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妖传》沉水生生

41、台兴城百鬼【十一】

　　【十一】重见
　　天透亮，台兴城的山路上已经有了行人，路边的小摊也开始张罗着生火做早点。而在同福客栈二楼的一间厢房内，仍然是静悄悄的。
　　内室的床榻的被子里蜷着许行荇，床榻外侧则斜靠着和衣而睡的闫衍枳。而宋仪恒则窝在外间的小榻上。睡梦中的宋仪恒翻了个身，从榻上滚落下来，顿时没了瞌睡，他揉揉眼睛站起身，披上蓝色外袍，瞅见矮墩上蜷着的赤毛狐狸，忍不住伸手揉乱了它的毛，小狐狸伸出前爪懒懒地翻身，将肚皮露出来，继续呼呼大睡。
　　宋仪恒摸摸有些干瘪的肚子，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同福客栈对面的酒楼前支了个卖大馅包子的小摊，蒸包子的香味在空气中散开。宋仪恒眼睛一亮，连忙跑过去：“大娘，给我来十二个包子。带走的。”
　　“好嘞。”大娘手脚麻利地装起了包子。
　　宋仪恒低头掏腰间的荷包，一双厚底道靴映入眼帘。这双道靴的样式，是通天观的。宋仪恒顿住了动作。那道靴的主人开口道：“大娘，给我来三个包子。还有，这位客官的钱，我一并替他付了。”
　　这个声音……
　　宋仪恒抬头：“云修？你怎么在这？”
　　何云修笑盈盈地看着他：“宋师兄，我是专程来找你的。这儿人多眼杂，我好不容易甩开了那帮师兄弟，我们不如上楼上包间细谈？”
　　宋仪恒扭头看了眼同福客栈二楼紧闭的窗子，毫不犹豫道：“走吧。”

　　何云修很警惕，关上房门之前向门外张望了一下，确认没有可疑的人在周围转悠，才关紧房门压低声音问：“师兄，你还好吧？这一年多你都去哪儿啦？还有，我昨晚听见有人喊你儿子，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差点以为你失忆了呢，都不敢贸然认你。”
　　宋仪恒捏起一个包子，慢悠悠道：“你那么多问题，我都不知道先回答哪一个了。云修，你怎么处事还是如此得不沉稳？”
　　“我……我这不是见了您太高兴了么。“何云修红着眼眶道，“师兄，我如今只有你了。封师兄和任师兄都死了！”
　　宋仪恒没想到封子辉和任丘竟然已经死了，他们二人算是通天观里仅有的几个良知未泯的人了，不由地有些伤怀。瞧着何云修哭的伤心，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只能沉默着拍抚何云修的肩膀，等到何云修的情绪略微平复下来，他才问道：“他们俩，是被顾见善害死的吗？”
　　何云修点点头，眼泪差点又要溢出来：“那日我将你藏在暗河之下，想着再晚些将你送出山去。没想到顾见善他们回来的如此快，很快便察觉到是观里的人将你给救走了。我真傻，那天山路如此泥泞，我竟没有将脚印抹干净，他们于是便发现了我的脚印，晚间便挨个儿地搜查。封师兄将我的鞋子换走，我竟还没想到这一层。想来他那时候便想着替我受罚了。可怜我竟一无所知。直到第二日，我才见到被缚在诛妖台上的封师兄和任师兄！顾见善真是狠毒，他竟然称封师兄和任师兄是混入通天观的妖孽，还诬陷说是他们杀了你，要将他们处以千刀万剐之刑！宋师兄您知道吗，封师兄和任师兄是我亲手杀死的啊，是我一剑杀了他们啊！”
　　“云修……”
　　“我怎么能让他们被其他人割肉销骨，与其让他们忍受生不如死的痛苦，不如我亲手了结他们。这样，他们不会痛苦，我也能获得顾见善的信任，待得来日，我要亲手杀了顾见善，为他们报仇雪恨。”何云修眉间的戾气一闪而过，他黯然道，“宋师兄，您不知道，您失踪后，我一直在找您，找了一年多，却一直没发现你的行踪。他们都说您死了，我不敢相信。可整整一年过去了，什么线索都没有。若是再找不见您，我也要放弃了。封师兄死了，任师兄死了，对我好的就那么几个，若是您也没了，我真不知道我在顾见善身边忍辱负重地做他的走狗还有什么意义。万幸，我还能再见到您。” 何云修伸手去拿包子，顺势悄悄揩去眼角的泪花，打趣道，“师兄，您怎么心那么宽，我让您上楼您就跟着上了，您就一点儿也不担心我跟顾见善是一伙儿的，要把你骗出来交给他处置么？”
　　宋仪恒弯了弯唇：“云修，我相信你。当年是你将我从王肃波手中救下，你既然救我，便不会害我。假若你如今真的要害我，我也不怨你。我的命是你给的，就算你要拿去，我也肯剜了心给你。况且你若真要害我，又何必大费周章地瞒住通天观中的其他人呢？云修，你不会是那样的人。”
　　何云修抹掉眼泪，郑重道：“宋师兄，我自幼时入山门，对我好的唯有封师兄、任师兄和您，如今封师兄和任师兄没了，我修为不高，自知敌不过顾见善一行人，我唯一的心愿就是帮助您成为通天观的掌门，还天下一个干净的通天观，然后杀了顾见善、张世文和王肃波几人为师兄们报仇。只要完成这两件事，我便无憾了。”
　　宋仪恒轻叹了一口气，向他讲述起了这一年多的经历：“想来你一定很奇怪我为什么会成为别人的儿子。如你所见，我从暗河顺水流下之后，是昨晚与我在一起的三人救了我，而那个时候，因为头部受到重创，我已经失忆了。在我失忆之时，我一直把三人当做自己的父母和兄长。直到我们在临安城里与堕仙阳垚所操控的莲花傀儡发生一场恶战，我替那个姑娘挡了一掌摔倒在地之后，恢复了记忆。”
　　“那师兄您为何还要……”何云修不免有些疑惑，既然已经恢复了记忆，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为何还要继续隐瞒下去呢。
　　“因为他们三个不是人啊。”宋仪恒有些无奈的解释，“虽然没有索妖铃在身边，我不晓得他们究竟是什么，但除开叫做许行荇的姑娘兴许是凡人外，其他二人都不是人。许行荇的相公叫做闫衍枳，道行很高，我不知他是什么妖怪，但另一个叫胡卿夜的男子常叫他榆木头，我猜他大抵是只树妖。至于胡卿夜，是只公狐狸，道行不深，但也是有几分本事的。我跟着他们，也是过的安稳。而他们之所以肯带着我，不过是因为我曾帮过他们，又失忆着，不知自己的身份。如果我的身份是道士，势必是要与他们分道扬镳的。妖跟道士如何相处，向来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你说，若是他们知道我恢复记忆，还会将我带在身边吗？我如今法力微薄，又被顾见善寻找，若是不依仗他们，又如何在妖鬼横行之处安然存活？”
　　宋仪恒说到此处，有些伤怀：“云修，恐怕我是不能达成你的心愿了。被王肃波挑去手脚筋脉伤了五脏六腑之后，我的法力已经大不如前，如今怕是王肃波都比我更甚一筹。我有心想手刃仇人，却怕是有心无力啊。”
　　“师兄……”何云修想到宋仪恒的身体状况，心情也低落下来，眼睛望向窗外，落在昨日与云外镜鬼站立的地方，忽觉云开雾散，“师兄，我有法子让您恢复法力。”
　　何云修所说的法子，却是东瀛人想出的。昨日一个师弟说东瀛国阴阳师此番来大衢国的目的，一是为东瀛国的国君寻得能延年益寿补筋续脉的鲛丝，二则是为了寻找能使凡人修为大增得道成仙的仙妖混元。既然东瀛国的阴阳师吃了仙妖混元能增进修为，那么想来身为修道者的宋师兄吃了也能提升法力了。
　　而云外镜鬼无意中告知自己那贺茂几松心心念念的仙妖混元是它寻得的。仙妖混元的主人就是许行荇。既然这仙妖混元就在宋师兄身边，相较于那个叫贺茂几松的东瀛人，想必宋师兄对这东西要更容易得手些吧。
　　宋仪恒却没有露出欣喜的表情，他毫不犹豫道：“不行。”
　　“为什么不行。师兄，这个姑娘不是凡人，是妖和仙的结合。她的心也跟妖元没什么差别。虽然吞食妖元非正人君子所为，可师兄，如今是报仇要紧啊，他们曾经要杀害您，您难道不怨恨么。当时还是您劝我，对我说‘忍忍吧。就当做是颗普通的药丸子，拿水一咽就下去了。既然有增修为的捷径，那便跟着他们走下去吧。’到如今，您也只把她当做妖吧。您若下不去手，我来。”
　　宋仪恒却沉默了，良久道：“你不能对她下手。增进修为的捷径不只这一条。总归有其他的法子的。”
　　“师兄，如今不是心慈手软的时候，她纵然救过您一命，但当初也是您救他们于危难在先。没有您的善举在前，他们又如何会救您？您并不欠他们什么啊。如今您只管以道魔不相容的立场去收妖，不是很好吗？还是……莫非您喜欢上她了？”
　　宋仪恒猛然呵斥他，语气里有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心慌：“何云修，你乱说什么。人不能忘恩负义，我当时帮他们降妖不过是举手之劳，而他们对我却是救命之恩。”宋仪恒像是在暗示自己：“对。是救命之恩。总之，云修，你不能动许行荇。我也是为你好，闫衍枳法力高强，不是你所能对付的。”
　　“师兄……”何云修还想再劝。
　　“好了，别说了。我有分寸。”宋仪恒此刻脑子里因着宋仪恒的猜测而有些混乱，有些心烦气躁地站起身，想打开窗子透透气。宋仪恒刚拨开窗子的插销，又重新插了回去，对面就是他们昨日留宿的屋子，若是被他们瞧见自己就不好了。
　　他转过身，瞅见窗边的案几上放着的剑，一时也愣了愣：“这是顾见善的风云斩？”
　　“嗯。是他借我用的。我与风云斩结了血契。 ”
　　“看来你在顾见善身边过的挺好，颇得他的信任。”宋仪恒有些感慨，“他的风云斩从不离身，没想到居然会轻易地交给你，还与它结了血契。他倒是心宽，不怕你借着风云斩……”他忽然询问何云修：“云修，我能与他结血契么？”
　　宋仪恒爽快道：“当然可以。我昨日还思量着要师兄与它结契呢，这样日后若顾见善要拿它伤您也是不能的了。没想到方才竟把这茬给忘了。”
　　宋仪恒割破手指，画了符纸与风云斩结了契。符纸在三昧真火之下慢慢化为灰烬。宋仪恒摩挲着风云斩上的纹理，风云斩在日光的照射下泛出冷冷的光，他拿着剑比划了两下，嘴上漫不经心地问道：“云修，这把剑的用处你可知道？我只知风云斩是件很玄妙的法器，却不知它究竟有何用。你能告诉我吗？”
　　何云修当真以为他不知情，将自己所知道的全告诉他：“我听顾见善说，这风云斩一能如索妖铃般辨识妖鬼魍魉，二能斩妖除魔，最重要的是凡用自身鲜血立誓引刀与风云斩结血盟的人，哪怕现下手持风云斩的人与其是宿敌，风云斩也不会听从执剑人的命令伤他一分。所以风云斩有保护结契人的作用。正因为怕被知道血盟之约如何结的敌人利用，风云斩一般都是从不离身的。我也是费了好大的心思才完全取得了顾见善的信任，却没想到他能将风云斩借给我。我当时也是吓了一跳。”
　　“可见你在他心中的地位比你想象的还要有分量。”宋仪恒笑道，似乎才有些恍然大悟，“原来这风云斩竟如此厉害啊。”
　　对面隐隐传来熟悉的说话声，想来是许行荇他们都醒了。再不回去怕是要起疑了，宋仪恒对何云修道：“出来时间有些长了，我先走一步。若我有事，会来酒楼或是望舶巡检司找你的。”他有些不放心的再次叮嘱：“云修，提升修为的事，我大概有些眉目了。你千万不能打许行荇的主意，知道了吗？”
　　见何云修虽然不情愿却终究点了头，宋仪恒这才放下心来。
　　何云修看见桌上的那袋包子，喊他：“师兄，您的包子！”
　　宋仪恒头也不回地走了：“不要了。”

　　宋仪恒走的很快。何云修从窗子往下看，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便见他从酒楼门口出来，站在包子摊前重新买了几个包子，捂在怀里回了对面的同福客栈。
　　何云修轻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宋师兄啊，您说您不喜欢那个姑娘，只怕是不愿承认罢了。您的样子，分明是对她上了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