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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番外:流水十五年 ...

  •   1994年,春。

      “呼,纽约的倒春寒冻死人。”我关上车门,搓着冰凉的双手,“小寿,祝贺你啊,终于完全康复,以后再也不用来这里了。”

      三井淡淡看向车窗外,并无我想象中的喜悦。

      我从法学院毕业后就进入三井集团,原本踌躇满志要随大部队征战北美,却被临时告知驻守神奈川,担任三井寿的代理监护人。他的高中生涯前两年与警局密切相关,我的日常工作就是为他和他的狐朋狗友办理保释——不是没想过辞职的。

      那两年他有多让人头疼,这两年他就有多让人心疼。

      92年初的手术很成功,但最好的医生也无法保证他能复原如初。为了不耽误复健,三井选择就近在纽约入大学,每日往返于医院和学校之间。神经和肌肉的恢复需要漫长的时间,这是他一个人的战役,没有人能代替他完成日复一日的枯燥练习。从坐卧困难到奔走如常,三井熬过了两年时光,而我从未在他口中听到任何一句有关放弃或抱怨的话。

      “桐原律师,能否麻烦你帮我找一个人?”三井从随身的钱包里取出一张照片递给我。

      照片经过缩印,是正好能塞入钱包的大小。原版我见过,被三井从日本带到纽约,就放在他卧室床头的相框里。照片拍摄于1991年全国大赛与山王工业的那场比赛后,是张集体照,我有些疑惑他要找的是谁。

      “第二排最右边的那个女孩,她叫……”三井顿了一下,“绿川萤。”

      我听他声音有异,不由多看了照片中的女孩几眼。小姑娘有一双会笑的眼睛,照片里,十七岁的三井握着她的双手,按在自己的双肩。

      “是湘北的同学吗?”

      “学妹。”

      “那就好办了。包在我身上。”

      “拜托你了。”三井靠着座椅,闭上眼睛。

      这两年他瘦许多,也沉默许多,有时候一个人在街角的咖啡店,点一杯草莓冰淇淋,一坐一天。我找到他的时候,冰淇淋早已化了水,他却只是望着窗外的天,不发一言。

      委托神奈川可靠的侦探社帮忙寻人,很快就有了消息。然而比这个消息更快传来纽约的,是三井父亲于东京返回温哥华的航班上突发脑溢血去世。

      葬礼还未结束,董事会几个元老便有意借机兴风作浪,一时间山雨欲来,人心惶惶。三井临危受命,千斤重担骤然压上他刚刚病愈的肩膀。我永远忘不了他第一次参加董事大会,黑西装,黑领带,伸手推开会议室大门前,他转身朝向我,一张脸忽然褪尽稚气,沉着坚毅。

      “小寿……”触到他的森然目光,我立刻躬身改口,“三井先生。”

      “桐原,请做我的第一个队友。”还有两个月才满二十岁的三井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字,“我会让三井集团变强。”

      他没有说谎。

      六年,集团的业绩翻了两番,产业链的上下游被彻底打通,分公司一家接一家地开。我跟随三井南征北战,一天连飞三个国家也是家常便饭。有时候他在机场候机室揉着太阳穴看着报表,会忽然抬起倦意深浓的眼睛,恍惚着问我:“桐原,我现在在哪?”

      那份来自神奈川的调查报告我早已转交给他,他接过后并没有立刻打开,从此也再没有进一步指令传来。

      1999年,夏。

      我随三井飞赴东京参加一场并购谈判。去年底,他决意要将公司总部从加拿大迁回东京,理由是未来的亚洲市场更有可为。董事会的老古董们早已不是他的对手,三井做事雷厉风行,搬迁决议一经通过,他便亲自着手选址事宜。

      到达东京后,照例是马不停蹄的会议和报告。某日我在车后座向他解释新近修改的税法条目,忽听他让司机改道。下车后发现目的地竟是东大医学院,礼堂正进行着毕业式。

      一头雾水跟着三井走进礼堂,在最后一排坐定。

      典礼没什么新奇,毕业生们轮流上台,受拨穗礼、领毕业证,不过考虑到医学院的学制通常为六年,能披荆斩棘带上四方帽的,都非等闲之辈。

      典礼最后一项是毕业生代表讲话。那女孩刚一出现,我便恍然三井此行的目的。她的样子有改变,不再是旧照片中花骨朵似的青涩模样,如阳光下最明媚的那朵蔷薇,盛开在她最美的年华。

      “我的小绿长大了。”我听见三井喃喃低语。他的眼神像一个梦游者,随着时光溯游而上,去到某个遥远的盛夏。

      礼毕,毕业生欢呼着涌去草坪合影,一时间四方帽漫天翻飞。

      三井远远站在欢声笑语之外,目光静静追随着一个身影。

      “学长?!”那女孩忽然望向我们的方向,眼睛弯成两道月牙,雀跃着跑来。

      我不用转头,也能感觉三井浑身一紧,呼吸心跳乱作一团。

      “唐泽学长你怎么来了?不是在北海道实习吗?”女孩与三井擦肩而过,向我们身后的一个男生微笑致意。

      “今天是你的毕业典礼,我怎么能错过?”男生递上一捧火红的玫瑰,“祝……祝贺你,绿川!”

      “学长的祝贺收下了,花嘛,就不能收啦。”女孩的声音清甜明朗,“今天我喜欢的人也来了,被他误会就不好了。”

      “绿川什么时候有喜欢的人了……”听声音那男生已濒临泪崩。

      “就最近啊。咦?他去哪了?刚刚还在呢......”

      “绿川,我想起还有点事,先……先告辞了……”

      “走吧。”三井低声说,慢慢垂头,慢慢转身。

      那份报告我看过,知道女孩曾经受伤失忆。她没认出三井我不意外,我意外的是,那个在谈判场上镇定自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三井先生,此刻仓惶无助如幼童。

      “可是……”我欲言又止。

      可是小寿,不要再从你爱的人或事面前逃开,不要害怕惊扰她的平静,唐突她的生活,不要害怕破碎的无法复原如初,失去的无法再度追回……

      可是,可是当一个人真爱另一个人的时候,怎么会无所畏惧。

      佛说,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望着他瞬间颓唐的背影,我忽然看见了自己深埋已久的畏惧,我以为早已瞒过自己的,永远无法向他吐露的,我的畏惧。

      那天,三井给自己放了六年以来的第一次假。虽然他的假日,不过是把自己关在宾馆套房,无声独坐。

      2003年,秋。

      “桐原,你可考虑好了,嫁人之后从此真的卸甲归田,相夫教子,不问世事?”三井的语气故作责怪,眼里却笑容满溢。

      如果可以,我希望他不要这样真诚的感到高兴。

      “您现在已经有了足够的队友,就容我离场休息吧。”可惜我早已习惯配合他。

      “我怎么感觉像是送自己的姐姐出嫁?那家伙要是敢欺负你,尽管来告诉我,我非打得他满地找牙。”三井作势卷起衬衫袖管。

      “那我该保释你呢,还是保释他?”我笑得滴水不漏。

      “算了算了,不给你出难题了。” 三井转头,“老妈,桐原的婚事就交给你操办了。”

      “这是自然。”夫人的眼角已有时光的痕迹,笑起来却更添风韵,“你的婚事呢?几时容我操办?”

      “三点还有会要开,我先告辞。”三井举手投降,又朝我双手合十,“桐原不用跟来了,拜托替我稳住老妈。”

      再没有哪个老板比他更慷慨,送给我作嫁妆的高层公寓,一抬眼就能望见不远处的东京塔。

      离职前替他办妥的最后一件事,是买回他少年时在神奈川住过的那层公寓。关于装修的要求他只有五个字:“和从前一样。”

      没人明白向来惜时如金的三井先生为何会在而立之年忽然起意搬到离东京一小时车程的海边小城,宁愿为此每天早起,往返奔波。

      从旧同事口中得知,他开始刻意减少工作量,甚至会在周末关掉手机。实在有急事,只能派人驱车去神奈川找他。好在他也不难找,不是在海边的那家冰淇淋店看书,就是在社区的篮球场教小朋友打球,或者约几个旧友去海堤垂钓。

      三井低调,难得在金融周刊读到他的访谈,看到他说自己并不成功,“成功是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而不是成为别人想成为的人”。

      我忽然就放下心来。

      他终于不再需要用无止境的工作麻醉自己,他终于回到他最想回到的地方。

      2006年,冬。

      “桐原!”三井匆匆赶来,还没坐定,便伸手抱过我家刚满周岁的小豆丁亲个不停。

      “这么喜欢孩子,什么时候……”一旁的夫人呷一口咖啡。

      “桐原救我!”三井向我递眼色,我两眼望天,视而不见。

      “这次呢,你姑母的邻居的老同学介绍了一个女孩子……”夫人打开手袋,取出一张照片。

      “没时间。不见。”三井又是老一套。

      “哦?”夫人一笑,顺手收回照片,再呷一口咖啡,“不见就不见吧。不过听说,对方是你在湘北念书时的学妹。小姑娘我好像也见过,姓什么来着……浅川?还是……绿川?”

      三井定住。

      绿川,绿川,这个名字,是三井寿的魔咒。

      十五年光阴似水流转,咒语响起,他就依然是当初的那个少年,抱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站在蔚蓝的海岸线,抬头遥望茫茫宇宙那唯一的一颗恒星。

      “小寿,去吧。”我终于可以说出迟到七年的这句话。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不离爱者,何惧今生有怖,甘受百岁长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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