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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三十岁和十五岁 ...

  •   下午的手术进行了七小时零十四分钟。无影灯熄灭,走出手术室的刹那,我有种恍如隔世的虚脱感。

      病人家属一拥而上,将主刀松田教授团团围住。我趁机钻进更衣室,迅速沐浴完毕,一边吹着湿漉漉的头发,一边在心里起草手术报告。脑外科手术是体力活,时不时来一手颅骨钻孔腰椎穿刺,主刀大多不愿选女生做助理医师,松田教授给我机会,我很珍惜。

      “绿川医生辛苦了!”在办公室门口遇见值班护士小雪,她亮出招牌甜笑,继而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绿川医生的手机从五点开始就响个不停哦。”

      我满脑子手术报告,当下只是淡淡点头,直到看到手机屏幕上十三个未接电话,才发觉大事不妙。

      硬着头皮点开留言信箱:

      “萤,生日快乐。妈妈寄来的拉面收到了吗?别忘了今晚的约会。”

      “萤,这次不许迟到!要化妆!要穿裙子!要保持微笑!知道吗?”

      “绿川萤!再不回电话你就死定了!”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当初就不该同意你学医,你不学医,就不会落得一身古怪脾气,就不会到三十岁还嫁不出去,一个人在东京孤苦伶仃……”

      ……

      我忘了今天是我三十岁生日,也忘了老妈通过九曲十八弯的关系为我安排了一场相亲。对方据说是之前在湘北高中高我两级的学长,家世学历人品长相均堪称完美。

      一个三十二岁的单身完美男人,愿意在周五晚上抽出宝贵的两小时与一个以医院为家的三十岁脑外助理医师进行亲切友好的相亲活动……也只有我那急红了眼的老妈会觉得其中毫无蹊跷。

      常言道,房间整洁无异味,不是伪娘就是gay。

      最后一通留言来自一个陌生号码,一把温暖男声从听筒那头传来:“绿川小姐,我是今晚与你有约的三井寿。如果方便,能否回电报个平安?”

      相亲时间原定于晚上七点,留言时间是七点半,现在墙上的时钟指向东京时间晚八点半。他至少等了我三十分钟,于情于理,我都该回电致歉。

      铃声响了一秒就接通。

      “绿川小姐?”

      “是我……很抱歉,刚刚结束手术……”

      “吃晚饭了吗?”

      “欸?”

      “如果还没有吃,我现在过来接你。”

      “等……等等!你的意思是,你还在那家料理店?你……还在等?”

      片刻静默,他说:“我一直在等。”

      语气是平静的,笃定的,没有催促,没有抱怨。

      我愧从中来,隔着听筒向对方九十度鞠躬:“三井先生,我马上过来,十五分钟后见。”

      约定的料理店离医院不远,凭我对东京交通的了解,这个时间点选择步行前往才是最明智的。挂上电话,取过外套,夺门而出时正撞上松田教授。

      “去吧去吧,好好享受周末。”教授一张糯米糍似的团团脸上堆满过来人的了然表情,狡黠地冲我挤挤眼睛,“报告嘛,周一交也不迟。”

      迈出医院大门,发现天地间飞旋着绒绒细雪。

      今年的第一场雪呵。我仰面深吸一口雪天清冽的空气,把手放进外套口袋,埋头急速赶路,心中渐渐被不知来处的喜悦所填满。

      其实我在湘北高中只念了一年,之后便随老妈转学去了广岛。到广岛第一天,从新居阁楼木梯踩空跌落,后脑着地,在医院昏迷一天一夜。醒来一切如常,唯一丢失的是在湘北那一年的记忆。更吊诡的是,在我昏迷期间,神奈川旧居起了一场无名大火,所有还来不及搬迁的旧物就此付之一炬。像冥冥中有某种力量,将我的人生强行撕走一页,此前此后故事依旧,那一页的人事却散佚在时光深处。这也许是我执意选择脑外科的原因,潜意识里,始终想填补上空白的十五岁。

      可惜此刻的我无论多么努力,都无法回想起关于“湘北高中三井学长”的片段点滴。算了,无论他是伪娘或gay,我都要当面道歉以安抚胸膛左侧那颗名叫良心的小东西。

      就要到了。

      隔着马路,隔着雪花,一眼看见料理店窗边灯下某个专注的侧面。我从未见过他,却无端肯定那就是他。

      红灯转绿,我随人潮走向他。心头像被丝线轻轻牵扯,一阵莫名酸软。

      应该涂些口红的,应该穿裙子的,应该……

      我曾在ICU轮转过一年,传说人死前会看见白光,生前种种如走马灯在眼前掠过。

      而当我被那辆失控冲进斑马线的汽车撞倒的刹那,没有白光,没有走马灯,只有那句话在耳边不断萦绕。

      “我一直在等。”

      “我一直在等。”

      “我一直在等。”

      温暖的,平静的,笃定的。

      抱歉啊,三井先生,我好像,还是失约了。

      ————————————————————————————————————————

      “继续按压!”

      “暂停按压!检测脉搏!脉搏恢复!监测血压!”

      熟悉的消毒水的味道,熟悉的指令,熟悉的白色,我觉得无比安全,无比自在。

      声音从一帘之隔的左侧传来,我那受训多年的医学神经受本能驱使,支起身,蹦下床,唰地拉开帘子。

      “抽血了吗?血常规报告在哪?电解质和心肌酶什么情况?”我望向正埋头苦写抢救记录的护士,护士抬头望我,原子笔从她手中缓缓滚落。

      瞬间寂静,只有心电图的滴滴声和笔杆落地的一声脆响。

      我一急,也不管穿没穿鞋,哒哒哒就冲向病人。

      “小妹妹,你冷静一点!”冲到一半被人拦腰截住。

      当班医生脸色铁青:“竹内,她家属呢?给精神科打电话要求增加检查!”

      被叫作竹内的倒霉蛋一边手忙脚乱把我拖离抢救区,一边点头哈腰解释:“已经通知家属了,正在赶来的路上。精神科已经下班了……”

      十分钟后,我盘腿坐在抢救室病床上,托着下巴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对面的实习医生竹内小哥苦着脸,同样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十分钟内,我先以巴比妥类药物的副作用为由,有理有据地拒绝了他替我注射镇静剂的尝试,继而又向他提出了三个问题:

      我是谁?

      这是哪?

      发生了什么?

      得到的答案是:

      你是湘北高中一年级新生绿川萤。

      这是神奈川野口综合医院急救室。

      你从天而降,砸伤了一位路过学校天台的同学,两人双双昏迷。你只有轻微擦伤,那位同学还在急救,情况暂时不明。

      说到“从天而降”的时候,竹内小哥的脸上露出“现在的小朋友啊一言不合就闹跳楼”的惋惜神情。

      “等等,你刚刚说那位同学在哪里路过?”

      “学校天台。”竹内小哥眉毛拧成一个川字。

      “请问我从哪里坠落,才能砸中一个当时正在学校天台的人?直升机?还是我当时正在天台撑杆跳?就算我跳伞或撑杆跳吧,在重力加速度的作用下,我怎么可能只有轻微擦伤?”我循循善诱,“今天是我生日,你们是我朋友请来整我的,对吧?摄像机呢?摄像机在哪?都出来吧,哈哈哈哈哈哈!”

      竹内小哥的嘴巴拱成一个O字。

      隔壁传来冲天爆喝:“竹内!给精神科打电话!现在!马上!”

      还挺入戏。我呵呵一笑,双手枕在脑后,悠然自得往后一躺。

      还没躺安稳,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就冲将进来,一把把我捞进怀里,力道之大,我几乎为之窒息。紧跟着鼻涕眼泪糊我一头一脸,外加声泪俱下的控诉:“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当初就不该和你爸爸离婚,我们不离婚,你就不会跳楼自杀……”我定睛一看,这位姐姐三十五六的年纪,眉眼之间像极十五年前的老妈。

      我冲竹内小哥比了个大拇指:“难为你们,找来这么像的群众演员。”

      演我老妈的演员闻言大惊,泪眼婆娑转向竹内小哥:“医生,你不是说我女儿只擦破了点皮吗?”

      “现在看来情况比较复杂,需要留院观察……”竹内小哥擦擦冷汗。

      戏到这里就差不多了,该有一群人捧着蛋糕和鲜花出现,高喊“surprise”了。

      我决定先去洗手间整理一下仪容,万一要拍照录像呢。

      在竹内小哥的目送下,演员姐姐搀着我走进了洗手间。我挺配合,由着她搀。

      看到镜子的刹那,我愣住了。

      镜子里人是我,又不是我,确切地说,是十五岁的我,不是三十岁的我。我知道特效化妆神奇,却不知道能神奇到这个地步,贴着镜子仔细看,伸出食指使劲搓,皮都险些搓掉了一层,硬是搓不出去年夏天在海岛度假时右边颧骨晒出的两粒雀斑。最神奇的是眼神,那是百分百未经熬夜轮班折磨的,纯天然无添加原味少女的眼神,晶晶亮,透心凉。

      可是,化妆再神奇,不至于连胸部都能化成未发育完全的状态吧……

      还有身高是怎么回事?怎么感觉被折叠了似的……

      再看镜子里的演员姐姐,她分明,就是,我,老妈,吧……

      剧本太刺激,我终于承受不住,两眼一黑,直挺挺向后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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