并不会觉得这是招待吧。墨竹并不在意这些，他会为每位客人做好他应做的，闹事之人当然不在客人之列。
　　还未到子时，几家应该到场的客商就分别提前到场。
　　“哎。”远眺着灯火通明的船港，司马画白长叹道：“东家，你不觉得这些家伙实在是积极过度了吗？合约上的日期应该清清楚楚地写着，是明天吧。”
　　“是啊。”正是那个男人，他微笑着回答：“这倒也是，她的才能啊。”
　　独立的阁楼上，木纹映衬着月光。他只手摩挲着桌上柔润的瓷盏，道：“去跟她说，如她所料，一天果然是从子时开始的。”
　　“好的。”
　　“哈，真是好酒呢，从那里离开以后就再也没尝到过这个味道了呢。”秦墟缘感慨道。她已换上一身鲜红长袄，夜色中的寒意着实有些浓稠。
　　“小姐，你看，又来了一艘。”凌儿支在窗前，远方的湖面上，高大的船舶闪着晦暗的灯火。
　　“是啊，又一艘，最后一艘了。”秦墟缘倒是不怎么有兴趣，自斟自饮，不曾料想他们真的这么快就来齐了，倒真令人有些意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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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姐，马上就是子时了。”
　　“是啊，我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喝醉了。”
　　“大掌柜又在说笑了，您哪会有喝醉的一天，不是吗？”司马画白手在袍中，拱手一笑。
　　“我若没喝醉，你怎么平白出现在我面前了。”秦墟缘挑笑，明亮的眼中有些许玩味。
　　“司马管家，平白出现可是鬼怪的专长哦，上元之后一天还没到中元呢。”岳凌笑着补充道。
　　司马画白微微鞠躬道：“大掌柜多次暗示过我的不足后，我当然也要学着些。否则日后大掌柜不用在下，在下岂不是只能去作孤魂野鬼了？”说罢他面色一改，正经地笑道：“东家叫我传话，道是一切如大掌柜所料，在下另外补充一点，墨竹也已准备妥当。”

　　三
　　今夜的戮青阁灯火通明。
　　石径两侧点着精巧的灯笼，秦墟缘拾阶而上，一路上侍从来来往往，倒是一副往日不多见的繁忙景象。
　　戮青阁会客的厅室，坐落在给客人暂息的屋舍之上。
　　秦墟缘来到精致的木门前，火光隔着纸映照出来。她站在门口，就有人为她拉开门，席次列座，所有人当然都已经到了。所有人都只是安静地等候着，她穿过整间厅室，厅室中也只有她的脚步声。
　　她坐至主位，墨竹礼于侧。列座的掌柜们集中的视线，他们纷纷起身行礼，她依旧是简单地笑笑再点点头。
　　“诸位，经年以来，弊阁一直承蒙关照。今日幸得一室之间，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秦墟缘回想起当初心中自比鳜鱼的一段，差点没能绷住。
　　闻言，在座之人皆有所思，一时竟无人开口。
　　末席一位有些发福的中年人起身抱拳道：“刘某人是初来乍到，如有失礼之处，请各位多多包涵。大掌柜，我只想知道，这份合约这次能否续签，毕竟……”
　　秦墟缘一笑，款款道：“我想在座之人大概没人不关心这个。按我戮青阁一贯的标准，往来的客商也不过寥寥，而今日却有刘掌柜这样从未光顾过的人出现。弊阁自然也不会想自坏招牌，只是原有宾客中有怀藏匕之心者，由此弊阁才出此下策。一来回流资金，二来便是重整弊阁的往来客商，便有了如今在座的诸位。故此，诸位大可不必忧心，下次的合约今夜便可定下。”
　　一番话说下来，在座六人又一阵沉思，这些人本来就是说少算多。
　　一位上座老者行礼示意，稍迟疑片刻后道：“老朽自一伙计做起，如今也有数十年了，亲上此岛也并非一次两次。这个问题，不论如何还是得问个明白。敢问大掌柜，何以去年之茶价远高于常时，而其间真真假假又要我等老糊涂如何弄得清楚？”
　　老糊涂倒是没说错，再加上老古板就更加准确了，秦墟缘如此腹诽。
　　她莞尔一笑道：“周老所说的正是弊阁所想。观此一岛之方圆，月有茶几两，老先生不会不知。故此，我阁每有新茶皆会列宾客，凭约易茶。若每每投之于市，则将何如，窃以为未可知也。”她话未说尽，但去年之事未尝不可作为实证。
　　她伸手，墨竹点头会意，取温好的茶盏一，置于她手上。
　　秦墟缘少抿半口，继而娓娓道：“且古人尚知，上木佳器，则蠹虫横生。凡当世之有可取利之处，则奸佞之人无不入其孔缝，以取其不得之利。况世间纵有百般真假，若非怀叵测之心，无端之谋，又何至于临不测之深渊？周老先生通达之人，想必一点就通。”
　　这位老掌柜摇头苦笑，道：“大掌柜解得甚妙，老朽再无疑问。”说罢行礼就坐。
　　好吧，前言撤回，这家伙根本是条老狐狸，秦墟缘依旧回予微笑，只是这笑意就有几分叵测了。
　　此番来回，往事便告一段落。
　　“过去之事，对现在亦难免有些影响，大掌柜可有作何准备？”再下一席一人起身问道。
　　“区区小事，无足挂齿。”秦墟缘悠悠一言，如断金铁。
　　那人愣了一瞬，才慢慢坐回。
　　一时又了无言语。不同于秦墟缘一日休憩，在座的几位可以说是舟车劳顿。即便皆是及早赶到，但又有谁曾想到还未能安顿一两个时辰，一切便连夜在子时开始。
　　她向身旁吩咐一声，墨竹依言点头。很快，每位客人手边的小几上便多出一碗温茶，可以捧在手上品上一品，也不至于生出莫名的睡意。
　　“茶还是那份茶，所以戮青阁应该也还是原来的戮青阁。”是她左手侧的男人，捧着茶碗微笑道。
　　“戮青阁永远都是戮青阁。”秦墟缘答道。
　　“我也这么觉得。”男人的脸上有着明显的风沙吹打留下的痕迹，“听闻岳州最近出了件麻烦事。”
　　“既是在弊阁所处之地，弊阁对此自当尽绵薄之力。但若是有祸事行至我戮青阁，本阁虽然不敢说片叶不沾，退而自保总是无虞。”秦墟缘轻巧地答道。
　　“是吗？”那人有些尴尬地笑笑，随后道：“我也只是说说而已，不过也要请大掌柜自己多多保重。”
　　只此一语，室内的灯火似是忽得一暗。
　　秦墟缘旋即一笑，掩过心中一闪而逝的不安，“多谢关心。”

　　四
　　短暂的集会未至丑时便已告结束，谁又会想到开始的那么早，结束的竟也是这样快。
　　秦墟缘与客人一一告礼道别。
　　送走了客人，秦墟缘舒了口气，伸个懒腰道：“今晚就先回去休息吧，其他事明天再说。”
　　“您不担心吗？大掌柜。”少年面无表情，只是远远望着山下明亮的船港，一湖之隔的岳州沉睡在一片黑暗中。
　　“我有什么可担心的？”秦墟缘摇摇头，不过墨竹这家伙，他也会说这种话么，“怎么，你还能有什么心事不成？”
　　墨竹眼色一沉，随即正视秦墟缘道：“属下除开职务一事便不知去想什么。”
　　秦墟缘只觉得本该明亮的眼睛，却空洞的好似没有方向，还有些，似曾相识？
　　回到这数月的归所，凌儿依她所言早已睡下。庄内安静的只余下风声，风很大，呼啸着穿过小楼的窗扉。
　　她心中隐隐感觉到，原本的那份不安似乎又渐渐苏醒过来。这种事本不该有发生的理由，可它就是如此无端的发生了。这里总有些她看不透的事，而现在，在某个她没有看透的地方，或许……
　　“事情这么快就顺利解决了？”
　　“是的，东家。”
　　“真不愧是我们的大掌柜，不能亲至倒真是可惜了。另外，还有一件事要交给你。”
　　“……”
　　风吹了一夜，可这夜色却安宁得快要封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