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光》九成木

1、微光

　　公元一九三七年十一月二十四日，民国二十六年。长沙城比往年更加的热闹。齐铁嘴在老营心慌的很，一只只六爻却掷不出个所以然来。
　　或许自打倭人撕开“共存共荣”的脸皮，陆续轰炸过湖大、清华后，齐铁嘴就没有平静过。
　　先是平津、沪宁的大批学生陆续迁入，紧接着抗日团体和救亡刊物社先后成立。
　　尚还年轻的帝国仿佛坐在一只飘飘摇摇的渡船上。大海黑漆一团，浑浊不堪。滔天巨浪蔽日干云，连掌舵的船夫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齐八爷换了件长衫，准备去一趟布防营看看。虽然知道自己的无故心慌，干瞪着张大佛爷也治不好，还不如去寻莫医生靠谱。但齐铁嘴仍固执的想去瞧那个年轻的布防官一眼，顺便告诉他自己的不安。提醒他近日小心些。
　　临出门前，齐铁嘴想了想，又顺手抓住小满崽子的后脖领，把这还不满十八的孩子一起带上。省得他午饭又随便对付，正好可以同去吃大户。

　　两人也没有叫人力车，只快步急行，穿梭过长沙的大街小巷。齐铁嘴一路都谨慎的观察着人群与街道，想要找出些反常的先兆，好佐证自己的日夜忐忑。
　　等走到东站路附近，裕湘纱厂的汽笛最先预警。嘟嘟声阵阵催的人心慌，紧接着，中山路百货大楼楼顶与南门的天心阁也响起浑厚的钟声。
　　齐铁嘴的心跳仿佛与钟声连在一起，每颤动一下都试图抽干他浑身的血液。
　　“小满，日军的轰炸机来了。”

　　张启山正与谭省长商讨献金军用的事宜。浑身肌肉随着防空警钟瞬间紧绷。那是他多年死里逃生，身体作出的本能反应。谭先生接通兼任防空协会主席的何市长，要求马上组织人手准备避险。
　　张启山半低着头。指甲陷入手掌中。他记得老营附近有一处防空洞。齐铁嘴人机灵的很，一定不会有事。他多想自己跑去看看，或者哪怕派个兵丁过去，也好叫他能够安下心。
　　可日机将至，张启山还要留下来指挥高射机炮团。机炮团刚成立不久，仍需要作战经验丰富的人来协调。
　　布防官的位子交由张日山暂时代理，全营整装待命，随时防备着日军步兵的突袭。
　　张启山竟然一时无人可用。

　　长沙防护团的人迅速赶来，开始组织大家逃往最近的防空洞。下元节刚过去没几天，街上人群熙熙攘攘。还有不少进步学生在组织救亡演剧和发送传单。
　　小孩子们看到大人一脸惊慌失措，先是好奇的咯咯笑，觉得是件新奇事，紧接着就被一声接一声急促的警报吓得哭了出来。
　　护防团的人手面对慌不择路的人流渐渐显得捉襟见肘。
　　小满紧紧攥住齐铁嘴的袖口，不断催促，“爷、爷，别发呆咯。咱们也快跑吧。”

　　“小满，你还小，你先走。”齐铁嘴把袖子一点点从满崽子发白的骨节中扯出来，“我得留下来帮忙，不然这些人都躲不过。”

　　小满气的直跺脚，眼圈红了起来。“您留下来，我也不走。”

　　单靠东站路的防空洞是吃不下这么多人的。强挤进去，只会因为踩踏平白伤到更多无辜。
　　齐铁嘴和小满跟着防护团的成员，扯着嗓子疏导出一部分人流，向别的防空洞跑去。

　　等安顿好这一批，齐铁嘴要再出去时，却被防护团的警员认了出来。说什么也不叫他离开。
　　齐八爷气的一巴掌扇到他脸上，“单老子的命是命，外面那些人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警员摸了摸脸颊，火辣辣的疼。“都是。但长沙炸毁后的重建更需要您。”说完，那人就脚步匆匆的跑了出去。
　　齐铁嘴仿佛被抽干了一身力气，紧贴墙壁，滑坐在地上。紧缺的防空洞、警员临走时的眼神和张启山的安危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把他压的透不过气。
　　最后出去的那人终究是没能再回来。

　　炮弹带着破空的声音响起。紧随其后的是欧利根小高射炮与勃朗宁高射机枪的还击。
　　日机并不恋战，这一次的轰炸仿佛只是一次试探。四架飞机盘旋一阵，陆续飞走，留下二十余座被烧毁的房屋与百余人的死伤。
　　防护团中的医生和消防陆续开始善后。防空洞中的人群渐渐走了出来，狠狠的抹开脸上因为轮番轰炸沾染上的灰尘，似乎想要同时抹去这座楚汉名城中充斥着的硝烟与鲜血。

　　合着压抑的呜咽声，齐铁嘴四下环顾，脚步跌跌撞撞。他手里拉着小满，一心只往北正路二号走去。刚路过圣公会礼拜堂，忽然一股力道，紧紧抱住他。暗绿色的斗篷早不知道被丢到哪里，肩章硌的齐铁嘴下巴生疼。但是却提醒着他，自己还活着。从张启山身上传来火药的味道告诉齐铁嘴，这人是刚刚从战场上下来。
　　“你受伤了吗？”
　　“你受伤了吗？”
　　两人急切互相询问，又都摇了摇头，瞬间松下一口气来。
　　不论风雨飘摇的长沙城还是新帝国在此时才变得微不足道起来。今后势必还会有一段更加黑暗的日子，但只要他在身边，就仍能看到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