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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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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瑚,奶奶叫你。”
一只奶白色的小狐狸远远朝阿瑚扑过来。
阿瑚的身后是一只巨大的雪狐,雪狐站起来几乎有三层楼高。此刻,雪狐正蜷着身子,懒洋洋地闭上眼睛。而阿瑚就叼着一根野草躺在雪狐的身上。
“到时间啦。”阿瑚接住扑过来的小狐狸。
他的声线天生柔软,低声说话时不辨男女。
“阿瑚,我会想你的。”
小狐狸蹭了蹭阿瑚的脖颈,毛茸茸的脑袋蹭得阿瑚微微发痒。
“没事,我也安逸久啦。”
“本来还想给你看看我长大的样子呢。”小狐狸翻出肚皮,“那一定很威风。”
阿瑚只是低头笑着,没有说话。
“阿瑚才来了十七年,你长了一寸没有?”
假寐的雪狐睁开了眼睛,侧过脑袋嘲笑那圆滚滚的一团小狐狸。
白灵山的狐狸出生就是仙体,他们的时间向来都是以百年来计算的。短短十七年,还不够一只狐狸崽子长几根长毛。
“好啦,阿洛。”
阿瑚把额头贴在雪狐的头部。
“谢谢你们。我该走了。”
雪狐放柔声音:“祝你平安。”
阿瑚走进白灵山唯一一座像是人间的建筑:白灵阁。
奶奶化成人形,里里外外穿着好几层袍子。正守在大厅的正中间。
“阿瑚,来。”
奶奶呼唤。
阿瑚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他褪去了浑身的衣物,走向奶奶。
奶奶的脸庞上爬满了皱纹。奶奶觉得这样苍老的面庞更具威严,向来习惯使用这样一副面容。此刻,那脸庞上的每一条皱纹上都坠满了哀伤。
奶奶张口,发出一阵人声难以模仿的音调,很快,四周都响起了这样的音调。阿瑚的身上显出了血红色的纹路,密密麻麻地遍布全身。
奶奶舀来一碗水,从阿瑚的头上淋下。那水像是有意识的,顺着血红色的纹路缓缓下流。等到水几乎流至脚背时,奶奶又淋下一碗水,血红色的纹路随着水的流过在不断变淡。
不知道淋了几碗水,阿瑚身上的纹路终于消失了。这也意味着,从此,他再也不属于白灵山庇护了。
阿瑚低头看着自己白净的身体,一股茫然涌上心间。
这是他等待了十七年的事。从十七年前来到白灵山起,就不断有人教育他,他将会离开白灵山,失去白灵山的庇护。并且,永世无法再归来。
“阿瑚,穿上衣服吧。”奶奶眼底摇晃着泪水。
阿瑚缓慢地穿上衣服,脑海里将白灵山的每一个角落都回忆了一遍。
他并没有朝阁楼外走去,而是走向了一间贴满了封条的小房间。
“我只能到这里了。”奶奶站在原地,“接下来的路,要你好好走了。”
阿瑚笑着挥了挥手。
那间小隔间是白灵山的界门。界门之内是向下的阶梯,阶梯延申,似乎无尽。
走过阶梯,便是人间。
阿瑚走下台阶时没有回头,他的脚步飞快。所以,他也没有听见,阁楼外,群山里,起伏的歌声聚拢起伏,连四周的空气都在微微的颤动。
那是离歌。
那是白灵山对阿瑚的送别。
*
榕城的夏天来得一般都比较早。在北边的城市里树尖还挂着翠绿色的时候,榕城里的树已经伸展开了又宽又厚的长叶,在浅灰色的水泥地上投下连成片的阴影。
周素拎着一袋教辅正往家走。榕城一中——或者说各地的高中——向来擅长压榨学生,高二升高三的暑假才正要在前边挥手,一轮复习的材料已经到了一批了。
周素脑子里想着今天中午要准备的菜——他从高一起就和学校申请了一间独立宿舍,另外上交租金。在繁忙的功课里,料理成了为数不多的调剂品。
榕城一中不算什么很好的学校,毕竟榕城是一个一小时就能走半圈的小地方,屋舍里蒸腾而出的安逸也钻进了一中的教室。
周素的成绩可以去外地读更好的学校,偏偏林霏开这个倔强古怪的老太太死都不让周素出榕城,初中的校领导挨个过来劝都不顶用。
林霏开是周素的监护人。常年居住在山沟沟里,最亲近的朋友是家门口拴着的大白鹅。
这个老太太和周素毫无血缘关系。周素也不是她从什么机构正规领养的。
据说,十七年前,林霏开扯着她那头大白鹅人间蒸发了好几个月,再回来时,手上就多了个周素。那会儿的周素看着一点也不像活的:个头比正常婴儿小了个三分之一,浑身乌紫,皮肤几乎是透明的,可以清楚地看见内脏和血管。
谁养的活啊。
见到的人都在嘀咕。
林霏开小孩儿见了都会被吓哭的真就把这么个小东西养活了。还养得健健康康,白白净净,个子高挑,成绩也好。
堪称榕城奇闻异事之一。
太阳打在背上,周素额间沁出了点汗。
他一向是怕热的体质。这大热天的手上还提了一大袋教辅,周素的心里不免有些烦躁。
“嗨~”
周素隐约听见有声音在唤自己,他下意识转过头去,却没看到任何人影。周素顿了一会儿,又提着沉重的袋子继续向前走去。
“你好呀。”
周素皱起眉头,犹豫着停下脚步,怀疑是不是课业压力太大出现了幻听。
“呐,来交个朋友吧?”
这次的声音更清晰了,伴随着一股蓄谋已久的风,彩色的枯叶化成斑斓的蝶,成群地向面上扑来,仿若一场奇迹的临世。
周素可以清晰地感觉到那种植物的芳香——那种童年的午后与小伙伴们一起在草地上打滚时,溢满鼻腔的温暖气味——和着那惊人的、带着些旧色的缤纷,疯了一般地往他的脑子里头钻。他甚至可以细致地分辨出每一丝叶脉的颤动,每一叶蝴蝶的嗡鸣,仿佛都在他的耳边惊呼着,叫嚣着,又仿佛老妇人温和的诉说……
他忍不住睁大了眼睛。
眼前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身影,那身影的面庞几乎要贴在他的脸上。
那张面庞上镶着一双狭长的眼睛,眼尾微微上翘,带着隐隐的笑意。
周素本身的容貌就过分秀气,甚至可以说是有些女气,他从小因为这张脸受过不少调弄。而眼前这个男孩——从声音还勉强看得出是个男孩——那张脸说不出哪个五官更出挑,组合在一起却无端透出几分媚意。
和这样一张脸摆在一起,周素的长相都只能算作普通。
“呐,来交个朋友吧?”男孩又重复了一遍。
光影交横,在空气中汇聚成一片五彩斑斓。叶隙间落下的碎光隐隐约约地闪烁,让周素感到颇为扎眼。
“你……”
“不要急。”男孩后退一步,食指轻按在周素的嘴唇上,“我叫阿瑚,你可以把我当成你的引路人。”
“引路人?”
“林霏开一直不让你离开榕城吧?”
周素睁大眼睛,心里瞬间升起了防备,他微微弓起背,警惕地看着阿瑚。
“你……”
阿瑚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除了你所看到的世界,这里还有另一个世界,你的父母在那个世界给你留下了遗物,你必须去找到它。”
“我必须?”
“对,你必须。”阿瑚往后退了一步,“现在说什么你都是不会相信的,过两天吧,过两天,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又是一阵大风,落叶遮挡了男孩的身影,等一切尘埃落定,周素四处找寻,已经看不见那个自称阿瑚的男孩了。
接下来的两天,周素过起日子来都有些吊着心眼,生怕自己哪一步踏错了就去了“另一个世界”。
那天那个足以用美丽来形容的男孩说话虽然没头没尾,却有那么几个字戳中了周素的心窝。
——“你的父母在那个世界给你留下了遗物。”
周素从小被林霏开养大,林霏开这个人说话没什么顾忌,唯独不和周素讨论有关他生父母的事。周素暗示明示都试过,得到的都是林霏开彻底的沉默。
阿瑚那天提到了周素的父母,而且周素的父母还留下的遗物。这让周素的小心脏还是颇为激动地跳了几下的。
可惜这几天什么也没有发生,周素甚至开始怀疑那段记忆的真实性了。
榕城多雨。夏日临近,在一个闷热的午后,天空猛地转暗,大雨泼瓢而下。
周素坐在自己的课桌后,一手按着教辅,一手拿着笔写卷子,每写完一张卷子,他就迅速地将写完的卷子折到教辅下边。动作流畅,熟练至极。
“周素。”
班主任站在门口大喊。
周素抓紧写完卷子的最后几个字,起身快步走到门外。
班主任一脸凝重,道:“你跟我来办公室一下。”
周素看着班主任的表情,仔细将三天内自己干过的事都在脑海里过了一边,确定了自己没犯什么大事。
班主任一路上没有讲话,周素的耳边只有高跟鞋触地的“塔塔”声。
“周素,”班主任走进办公室,用一种担忧的神情看着周素,“你先不要太着急。”
——太难过?
周素一愣。
“林霏开女士说你家里出了大事,让你赶紧回家一趟。”班主任拍了拍周素的肩膀,“东西不用整了,证件和钥匙带好,中午的班车已经给你约好了。”
“中午?”周素睁大眼睛。
“对,你赶紧拿好东西,吃点点心垫一下肚子,车一个小时后开。””
周素跟着林霏开十七年,除了那只见人就“嘎嘎”乱叫的大白鹅,实在是想象不出来家里还能有什么其它成员。除了林霏开一个想不开把那只大白鹅炖了,周素也实在是想象不出家里还能有什么大事。
他脑海里不由浮现出一个阴柔的声音:“过两天吧,过两天,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是他吗?
周素看向窗外,一只蝴蝶恰巧飞过,将天色印成一幅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