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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Memories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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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之始]
男人站在街角犹如一株笔直的树。风吹起他额前的含蓄刘海,失去了刘海覆盖的额头,苍白得有些过分。颀长的身段有着完美的震慑力量,墨镜无法完全遮去的英俊面容,以及全身散发着的那一中冷厉的气质,使他即使在街头小巷也依然拥有相当的回头率。
他干净得仿佛不存在于这个世间,仿佛是澎湃沧海之中那一点百年一现的纯白。
而他的的确确存在着,真实地站在夕阳的余晖之中,站在街头的喧嚣之外,站在天空一片云蒸霞蔚里。不动,脸始终朝向一个固定的方向。
隔着墨镜,没有人可以看清他眼里究竟盛着怎样一种思绪。
他看见了什么呢。
一辆漂亮的车轻轻滑至他的身旁停稳。车门精确地停靠在他脚边刚刚好的位置。车里的人鸣了鸣喇叭,似乎是示意他上车,轻巧而熟练。
他站着没动。未夹好的领带在风中翻飞,飞扬在空中好似一面哀悼青春的旗帜,带来春意的同时也带走了时光流转的证据。
车又鸣了几次喇叭,他才回过神来,看见熟悉的车,便也熟稔地拉开车门坐进副驾驶座里,一向没有表情的脸上包含了一些隐秘的意犹未尽。
经纪人一脸疑惑。“怎么了,流川?”他问。
他摇摇头,摇下车窗。经纪人也识趣地没有再问,发动车子,很快驶离了原地。
流川摘下墨镜,透过后视镜又看了最后一眼。
满树缭乱的樱花,绚丽得撕心裂肺,生动得无法比拟。它们在落日的余晖中沉默地开放,凋落,张扬地在春风中铺落了一地粉红的寂寞,如没有罗盘的远航,在恢弘的徒有虚名中迷失得义无返顾,只有起点,没有方向。
樱花。祭奠一场死去的爱情。
流川没有再看,他把脑袋随意地支在靠垫上,闭上双眼,让意识逐渐模糊。
你总是这么爱睡,死狐狸。
耳边似乎出现了幻听,流川猛地睁开眼,只看见眼前醒目的红灯,如某个人嚣张不羁的头发。
排山倒海的失望瞬间淹没了他跳动的心。
往往,若想让自己尽量地不去刻意,会越发地刻意。
樱木在一个微凉的夜里又梦见了他。
那是如此美好的似水年华,每一点每一滴都蕴涵有催人泪下的力量。它肆无忌惮地嘲笑着如梭的光阴统治下无力挣扎的人们,不堪一击的过去,以及溃不成军的青春。它是抽象的流沙抑或流水,无论怎么努力,也都无法将它挽留,最终逃不掉看着它静静流走的命运。
而就在显示在樱木脑海中的强烈影像之中,16岁的流川身着湘北深色的制服,领口的扣子随意解开两粒,耀眼而又不张扬地,站在满树繁花之下,漂亮的眼睛,以坚定的速率自天的那一边扫视过来,直到,视线扫到樱木,漆黑的瞳孔定格在他的眼里。
那是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熟悉。
樱木从床上坐起,脑海里残留的梦境令他顿时清醒,毫无睡意。月光如水,静静泻在院子里的小路上,流进窗棂,洒下小部分在房间里,苍白笼统的颜色。
妻子仍陷在沉沉的梦里,节奏平稳的呼吸。樱木的心里漫上一种成分复杂的感情。像是心虚般,他迅速转过了头,专心凝视一地的月光。
无法避免地回想起与自己拉开17年距离的16岁光阴,从岁月的痕迹里嗅出了辛酸的气息。由于是在夜里,樱木便安心地卸下没心没肺的面具,专心致志地一头扎进回忆里。
妻子不是不知道自己有过同性恋的历史的,但她仍然义无返顾地跟随了他,要亲手替他洗刷他不堪一击的过往。况且经过那场车祸,和樱木苦心经营的演戏,所有人都知道日本篮球国手樱木花道已经失忆。再加上流川在美国NBA出色的表现,以及拉开10年的差距,不会再有人记得那段曾经甚嚣尘上的放轶旧闻,不会再有关于他们同性恋的的煽风点火的报道。
该过去的,终是过去了。
事业与家庭的桎梏,使樱木也无法再去哀悼他青涩荒唐的爱情。
妻子醒过来,就着月光看见丈夫坐在床尾,红发镀上了一层虚幻的银色,眼神空洞,却十分通情达理地没有过问。樱木因为动静而不由自主地回头,耳朵里接收到妻子的声音。
“睡吧,明天还要早起。”温暖的声线。
“嗯。”樱木脸上浮起了少年时代单纯的笑容,灿烂得令整个屋子都熠熠生辉。
原来陪同时光走过那大段大段悠长的路程,真的可以使人长大。
[回忆之贰]
这个季节没有比赛。流川也难得空闲,便答应了经纪人关于回日本召开记者接待会的要求。总该再回日本看看,流川想,毕竟,那是一个承载了自己几乎所有的回忆的地方。
来到了美国,流川才发觉自己其实一点都不喜欢这个国家。除了篮球,他在这里找不到任何的乐趣。而且即使是篮球,他打得也不是那么快乐的。在错综复杂的NBA赛场上,有太多自我与独断的对友,以及一些或明或暗的对东方人的看不起。虽然流川也取得了相当的成绩,但他仍是无法不去回忆自己短暂而美好的高中时代,那种无忧无虑一心打球的岁月,以及那所有所有可以信任的队友。美国的球场太过势利,他不喜欢。可是不管怎么样,路是自己选择的,还是得一步一步地走下去,把脚印踩得深刻坚实。
变得更强的目的达到了,他还想要什么呢。流川有些迷惘了。
无须隐瞒,流川还是怀念着樱木的,时而淡淡,时而非常。而太多言不由衷的不得已,使他不得不面对现实,屈服于命运变幻无常的纹理。
妻子在一旁哄着儿子:“你不听话,爸爸就不带你去日本看樱花哦。”
儿子立即停止了吵闹,乖乖地眨巴着眼睛,与流川几乎一模一样的漂亮眼睛。
从什么时候起,回到自己的祖国竟也变成了“去”呢。看着日裔华侨的妻子,流川心里泛起一丝苦涩,又在下一个瞬间变得云淡风轻。
什么都在变,唯一没有变的,恐怕只有自己而已。
媒体的速度永远是最超群的。樱木打开电视机时,体育频道上没有如往常般NBA精彩赛事录像,而是蹦出了NBA日本选手流川枫回国的新闻。电视上的他由于初春的寒意而罩着一件黑色的长风衣,被机场的风吹起下摆,显得挺拔而颀长,戴着墨镜。若不是一头不变的刘海与脸上独一无二的苍白,樱木几乎认不出他来。看着他与比赛时截然不同的模样,樱木想,同样是打篮球,死狐狸混得比我好得多了。这样想着,便怔怔地发了许久的呆。
“流川枫于当天下午4时抵达广岛。”女记者的声音十分没职业修养地带了些兴奋。
流川枫于当天下午4时抵达广岛。
樱木一愣,一时之间不知该作何反应,于是手忙脚乱地关了电视,满脑的混乱。
该死,怎么就这么巧。
樱木没有再留在神奈川,不知是在逃避什么。广岛有家乡那种熟悉的气息,他便选择了,毫不犹豫地。
心里像是塌陷了一块,却不知道究竟是哪个部分。
“爸爸!”儿子一路撒欢着跑进屋子来,“和彦说流川枫要来广岛喔!”
儿子是流川的崇拜者,从他5岁开始。自然是自己总是将电视频道锁定在体育频道的缘故。无法否认,电视里的流川是很有震慑力的。
他还记得儿子第一次认真地看完了一场比赛时,脸上憧憬与兴奋的表情,“爸爸,那个黑头发的长得很白的叔叔是谁啊?他好像不是美国人哦!”
“他好厉害,一点都不输给那些手臂上画得花花的蛮牛。”
“我长大要像他一样去美国打球,要打得和他一样棒!”
臭小子。
“你爸我也是打篮球的,怎么就没见你这么崇拜呢!”樱木总是这样教训儿子。
流川,为什么你总是可以轻易地充斥我的生活,挥之不去呢。无须构思什么引人入胜的情节,无须装饰什么清词丽句的点缀,只在生命里随意的某一刻,你就伫立在角落,静静默默。
“爸爸,我和你说话呢!”儿子摇着樱木的手臂,“发什么呆啊!”
樱木毫不客气地赏了他一个毛栗子,“没大没小的,嚷嚷什么!”于是父子俩开始打闹,把整个房间弄得鸡飞狗跳。
“爸爸,你帮我一个小忙好不好,就一个小忙。”儿子开始苦苦哀求,“我知道你和流川叔叔是老同学,我知道的。”
樱木瞬间有弦断在耳边的错觉。他看着儿子,除了他那头与他相似的红发清晰依旧,仿佛其他的一切都开始恍惚。模模糊糊,看不清楚。
一个,小,忙么。
而在樱木还未考虑好之前,机会已经向他走来。
“樱木,我们准备在广岛开个同学会。”赤木的声音沉稳中带了点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你也一起来吧,湘北的兄弟们是好久没有见了。”虽然你忘记了,这一句话在电话里没有说出口。
樱木听见昔日的朋友与自己变得那样的陌生,完全是因为自己那失忆的谎言的缘故,他突然有些遗憾,突如其来地。然而已成定局的事实摆在眼前,他无意也无力再去改变,于是硬生生地把堵在喉咙里的一句“大猩猩”和着遗憾吞了下去。
“好啊。”没心没肺的语气,“等着大天才的登场吧!”
改变不了的,注定改变不了。回不去的,终究回不去了。
[回忆之叁]
在无所事事的下午,回忆起过去那美好而温暖的年轻的日子。
天穹是空洞的蓝,浅蓝。洁白的云朵浮在天上,随意地堆积着天马行空的形状,又随着风向彷徨不知道该游向何方。太阳焕发着毛茸茸的温暖,阳光幻化成无数条细密的金线,直直地插入土地,晒得每一寸光阴都有了柔和的线条。
而就在天空之下,弥望的是遍布了山野的薰衣草田,深深浅浅的紫色沉淀在土地之上,覆盖了地表,在阳光里升华出一种微茫的幸福,展露苍白无力的笑颜。
流川一个人坐在路边赌气,冷冷地看樱木一个人在薰衣草田里发疯似的乱跑。
他叹口气,不明白早上被樱木拉着去赶上的电车怎么会变成了新干线,等他在车上醒过来,自己已经踩在北海道的土地上了。北海道的空气里带有些微凉清新的味道,感觉不坏,于是他也气不起来。
算了,由他吧。流川眼里折射出温柔的光线,而他自己没有发现。
薰衣草馥郁的香味理直气壮地充斥了空气,美丽的紫色劈头盖脸地战局了视野,制造出一幕朦胧的假象,仿佛一伸手,便可以触摸到近在咫尺的天堂。
太阳已经转换了发光的方向。静谧的紫色沉默地在微风里轻轻地颤。
“你回来。”流川终于忍无可忍了。不由分说地把自己骗来这里,难道就是为了要把自己冷落在路边么。
樱木的额头上盈满细密的汗,表情像孩子般无忧无虑,在紫色的背景里光辉熠熠。他脸上洋溢着笃定的没心没肺的笑容,摇曳在一片和煦暖风里。
“混蛋,谁让你把我带来这里陪你白痴的。”流川骂他,心里惦念着篮球队的练习。
“哼。你有什么意见。”樱木把鼻子扬得冲天。
漫山遍野神秘的紫色,在沉沉的暮霭里破土而出,像藤蔓植物终于爬到可以及到窗口,仿佛能够让莴苣姑娘逃下高高的尖塔。它们自天上降落,铺成一片紫色花海。张扬华丽的开端,自这一个远方延伸至下一个远方,连接了亘古不变的永恒的长度。
流川没理他,顺手扯过手边一簇的花,捏在手里。有香味萦绕,他转动着绿色的柄,过一会儿觉得烦了,便随手丢弃在花丛里。
“良田要是发现今天的练习我们两个都缺席,不知道会怎么想啊,哈哈。”樱木有些得意地笑,“他恐怕会找茬刁难我这个天才吧。”
白眼。
“你这是什么意思!!”樱木的火顿时就上来了。
于是两人开打。与往常不同,这一次的地点氤氲着大片神秘的梦幻,于是真实的成分也不由得下降了几个百分比,最后成为纯粹的嬉闹了。
回忆到这里,流川的眉头轻轻褶起,化为一片挥不开的阴霾。
回忆到这里,樱木的拳头用力握紧,成为一股化不掉的沉重。
棉队无法拥有的东西,他们都只能无可奈何地记住。这个世界有太多太多的无奈,太多太多的身不由己,即使他们无比留恋,也无法回到过去。
悲哀的无奈,无奈的悲哀。
错过的,终是错过了。他们都不愿再回头看自己溃不成军的青春,不愿再回头看逝去的失去独自留在过去,顾影自怜。美好的外表终于层层剥落下班驳,时间终于残忍地在童话的梦乡中破啼。
只是那些美好的回忆,永远不会成为稍纵即逝的泡影。而是,他的记得,他的记得,他们的记得。他们都记得。
流川只是感叹,感叹上苍的不怜悯。若当初樱木没有失忆,或许现在的一切将不再会是现在的一切,或许可以换上另一个更好的结局。他是追求完美的人,他任何事都要力求完美,包括事业,包括爱情。
樱木却丝毫没有后悔。如果当初没有他苦心经营的那一场戏,或许直到现在两个人都还生活在痛苦的窘境之中,即使一直相守,又怎么会有幸福呢。他不敢高估流川对自己的感情,同样,也不敢高估自己的。
只是过了这么多年,他们依然在怀念。
那十六岁的夏天,那北海道的薰衣草田,那少年不知愁滋味的时间。
人总是会怀念失去与得不到的事情。
“我们一起。”脸颊上有草尖痒痒的触感,他听见他说。
“我们一起。”他回答。
无须去考证多年以前的他和他哪个是樱木哪个是流川,如今都已无关紧要了。因为它对于早已注定的结局,终究是苍白无力。
[回忆之肆]
同学会的地点定在一个昏暗的酒吧里。
樱木不喜欢这种乌烟瘴气的地方,甫进门的时候眉头就狠狠地皱了一下,不过这里无甚刺鼻的烟草味道,他也得以稍微收拾一下坏掉的心情。
其实樱木在来的路上一直在犹豫,在附近徘徊到地面涂满他的影子。他不是不想念在神奈川的同学,而是他明白,所谓的神奈川的同学之内,会有流川。而这次的同学会,太明显的是因为流川来到广岛才特地举行的。
樱木不知道该怎么调整看见他时心中应激而起的波澜壮阔。
天不怕地不怕的樱木花道犹豫了。他不是个喜欢逃避现实的人,他讨厌一切悬而未决的事情。而且毕竟也是三十好几的人了。但是他依旧不敢去面对,面对他曾经刻骨铭心的过去。
他的心跳一直保持着急促的速率。
抬腕看表,已经过了约好的时间。他的眉头瞬间皱在了一起。
怕什么。他最后咬牙切齿地想,我樱木花道什么时候怕过什么东西?去就去。于是迈开僵硬的步伐,一步一步移向近在咫尺的目的地。而他经过的地方,皆弥漫有苍凉的气息,在太阳猛烈的照射下升华出一种失落的色彩。
流川坐在沙发上,很随意却不随便地斜靠着,依旧是苍白的脸色,临睫的刘海,瞳孔漆黑深邃,似乎可以包容一切隐忍的感情。他在这十年的沧桑里学会了掩藏。于是他只是在樱木进来的那一刻,云淡风轻地扫了他一眼,随后便只看向空气里的某一处,可以将他的感情收进口袋的某一处。
而那云淡风轻的一眼就这样定格在樱木的眼里,成为往后他记忆里泛黄的岁月底片,可以冲洗出任何美好抑或残酷的过往。
“你迟到了啊!樱木!”赤木一如既往地守在门边,立马赏了樱木一拳,动作不输高中时的敏捷与力量。而随后他突然意识到樱木已经记不起以前的事,自己这高中时看似平常的一拳是否太过突兀。气氛又凝结起来。
樱木捂着脑袋抬起头,看见狭小的包厢里熟悉的朋友——宫城和彩子,三井,木暮,甚至角田和潮崎,安田也来了,还有已为人妇的晴子。他们的眼睛齐刷刷地望过来,眼神里有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信息,让樱木仿佛又回到了神奈川的球场上,背负着大家的培养与期望的目光。
“嘿,不必这么严肃吧……看见我这个天才不高兴么?”樱木嘴边咧开一个大大的角度,一如高中时的灿烂,“不给我面子啊。”
赤木笑了,黝黑的脸上闪动着欣慰与无奈。
随后的时光,大家都用来回忆逝去的高中时代。而他们每一句话或前或后,往往接的都是一句:“樱木你还记得么?”
记得的记得的我都记得的。可是樱木无法说出口。
“樱木你还记得么,”木暮推了推他的金色边框眼镜,温文尔雅的样子,“你高一还未入篮球队的时候,还有和赤木赛了一场呢。后来赢的居然是门外汉的你,那真是太让我们吃惊了。”
“有这样的事?哈哈我还真是个天才啊!!”樱木努力将脑袋转向他,为的是控制自己不去看流川。
“怎么没有?当然有!”彩子插话说,“那个时候你还不小心扒下了赤木队长的裤子呢。”她调皮地眨了眨眼睛,笑。
“混账……”赤木瞬间涨红了脸,“彩子,那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可以不用向樱木提了吧。”
“我还记得后来三井来闹事的时候,最能打的就是你了花道。”宫城埋头嚼着薯片,“你还骂三井什么来着,人妖男是吧?哈哈哈……”
“臭矮子,我杀了你!”三井发飙了。
大家闹成一团,仿佛在打闹中又回到了十几年前的高中时代,日子漫长而奔放,只要把篮球托在手心就是惟我独尊的感觉。那些成长的日子,那些流逝的青春,都如同从泛黄的日历上揭下来的页页纸张,随着命运的流转而交织进生命的树干。
只是大家的话题里都很有默契地丝毫不提及樱木和流川的事,欢笑中带有淡淡的疏远。因为他们了解,樱木已经不是以前的樱木了,而流川却依然是流川。如今他们又一次相见,谁能担保不会出现尴尬的场面。
樱木很快和大家建立了新的熟络,只是他的心里却一直在顾虑着另外一边。
流川依旧是尽可能地少说话,只在大家将话题转向他时礼貌地应对几句,带有一些浑然天成的疏离。不笑,安静地在角落沉默。
有一刹那的恍惚,樱木突然意识到,过去他们俩吵吵闹闹的日子实在是过分久违了。
而就在樱木认为这场同学会就要这样平静地结束的时候。
“白痴。我想和你……一对一。”流川说。不容置疑的口气。
他的声音是过去一贯的冰冷,听不出任何感情的色彩。而樱木的脊背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随着一颤,仿佛多年前受的伤又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他还是叫自己白痴。那么熟悉的称谓,心里涌起的往事令樱木险些落下泪来。
“你还没有胜过我,从来就没有。”他淡淡地补充。
屋子里的空气瞬间安静下来,在一片死寂里缓缓沉淀,涣出悲伤的味道。
“好!”终于,樱木的声音利落地扰乱了空气的静默,“比就比!”
僵硬而笃定的微笑攀附在他的嘴角,收不回去。
[回忆之伍]
阳光换作一片柔和,调配出清新温暖的空气。
球场上静寂无声,嗅不出多少剑拔弩张的气息。
樱木抬起头,无所畏惧地直视着耀眼的太阳。火热的光线幻化成张扬的利箭,刺进他的眼,探入他的心,荡开涟漪一片。而闭上眼时,袭来一阵眩晕。
樱木依然在国家队打球。即使已经临近引退,但他仍旧保持了平日的训练量。流川突然提出挑战,他也有自信与胆量与面前的NBA选手抗衡。只是。
他有些动摇了,在看见流川冷厉的目光里包含的某种东西时。
而流川只是冷静地开始运球,空洞的声响又一次响彻他的耳畔。记起16岁时他们的第一次一对一,樱木的狂妄与流川的无谓交织在空旷的体育馆中,那是没有观众的对决,只有他们两个人才精确地了解发生的一切。现在想起来,上辈子似的。
那一次,樱木败了。
流川右手运球,左手解开领带,说,“谁先进10个球,谁赢。”孤注一掷般肯定,清冷的声音无法掩去眼中的黯然。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何要突然向樱木提出一对一,只是心里一阵没来由的激动向他自己发出了这个指令。他深呼吸,平息自己的心跳。
樱木点头。
彩子高高举起手:“准备……开始!”
篮球砸在地面的速率变快了。流川表情恢复了球场上惯有的认真,变得凌厉无比。樱木的红发飞扬在风里,预示一场决绝而令人窒息的战局。
大家都沉默地看着场内的两人,安静得犹如停止了呼吸。
“我觉得樱木一定还记得流川的。”晴子突然打破了沉默。
目光汇集过来。
“你在说什么啊晴子,”赤木眯起眼睛看向阳光下奔跑的两人,“樱木在10年前就因车祸而失忆了,他连我们都不认识了。”
“我不认为。”晴子的声音倔强而冷静,一如多年前她对樱木的相信,“樱木一定还记得流川,忘记了的只是该怎么爱下去而已。”
畸形的爱情,永远不会有好的结局。缄默代替了赤木的回答。
场上比分,三比三。流川控球,向禁区进逼。技艺华丽而凌厉,不让人有丝毫分神的机会。樱木全力防守,心里暗暗感叹流川这些年来丝毫不减的实力。
只是他会在流川直直望进他眼里的视线中变得手足无措,有些局促地移开目光。
“看着我,”流川突然发话,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听得到的声音,“不要逃避。”
樱木愕然,反射性地移回目光,对方清冷的明眸让他有一瞬间的触目惊心,犹如嗅到了遥远的来自神奈川的年轻气息。
“我说过,防守的时候身体不断走位的同时,还要看着对方的眼睛。”流川想要切入,被樱木挡回,于是缓了缓攻势,“你忘记了么。”
樱木的耳畔突然响起多年前湘北与陵南的第一次对抗时尖锐的终场哨声。那是他第一次上场的比赛,却也是他第一次败北的经历。而那场比赛中他们两人合守仙道时,流川异常认真的那番话,居然还清晰地停留在樱木的记忆里。
“眼睛要一直看着对方的眼睛,身体不断走位,猜测对方接下来的行动。”
“嘿嘿,流川,你也终于想到要依靠我这个天才了吗?”
“总比被打败好。”
而同样的话再一次说出来,自然带了些一语双关的成分。
“没有!”樱木脱口而出,继而失悔不已。一刹那的失神,流川已成功切入,轻巧的一个上篮,篮球在篮框上勾画一道漫不经心的弧线,落入篮圈。
流川依旧没有表情,俯身拾起篮球抛向樱木,“你攻。”平静得仿佛没有听见樱木的回答。
混蛋,让他领先了。樱木咬牙切齿地回过头去看彩子用石头在地上划下的比分。他亦不知道究竟是不是单纯的好胜心作祟,总之,他不想输。
而流川防守时望向他的漂亮眼睛,总是会让他的动作变得迟钝起来。
“白痴,”流川的视线稍微放软了线条,“北海道的薰衣草田,你忘记了么?”
大片的紫色在樱木眼前氤氲开来,“忘记了。”他咬咬牙,说。
篮球与地面碰撞着,犹如一颗忐忑不安的心,跳动并疼痛着。
“那学校的天台,你忘记了么?”
“忘记了!”樱木不是善于说谎的人。移开的目光是最好的证据。
流川其实也早就隐约感觉到樱木似乎没有失忆,或许是已经恢复记忆了。但他没有拆穿,他只是不明白,若这一切真的只是一场戏,那么是什么促使他活在这么多年以来的骗局里呢?如果樱木演的这一场戏是为了自己,他更不希望由于自己的缘故而自私地给樱木套上了残酷的枷锁,让他负上如此沉重的负担。况且即使现在说出真相,也不会再有任何影响了。
他们无论怎样,是永远走不到一起了。
比分,九比九。樱木控球,两人已是气喘吁吁。
“我……你忘记了么?”流川喘着气,努力地将气息紊乱之间支离破碎的文字组合成一句话,眼神依旧凌厉。
“……”
“你还记得的!”流川抄球,在樱木措手不及的空挡中切入篮下,高高跃起,一记猛力的灌篮,将比分扳成了十比九,结束了比赛。
篮框回荡着的巨响犹在,震撼着在场每一个人的心。
“你输了。”流川说,光辉熠熠的瞳孔里暗星陨落,悲凉的眼神,无甚任何胜利后的欢喜,地上的比分在脚步声里失去了孤独的意义。随后他转身离去,没有向任何一个人说再见。
背影如同一出忘记落幕的戏,空有灯光的寥寂。
[回忆之陆]
广岛弥望的海,透明的蓝色一直铺向地平线,再与同样透明的天穹交汇。
海风永远是温柔而汹涌的,一如温暖涌动的海水,夹杂着些许咸腥,仿佛年少时那遥不可及的岁月,带上了班驳的沧桑感。
樱木坐在海滩上微微地发怔。广岛的海虽亦宁静致远,却少了神奈川的海所独有的灵气,为唯一美中不足的地方。如果可以,他愿意再回一次神奈川,感受故乡纯净的海风,让潮水唤起他远去的记忆,追悼他逝去的青春。
樱木真的长大了。
儿子知道父亲虽然见到了流川枫却忘了答应他的哪个小忙之后,气得好几天都没有理他。樱木在对儿子死缠烂打的同时,心里悄悄漫上一阵空洞的苦涩。
同学会不欢而散,大家都未对樱木的失败过多的提及,只是疏远而稍微客套地道了别,从此分道扬镳。而让樱木最难以忘怀的是晴子临走前的话。
“樱木,每个人都有自己选择的道路,而往往选择之后,任何人都回义无返顾。樱木,你懂我的意思么?”
“你们都有着值得让你们缅怀的过去,但你们都不敢回头看,我不知道这究竟是对还是错。樱木,我们都不再是小孩子了,我们都应该学着去面对,而不是一昧的逃避。这样永远不会得到解脱。”
“过去了的,就勇敢地让它成为回忆吧。”
“人对于痛苦的回忆,总是趋向于忘记,我知道你一定还没有忘记那些过往的温馨。而那些痛苦的事情,相信流川也不会希望你记得的。我相信你听得懂我的话。”
樱木苦笑,心想,终是该放下了。
“是我先看见的!”红头发的孩子喊道,似乎是为了争夺一枚贝壳。
“是我先捡到的!”黑头发的孩子不甘示弱。
儿子与自己一般爱惹是生非。樱木习惯了,不打算搭理他。他的注意力放到了另外一个孩子的身上。黑色细碎的发,苍白的脸,以及,那双他一辈子也不会淡忘的丹凤眼。
他愣了,直至身后响起脚步声。
那是沙砾摩擦的声音,细微的节奏,在嘈杂的海滩上几乎被湮没,但樱木听见了,那烂熟于心的,某个人特有的节奏。
“嗨。”流川走到樱木身边,颀长的身影为他遮去了大部分的阳光。
“臭狐狸,还没回美国么?”樱木的语气轻松得不像在演戏。
你还记得叫我狐狸。流川想,却没有说出口。他不忍打扰这片平静详和的最后的时光。“儿子说想来广岛的海边看看,”他说,眼睛认真地注视着大海,“他出生在美国,没有见过海。”
他的神情令樱木有片刻的恍惚。那是他久违了的,十六岁的流川在神奈川的海边独一无二的神情。摘下了墨镜的他的脸一如十六岁的苍白,青春不在,却年轻依旧。樱木难得地安静下来,干脆也站起身,想用些可以聊下的话题来填补他们之间挥之不去的陌生与苍白。
“上次的那个问题……”樱木开口,“还需要我回答么?”他笑。
“哪个?”流川把目光收回来射向樱木的脸。
“装什么傻啊!记不记得的那个……”樱木像下了决心一般,揣度着该用何种合适的语气来向流川说明白。晴子说得对,自己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应该再逃避。
夕阳缓缓走到了地平线,落日的红霞悄悄爬满了天。海与天不再交汇,逐渐分离成迥异的两种色彩,继而渐变出一种充实的绝望,尽收眼底的畸形爱情终陷入结局的陷阱,无力重新登上过去的舞台。
而流川只是轻轻摇了摇头,“算了,都无所谓了。”
是啊,都是过去的事了,都无所谓了。樱木有些自嘲地想。他果然还是太过自以为是了。
我们的十六岁,那些年少轻狂的日子,那些轰轰烈烈的道别,那十六岁的薰衣草田,那些耗费在你身上的生命中美好的时光,或许,都殊途同归地一道成为回忆了。成为,你的记得,我的记得,我们的记得。
“爸爸!”樱木的儿子跑过来,居然没有看见身边的流川枫,“他抢我的贝壳!”他伸出脏兮兮的手指向黑发男孩。
“是我先捡到的,你这个白痴。”
“你这只臭狐狸!明明是我先看见的!”
“我先捡到的,就是我的。”
真是讽刺,两个人的儿子连骂对方的称谓都惊人的相似。樱木觉得有些好笑,想起儿子屡次向自己提出的那个“小忙”,便开口说:“我那儿子很崇拜你啊,便宜你了今天,给他签个名吧!”
流川瞪出一个樱木熟悉的白眼:“没纸。”
“写这里吧。”樱木想了会儿,指了指自己的白色T恤。
[回忆之末]
流川从未有一个签名签得如此小心翼翼。
他把手中的笔捏得几乎变形,才完整地签上了自己名字的所有字母,如同认真做功课的国小学生般,一笔一划地,将他的名字,书写在樱木的心上。哦不,流川做功课的时候也从来没有这么专心致志过。
“我儿子叫拓也。”感觉到在肩膀上的笔稍有停滞,樱木说。
他看不见流川的表情,只感觉有绵延而悠长的呼吸拂过他的脖颈。
流川像是没有听见般,发了一会儿呆后,径直在签名后补充上:
“To: HANAMICHI SAKURAGI”
同样是一笔一划地,将它们划上樱木的T恤,刻上他们的回忆。
樱木用心读着他写下自己名字的每一个字母,却不忍出声打断。他不忍。
“我明天回美国了。”流川最后说。
“嗯。”
“我不会再回日本了。”
“嗯。”
“……”
“保重,狐狸。”
流川点头。他将目光停滞在樱木脸上数秒,将他的模样,好好地记住了。
樱木特轻松地笑了,如释重负般。肩膀上留下的签名如一块烙印,两个并排的名字火热而真实地存在于他苍茫的记忆之海中,沉沉浮浮。
樱木花道和流川枫。
两个人领着孩子踩踏着夕阳散落一地的余晖离开时,落日支离破碎成漫天辛酸的温柔,云霞缠绕蜷曲成空落落的帘,宣告着残缺不全的落幕。
他们的身后是由脚印连成的长长的路,由交汇的一点起,延伸至两方,再没有再次重合的一天。
红发男孩和黑发男孩同时抬起脸。
——“爸爸,你怎么哭了?”
落日收起最后一道余晖,厚重的回忆之门轻轻掩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