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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卅二回、感子文君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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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天我一直想念雁儿。看到妆奁盒上的镜子,就会想起镜子,想到镜子会想起她;听箐儿弹琴,也会想起。
琴声让我安详。剔弦时,好像迸出一颗水珠,抹弦时又一颗大的。大大小小,时落时溅,时或逆飞。
听到后来,眼睛有点热,像是水珠飞进来。箐儿停下,问道:「你哭了?」
这安详的曲子,也暗藏着愁苦。太白山太远,越远越在心头逼人;这样一比,佳儿总算很近了,远也恨,近
也忧。
踱步在窗,看清风摇动矮树,那树叶是心的形状,只怪颜色不好。
叹息太长,是因为孤独?怅然回身,在弦上随手一拨,咚地一声:「没事。」
她那知我心底事,却很体贴:「仲崖,你有甚么烦恼,便跟我说。小溪虽然是三娘的人,如今……想做个好人。」
我也不向她袒露,只是问:「以后你去那?」
她的眼睛一瞬睁大:「你———」又无神地耷下:「问这个做甚么?」
「跟我呆在茅山罢。」怕被拒绝,没敢看她,目光移到左手,捻着琴弦玩。
她捉住我的手:「我———别乱动,会坏。」这嗔怪不似嗔怪,瞧她的睫毛,好像有一番话,却说不出口。
「你不喜欢茅山?」
「不是的。」她连忙否认,「但我们还是不要久留东南。我跟你走,去三娘找不到的地方…,那么,太白山,我要看松鼠。陈清和先生,是琴道高手,在江湖上很有名气,我也想拜访,请他指点……」
洁白的软玉,她轻轻摩动,我这热烫烫的手是多么粗劣。
不知何德何能,我有了个拒绝不了的伴侣。她是明珠明玉明月,求之不得,不求而至。
见到箐儿的笑容,我按不住地喜。一个落魄的人,欢喜也是一文不值的,但我还是要把喜悦告诉她:「这些天,万般滋味,白驹过隙,一隙如年。但我现在很开心,是从所未有的畅快。」
她也在笑:「太白山……你答应了?」「你要去我家么?当然。那是很好的。我当然愿意。」
说着当然,那一瞬想起了佳儿。不想的时候还好,想起来就挥之不去,也不禁抽开手,假意答道:「但是太白派还在和青教打仗。」
我为她徒受了哀苦,却还念念不忘,面对着眼前人也怀着愧疚———自古有这样的傻子么?
这一份苦闷教她看出了:「其实,你在想佳儿,对么?」
我告诉箐儿:「刚下山时,我想,和佳儿结婚,干成一番事业再回家。后来我明白了,我是个废物。佳儿不会喜欢我,我都看不起自己。」
「我知你只是时运不济,断非庸人,也不要你再这样说。我比你远不及了,你要说自己是废物,便是骂我更废物。」
我叹了口气,不去争辩。不过佳儿说的那番话———为甚么,为甚么她连一点机会也不给?这几个月我早就让她失望了罢。
箐儿瞧了我一眼,没有说话,坐正在琴弦上横抹几下,发出干涩的杂音,像是抽泣,忽然一个滑音甩出,接连几下弦动,高低错落,时快时慢,忽响忽轻,震得我头脑发麻,竟忍不住咬着牙生出眼泪。我求她:「这曲子太凄苦,换一首罢。」
「凄苦?」「嗯。」「你要听甚么?」
「还是先前那首罢。」
她抿动嘴唇:「这就是之前的那首。」
是么?怎么感觉……
「你听到的是完全不一样的曲调?」她先低着头,抬起问的时候,眼睛微张。
「我不懂琴……想必是……」她没等这陈词滥调再说一遍:「你在家耳濡目染,或许是懂的。」
这样就懂了?但她也只是淡淡说道:「只是尚未知觉。」
「听他们弹,从没有这样的感觉:琴弦振动,心就会振;琴音颠荡,心也摇晃。」
她往七根弦上一拂,发出攀升的音阶:「琴语即心语,既是弹琴人的心,也是在听自己的心。我弹第三遍,你再听。」
滑弦声,在拷问我的良知。琴音的波澜,我快麻木了,只是想起夕阳下运河边的旅舍。
小屋里,对镜子的非分之想。愁对青山苦对云,护城河边的不甘心……
幼时,哥哥坐在桌子上陪我玩,我魔心霎起,毫无缘由地将他推下去,他疼极了却忍着不哭,可我却吓得跑了,不敢告人;被雁儿欺负夺了玩物,便暗暗恶毒诅咒……
窗缝中的玉体,照她画的秽图。院门口的人影,携手出奔……
不要弹下去了!当的一声,琴音戛然而止。箐儿:「你听到甚么?」
「别问了。我不想说。」「仲崖,你有没有听到……」「我不想说。」
她没有放过我:「你听到的,是罪孽么……?」
罪孽?!
是啊……小小大大,无数混事。
……下山,也是罪孽。其实我心底已生后悔。
箐儿:「这首曲子是我娘写的,我每次弹起,都会看到从前做过的罪恶。可是我…一点都不内疚,直到你出现在这琴曲中…我已经不能……
陈公…仲崖,人有倾盖如白头,琴曲也是如此。常人听来,这是悦耳的曲调。我本想,你若也喜欢,那我仍弹给你。你既也不能听,那从此就不弹了。」
「仲崖,你坐过来。」她站起身,把座位让开。从前我没有兴趣,但她盛邀之下,我愿意学一学。
坐在琴前,七根弦等着我去拨。手刚抬起来,被握住,她贴着我身后,我心噗噗跳,想反过身抱住她,又立马打消了念头,定下心:「手指怎么按?」
「你瞧我。」她松开,手指搭上琴弦,细长而明净,不带一点血色,指甲修出尖一点,比佳儿更好看。
「这样的手,弹琴才相称,何必去握剑?」
「这样的话,我想对你说。」
对我说?要我回家后,便不再学剑,安安稳稳过日子?
她又说道:「你回家也好,或者去茅山,那怕是去找佳儿,我都跟着你。但我就是你的琴。」
打了寒颤。对侠客来说,剑就是命。我确曾把佳儿视若生命。
当我有困难时,也会想到向她求助。可当她冷漠地说出,『换一把剑,也换一个心上人』时……
「她真的是我的剑么?」
「仲崖,我跟你认识,不过这几天。你肯带我走,只是看中了我的容貌。那天杨姑娘扯下我的面纱时,你的嫌恶,我还记得。」
她说这些的时候,不改笑容,我支吾着:「我没有。」
「如果你对佳儿都那样绝情,对我更不必说了。我不准你忘掉她,说她不好。只是,记得有个欣赏你的人,愿意赌着头救你,你更不能辜负。」
我这样落魄的人,和叫化子也没甚么区别了。佳儿既自有主张,便去寻自己的幸福。徒劳执念,百十个佳儿也只会让我百十倍伤心;一个箐儿却让我如在天上。
感子文君惠,愧无司马才。在我如狗的日子,在她最好的年华,相信我非庸碌,愿意赌命救我、以青春相随。
我陈迩如今一事无成,但再不能这样糊涂度日,必要为她成一番事业,才不辜负这份欣赏与信任。
在房里闷了,便在箐儿陪同下到院子里。院墙有些高,我顶多勉强能翻过去;但为了防盗,上面插了碎刀片,所以只有大门一条路。
黑三娘一直守在大门口,拖了条长的藤椅躺着,摇一把蒲扇。她看到我,就远远地假意微笑。
我不敢靠近,也只是回以一笑便走,恰巧听到有人来访,就又偷偷地过去看。那人脸颊沟壑深深:不是旁人,正是孙小仙。
黑三娘慵懒起身,与他到僻静处秘语一番,稍后又送回到门口。
……他回头道辞时看到了我,叫道:「嘿,你这婆子说谎,那小子果然在这。」
黑三娘理屈气壮:「在这又怎地?」
这可奇了,是来找我的?我赶忙上前去:「孙师父。」
他见了我一脸恼火:「你少装客套。」
黑三娘冷笑道:「你摊上了甚么破事,我可不管。小陈是我的宾客,不容你乱来。」
孙小仙道:「你要做甚么,我也不管。只要让这小子跟我走一趟,明天就送回来。」
他说着要往里面闯,黑三娘呼地伸手拦住:「昨天来了个岐山华严寺的和尚,你比他更厉害么?」
不管孙小仙找我干甚么,这别苑不好久留。本来想夜里寻找溜出去的机会,这下好了。我赶忙上前去:「孙师父,洛阳一别,多日不见,你可安好?」
孙小仙被拦住,这种情形下,若不较量一下是很丢脸的。但他似乎服气,就站着不往前了:「很好,好个屁。这个婆娘太讨厌,你跟她说说,跟我走。」
三娘道:「小陈,这个老头不是好东西,要你跟他走,是想杀了你。」
「你听她信口雌黄?小子,跟我来罢。」孙小仙直接把我一拽,这可惹怒了黑三娘,当即转手往他胸口推。
孙小仙松开我,和黑三娘躲躲闪闪地对招。他们打起来跟耍马戏似的,伸伸缩缩、来来回回,手却碰不到一下。
黑三娘力气吃亏,因此拼力少、回避多,但脚下不肯退让一步。两人斗了二十招,我已经眼花缭乱。
孙小仙固非善类;留在别苑,早晚被害死,不过……我瞥了箐儿一眼,她脸上冷冰冰的,不知有没有懂我的意思。
到了三十回合,我心里还没拿定主意,孙小仙忽然不支。
他急了眼:「陈二,还愣着干甚么!」黑三娘笑道:「老疯子撑不下去了,还不快滚?」
孙小仙怒目圆瞪,胡须戟张,他还想我出手相助,但我只是转身回里头了。
箐儿跟过来,好像说了甚么,没听清,一直到了房间里,她叫道:「你不跟他走?」
「那你怎么办?」「甚么?」「你又不能一起走。」
还以为她会颇受感动,没想到碰了钉子:「傻子!」
我坐到床上不说话,无地自容。自觉得丑恶不堪,怕再被她看到,但她还是坐在了桌子旁,对着我,但低着头。
所以过了好一会儿,我对她说:「对不起。」她问为甚么道歉,我说:「我以为你想跟我走。」
「那我其实呢?」「其实,你……你同情我。你一定觉得,早知道会这样,不如一开始就不管这事。」
她又把头沉下去,长长地呼了一口气:「你在说甚么啊。」
我也不知道怎么说,便不说了:「箐儿,总之是我的错。」但她不罢休:「到底是怎么了?」
听这语气,不是质问,是真的困惑。我也很困惑,抬脚侧卧朝里,不多嘴。
她拿起一个凳子,往里倒了水。甩了下头,看清还是那个普通的世界。
「是不是药把你喝糊涂了?」
我本来就糊涂,别问了。闭眼。合上眼像卸了千斤担,一睁开就胀目。我是从不午睡的人,这时候却昏沉得掐肉不醒。
「你要睡,把鞋子脱了,盖好被子。」
可我一动不动。也许真的是药的缘故。现在每一刻我都不明白,但清楚的是脑子里有根弦在忽上忽下,让人不明缘由地心悸。
就是这种心悸感,让我不敢松开意识。渐渐地,有个声音从心里冒出来:
「爱情来得如此容易?」
……
我见色动心,起了许多无端妄想。但其实和箐儿认识才几天,断不至于推心置腹,更遑论轻托终身。
夏侯珍说,芍花派没有好人。箐儿应也不在例外。
她本该连夜监视,却偷懒回房睡觉,所以挨了训斥与耳光。
或许是对黑三娘早有不满,受此恼怒,顿时提醒了她该摆脱这个主子,便把阴谋详与我说。
她是芍花派的打手,早先也做过艺伎,或许也卖过身。
常言婊子无义,戏子无情,她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件事,或许都在演戏。
想到这里,那根上下晃荡的弦骤然捋平了,头脑开始空白。
赶着思绪消乱前我还是确信了:芍花派在扬州势大,何况还时不时头昏,凭我是躲不尽算计的。
所以现下依靠箐儿,还得装着点糊涂。
脑中那根弦再次浮显,膝盖上的筋也跟着蹦了一下,把我惊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