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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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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浩存走在院子里,官靴踩着积雪发出细微的骨头错位般的声音。一院的红梅开得正盛,染红了傍晚的半边天。
却盛不过地上鲜血染红的,触目惊心的残红。
“统领,翻遍了尸体,没见着两个孩子——”
“统领!统领!”谢三急匆匆地跑来,打断了吴卫灵的话,“找着了,在佛堂。”
李浩存抬脚看了眼雪白靴帮上不下心沾到的殷红,嫌弃地皱了眉头。
啧,真是件不省心的差事。
慢悠悠地晃进佛堂,离门不过丈许的佛龛下,桌帘被撩了起来,一个半大的孩子正一脸惊恐的瞪着他。
“你是谁?”
是瞪没错,虽然脸色煞白,看过来的眼神却不避不让,一看就知道,他在努力用威严压住心头的害怕。他就是废太子的孩子,当今的皇长孙吗?
李浩存走近了些,发现他怀里还抱了个孩子。那孩子整个捂着自己的脑袋,缩头乌龟似的埋在皇长孙的怀里。这必是废太子的二儿子了。
看到李浩存的目光落到了弟弟身上,唐珏将人又往怀里搂了搂。
“你是谁?”他又问了一遍。
李浩存被他护崽子似的表情逗笑了,明明自己也是个孩子,护了旁人也不知道谁来护他。
“下官新晋统领李浩存,拜见皇长孙。”
唐珏定了定神,稍微放下心来。
“新晋统领?欧阳洵呢?”
“他……北疆战乱不休,皇上派他镇守边关去了。”
唐珏上下打量了这人一眼,一身甲胄戎装独没有戴头盔,木簪子随便挽了个发髻垂而未落,一看就不是出自军中的正规军人。那这是哪家的子弟,竟连欧阳家都能挤兑走?
“你先出去。”
李浩存看向他怀中的孩子,想来是胞弟吓得不轻,要哄哄他。
“那下官院里候着,皇上闻此噩耗心急如焚,还等着召见呢。”
唐珏看着他带上了佛堂的木门,才将怀里的唐瑛扒拉出来,抚摸着他的脑袋柔声道:“素儿别怕,坏人被打跑了。”
四岁的唐瑛抬起满是泪痕的小脸蛋,撅着嘴巴就要哭。
外面惊天动地喊打喊杀的时候他没哭,捂着脑袋和哥哥藏在这方寸之地,人走了,安全了,毕竟年幼,唐瑛仰着脸挤着眼像每一个受惊的孩子那样哇哇大哭。
唐珏心疼地搂着他哄着他,哄着哄着自己也被勾得哭了起来。
一心向佛清心寡欲的父亲,就这样死在了他们眼前,贤淑美丽的母亲悲痛欲绝地扑过去,也被一剑刺死。家中老奴护着他们躲进了佛堂,随即热血就上了他们眼前的帘子,老奴的尸体倒下来挡住了,那群人才没有发现佛龛下面的玄机。
哭也不敢大声哭,他今年十三岁了,再过两个月过了清明,就满十二周岁了,是个小大人了。母亲在时便时常教导他,皇长孙就要有皇长孙的仪态,父亲是太子,将来很有可能,他也是要做皇帝的,天家的规矩和尊威,他时刻不敢忘。
倒是身为太子的父亲,却告诉他,无需纠结于身份地位,做自己想做的愿做的就罢了。
因为太过随心所欲,所以父亲才会被废吗?唐珏不懂,也不懂他们一家为何会遭此飞来横祸,只知道从今往后,他们兄弟俩要相依为命了。
“素儿,别哭了,皇上等着我们呢。”
唐瑛抹了把眼泪,“哥哥,爹爹和娘呢?我们,我们……是不是再也见不着他们了……”
没说完就又伤心地哭了起来。
唐珏扶着他的肩膀,叫他看着自己的眼睛,认真地说道:“是的素儿,我们以后就是孤儿了,但是素儿,你还有哥哥,我们好好活下去,好好活着……替他们报仇!”
唐珏咬着唇,眼泪糊了眼眶,目光却十分坚定。唐瑛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他最信任的哥哥说什么,便是什么,他以后一定听哥哥的话。
“那素儿,我们现在出去好不好。”唐珏拿袖子抹了唐瑛脸上的泪水,“不要哭,外面都是人,别给他们机会瞧不起我们,好吗?”
唐瑛乖巧地点头,抿着嘴巴憋着眼泪牵了唐珏的手。
李浩存不耐烦地拿鞋底碾着地上的花瓣,鞋帮子染得更红了。一片雪花落了下来,他抬眼望去,天空一片白灰,将会有一场大雪。
大雪过后,一切都将销声匿迹无影无踪。
门吱呀一声开了,李浩存望过去,不禁眯了眼睛。
唐珏牵着唐瑛,面无表情地走了出来,仿佛只是进去参禅还愿那般淡定,两人着了时下京城里最流行的贵族袍服,经此大变,衣角却分毫未皱。泰然处之地走出来,脚步坚定落地有声,仿佛他仍然是这座城池里最受尊崇的贵公子。
李浩存望着他的眉眼唇形,望着他那刀子削过似的美人脸,还未长开的孩子啊,他却能看到几年后这个人倾国倾城风流无双的模样。
“走吧。”唐珏扫了李浩存一眼,走在了前头。
李浩存的目光叫他如坐针毡,很不舒服。
但他忍住了。
皇上在书房里接见了他们,在场的还有几位重臣。废太子遇刺,是件大事,不仅仅因为废太子是皇帝的长子,还因为这件事,牵连到了另一位皇子。
唐熠,当今圣上的三子,唐珏唐瑛的三叔,正直挺挺地跪在冰冷地地板上,目光直视就是跪,也跪得理直气壮无愧于天地。
文德帝唐柦尧坐在上首,端了茶啜了一口,眼神扫过下面心怀鬼胎的臣子们,扫过跪比坐还坦然的唐熠,再扫过手边心惊胆战地打量着他的眼色的刘盛,无声地收了目光,将一切归于茶盏之中。
新茶未至,这陈茶,苦了些。
小太监匆匆忙忙地跑进来:“两位皇孙到了,这就过了殿门了。”
文德帝将茶往桌上一扣:“快带过来!”
大臣们勾着脑袋往门口望,就连跪得笔直的唐熠也忍不住转了个侧脸。
谁都想看看,在太子府三百多口人屠戮殆尽血流成河的惨案里,能幸存下来的两个孩子,是什么样的孩子。
这两个孩子,又该是什么样的表情。
疯否?傻否?嚎啕大哭否?
然而都没有,唐珏牵着弟弟,礼数周全地走了进来,看见文德帝便跪。
唐珏叫道:“皇上。”
文德帝已然老泪纵横,摸了他的头又抱起了唐瑛。
“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期初唐瑛还朝哥哥身后躲来了躲,待文德帝将他抱进怀里,唐瑛才像见着家人一样撇了嘴,带着哭腔叫了声:“皇爷爷……”
唐瑛当然不认得他的皇爷爷,上一次他们见到文德帝的时候,他才一岁半,说有记忆那是假的。
是唐珏在路上教他的,若有个满脸花白胡子的老爷爷来抱他,那便是他们的爷爷了,得叫皇爷爷。
文德帝仔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仔细瞧了两个孩子半天,才收起悲痛的表情,叫人赐了座,又拿了点心果子哄两人吃了。
唐珏心里哽着哪里吃得下,唐瑛倒是没心没肺,有吃的便忘了哭了。
文德帝的眼睛离不开两个孩子,他今年51岁了,拢共就这么两个孙子,他们还这么小,心疼是肯定的。
“你长得像你母亲。”
唐珏点头:“是常有人这么说。”
当年十里红妆,父亲不顾所有人的反对,娶了出身小家的母亲,从此落了个重色轻才的罪名。只因为他那个出身小家的母亲,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美人。
美色误国,废太子的罪状里,便有这么一条。
“他倒像你那个寒碜的父亲。”
“是。”唐珏乖巧的点头。
“朕有两三年未见到你们一家子了吧?”
刘盛弓着身扶着文德帝坐回去,“回禀皇上,三年零两个月了。”
也是这样一个寒冷的冬天,一纸废诏从此锁上了太子府的大门,没想到当日堂上一见竟成永别。
“白发人送黑发人哪……”文德帝脸色一换,啪地一声拍在了桌子上,“渊佶,到底怎么回事你还不从实招来!难道真的要逼为父严刑审问你吗?!”
他这怒喝没吓着唐熠,吓着了唐瑛,唐珏将弟弟抱在怀里,小声哄着。
众臣挺直了腰杆,暗道,正戏上场了。
唐熠面无惧色:“父皇明鉴,太子府遇刺一事,与儿臣着实无半点瓜葛。”
“可是三皇子,禁军追捕到的贼人,临死之前可是招供了的,说您三皇子唐熠便是他们的幕后主使,这您如何解释?”
说话的是大理寺卿常颍,唐珏不认识,但是牵扯到自家的事,他不禁竖起耳朵仔细听了起来。
“常大人,贼子之言如何可信,焉知不是他死到临头栽赃陷害?更有甚者,殊不知他要说完这句话才算完成他的买卖?”刑部尚书沈青云反驳道。
这是一桩命案,最有话语权的就是他们俩了,但是很明显,他们意见相左。
“禁军可是好不容易捉住的刺客,若一不下心没捉住,尚书大人,那照您的意思这桩买卖不就做不成了?”
“既已招供就该安心等着将功抵过,为何反而没有宁死不屈而是招供之后自杀身亡?这摆明了有问题!”
“皇宫中诸多皇子,刺客死前为何偏偏指认了三皇子?依臣之见,此事与三皇子必定脱不了干系。”
“那也不能仅凭片面之词便定了三皇子的罪,这可是天家命案,大理寺卿平日里就是这么断案的吗?”
“你!”皇帝面前,沈青云公然指责他为官失察,这事,便不只是命案这么简单了。
“太傅,你怎么看?”文德帝打断两人的争论,转向另一边问道。
他说的太傅,是太子太傅上官菁德,前朝便是文臣之重,后来文德帝登位,因冲了文德帝的名讳,舍了德字,单名上官菁。他与废太子有师徒情谊,在场之人谁都可能偏颇他人,只有他,是绝对会站在废太子这一边的。
上官菁年逾古稀,听了文德帝的话,颤巍巍地要从椅子上站起来,被文德帝以手势止住,允许他坐着回话。
上官菁谢了恩,道:“真相如何,臣相信常沈两位大人必定会竭尽全力调查此事,但是不管查出来幕后真凶是谁,人死不能复生,请陛下节哀,也请两位想小皇子节哀,陛下,逝者往矣,生者重要啊。”
他这话一出口,众人又望向那边暖炉旁坐着的两位皇孙,大的抱着小的,目光呆滞已然悲伤得难以自拔,而小的呢,偎在大的怀里,眼神懵懂。
稚子无辜,何其可怜啊。
文德帝抹了一把泪,“罢了罢了,常颍,着你即刻去查废太子府遇刺一案始末,半个月之内查不出便提头来见,三皇子唐熠,回去禁足反省,有了结果再做定夺。”
当然不能单凭刺客一句话就定皇子的罪,上官的话,正合文德帝的意。
唐熠跪下磕头:“儿臣遵命。”
抬起头忍不住又向唐珏那边看了一眼,皇兄的孩子他的侄子吗……
点墨房走了两位臣子一位皇子,陡然清净了不少。上官菁没有走,招了招手:“孩子,过来。”
文德帝竟也没说什么,十分欣慰地看着他们。
唐珏又牵着唐瑛,走到了上官菁面前。上官菁定定地看着他们,唐珏不知何意,便也静静地看着他。
“可曾读书?”上官菁突然问道。
唐珏点头。
“都读了什么书?文章可做过?”
唐珏不说话了。他讨厌别人拿他当小孩子哄 ,他就快十二岁了,他懂事了,他的文章便是府里的先生都不好说什么,如果父亲还在,他开春的时候便要听父亲讲国策讲史论了。
但是这些,他都不想说。废太子的儿子,自然是没人放在眼里的。
上官菁看进他的眼里,笑道:“陛下,此子倒是聪慧,开蒙早于旁人。”
他这样夸,唐珏心里才好受一些。
“他是朕的长孙,太傅可要好好教他。”
却原来是文德帝已经和上官菁约好了的,要教他这个刚失势失怙的少年读书。只是他是太傅,岂是随便一个皇子皇孙都能教的?
唐珏跪了下来:“谢陛下隆恩。”
文德帝下来搀了他起身:“叫皇爷爷吧,始终是一家人……”
他叹了口气,唐珏却不知道他在叹什么。
今日他见了文德帝,远不像母亲口中所言帝王无情,他也会伤心落泪,也会像普通的爷爷那样慈爱地看着他的儿孙,也没有不分青红皂白就将儿子下狱。
但是唐珏,始终觉得他们爷孙俩之间隔了道叫敬畏的隔阂,这道隔阂,叫他不敢像唐瑛那样,带着几分依赖的叫一声皇爷爷……
“你们住在慧章宫里吧。”
刘盛领了命,着人下去安排。
文德帝抱了唐瑛:“他可有乳名?”
“弟弟乳名素儿。”
“素儿年幼,初离父母亲怕是不习惯,先跟着朕住一段时间吧。”
唐珏先一惊,想要说些什么,再看素儿在文德帝怀里,咬着手指好奇地四处打量的模样,心念一转,低了头婉声道:“是,谢陛下庇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