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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回 傅少主雪夜会友 傅夫人私闯傅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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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月末,一场大雪忽的将天地铺平了,屋檐、树梢都积着厚厚的雪,雀鸟起飞便扑欶欶洒下来,细碎的雪沫落在温酒里,瞬间就化了。
傅恒端起酒盏小酌一口,夜已深,府里的烛火几乎都熄了,独他的院子里还燃着一豆,他在等人,等一个喜欢赏月的人。
雪夜无月,可他有预感,那个人会来。
又一片雪花落在酒里,傅恒垂眸片刻,扬声道:“海兄的轻功又精进了。”
只听树影里传来一声轻笑,一人稳稳立在上头,仅足尖点在树梢,说话间便旋身落地,扬起一片飞雪。
来人生了一双丹凤眼,鼻梁挺直,年轻而英俊,扫一眼石桌上正用小火炉温着的酒,他眼睛一弯,坐在傅恒对面,轻快地说:“你猜到我会来?”
傅恒不置可否,为那人满上一杯,淡淡道:“想向你请教一件事。”
那人一笑:“巧了,我也有事请教,傅兄先说。”
“我的一个朋友丢了一个钱袋,被一女子捡到,还改成了香囊贴身佩戴,他直觉不是巧合,问我那姑娘是什么意思。”
因为起了疑心,傅恒一路跟着那个丫头到客栈,看到她取下人皮面具,赫然是前天遇见的红衣女子,搁寻常人身上可以说这一切都是巧合,但他那个钱袋不是一般的物件,他不得不小心。
海兰察不动声色地抿一口酒,竖起两个手指道:“两个意思……”
他抬眼盯着傅恒:“要么是想死你了,”敛去笑意:“要么,是想你死了。”
傅恒一挑眉,海兰察笑起来,方才凝固的空气再次活络,傅恒只点头:“我会转告那个朋友。”
“说到朋友……”海兰察道:“我发现了一个朋友的秘密,一个让我不知道是否应该继续和他做朋友的秘密。”
傅恒道:“每个人都有秘密,就像海兄知道傅某和风烟楼,傅某却不知道海兄的全名也从未见过海兄真正的样子,但这并不妨碍我和海兄喝酒赏月。”
海兰察嘴角一勾:“傅兄怎么知道我这次不是以真面目见你?”
傅恒打量他一番,微笑道:“相比上回那个老者,我更愿意这是你的本来面貌。”
“哈哈。”海兰察抚掌笑道:“既然傅兄喜欢,下回喝酒我便还用这张面皮。”
他举起酒杯对傅恒说:“最后一个问题,若是有一天你我刀剑相向……”
“傅某绝不留情。”
酒杯相碰,二人各怀心事。
翌日傍晚,悦来客栈二楼客房,海兰察抄手立在窗边,看见魏璎珞从包袱里翻出夜行衣,他道:“你打算夜探洪门?”
“一想到姐姐可能在那个畜生手里受罪,我就一天也待不下去。”提到鸿昼,魏璎珞没什么好脸色,她不是冲动的人,但牵扯到自己人她就无法冷静,尤其是,魏璎宁是她在这个世上唯一的血亲。
十年前,她才七岁,幸而被师父收留,识字习武都是师父手把手教,海兰察这个小师兄带她爬遍了苍冥山的树,山上日子虽然清苦却温馨快乐,要不是她身负灭门之仇,也许她会做个游侠,逢年过节回山上陪师父,天气好了便游山玩水。
但是魏璎宁,她不敢想。
“洪门可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闯进去的。”海兰察摇头,不赞同地说:“洪门毕竟是鸿裕的地盘,武林盟主的老窝。”
“不是有师兄你吗,你可是天下第一神偷,皇宫内院都不在话下的,何况区区洪府,还不是跟进自家后院一样。”
魏璎珞笑嘻嘻地凑过去,一顶高帽带上去,她笃定自家师兄会答应。
可惜海兰察并不接茬,只是看着她无奈道:“都说让你少听那些说书的瞎说,我什么时候进过皇宫内院,而且洪门看上去只是一个普通帮派,其内的机关暗道可是苏歌亲自布置的。”
魏璎珞皱起眉头,她对苏歌有所耳闻,此人是千机门门主,精通机关暗器,据说天下间只一人能破了他的机关,这样的高手在而立之年收山,就是朝廷相邀也都婉拒。
“我曾进过一次洪门内宅,要不是练了保命的轻功,可能就困死在里头了。”
海兰察现在还心有戚戚。
“我总不能绑了鸿昼让他交出姐姐吧,他若一口咬定没有,我又不能杀了他。”
魏璎珞将锈剑扔在桌子上,气鼓鼓地坐下。
海兰察只得叹气,这是他这几天来做的最多的事,摇头,叹气,为自家复仇心切的小师妹,也为再也不能平心静气一起喝酒的傅恒。
说到傅恒,他灵机一动,喜道:“洪府过几日要为鸿昼的四子办满月宴,我们可以混进去。”
“你能弄到请帖,还是我们装成下人?”
海兰察道:“洪府会对每个下人进行严格的盘查,我们很难混进去,至于请帖,更难了,鸿裕虽说做了武林盟主威望甚高,可也积怨不少,所以他一定会严加防守,不让仇家混进来。”
魏璎珞心道,都让苏歌设置机关暗道了,这鸿家父子得是把江湖上的人都得罪光了吧。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魏璎珞盯着海兰察实诚地说:“师兄,他们应该不会请一个神偷去赴宴,你死了这条心吧。”
“嘿…”海兰察抬手给了她一个脑瓜崩:“你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啊?我是说……”
“你是说这个嘛……都打痛我了。”没等他说完,魏璎珞便一边揉脑袋一边取出香囊放在桌上,从千金阁回来后她就将遇到傅恒的事说与海兰察听了,前因后果一说完,海兰察的眉心都能夹死蚊子了。
“鸿家肯定会请风烟楼少主,你可以让傅恒带你进去。”
海兰察捏着香囊在魏璎珞眼前晃来晃去,她一把抓住并问:“傅府没有苏歌亲自做的机关吧?”
海兰察笑着眨眨眼:“放心吧师妹,跟进师兄家后院一样。”
也不知道傅恒听见了会不会打他。
风烟楼里客似云来,酒友如梭,可风烟楼主人的宅子却鲜有人至,不是偏僻难寻,而是因为它的主人傅恒喜欢清静,事情都在风烟楼处理,久而久之,登门拜访的人也就少了。
这日雪过,天光正亮,映得屋子里也是亮堂堂,傅恒来了兴致,推开东窗,院子里的红梅恰好开了,一枝上头交错缀着几朵,斜斜一探,似要伸进窗内,他心下喜爱伸出手想折下来插在瓶里,攀上去一用力,没有预想中的咔嚓声,没折下来不说,那树枝还像是有生命一般向后缩了一下,傅恒收回手,面色平静,稳声道:“哪位朋友在此,不妨现身一见。”
这话说完,红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红色身影翻窗而入,身形一晃便到了炭盆前,一边取暖一边对傅恒笑道:“这天儿太冷了,还请傅公子不要见怪。”
这是一个很好看的姑娘,她笑起来杏仁眼弯成月牙,巴掌大的小脸看起来人畜无害,大多数男人见了都不会忍心怪她。
但傅恒恰恰是少数派,他没有忽略这个姑娘身上的那把锈剑,和她那张自己不能认出真假的脸。
他极轻地皱一下眉,右手在佩刀上虚握一把又放下,海某人那句“不是想死你了就是想你死了”突然涌上心头,他说:“如果在下去衙门告姑娘私闯民宅,姑娘怕是要在大牢里过年了。”
那女子听了,不疾不徐地解下腰间香囊并向前一递,轻声道:“我是来还东西的。”
傅恒扫一眼香囊,没有说话。
“哦,抱歉,我忘了自报家门。”
她颔首微笑并抱拳道:“小女子姓魏名璎珞,多谢傅公子两次在千金阁出手相助。”
这话一出,等于承认了她就是那个丫头。
傅恒仍是沉默,只是用审视的目光看着她。
魏璎珞心下了然,便开门见山道:“实不相瞒,这次我来一是归还此物,二是请傅公子帮一个忙。”
处在傅恒那样的位置,是免不了要和麻烦打交道的,不是别人的麻烦就是自己的麻烦,而他自认自己不会主动去生出什么麻烦,往往是别人的麻烦来找他,比如眼前的这个姑娘,他有预感,会是一个大麻烦。
当下这个大麻烦向前一步,望着他认真而诚恳地说:“请傅公子带我去鸿家的满月宴。”
堪称阅女无数的李玉曾说过,透过女人的眼睛可以将其分为三等,最末等是空洞无光,目光浑浊如一潭死水,千金阁后院里便多的是这样的女子;中等则是眼风里都带着故事,或风情万种,媚态横生,或若即若离,凄风苦雨,几个红牌姑娘莫不如是。而最上等的只有两个字——纯粹。李玉说,要是千金阁里能得一个,没准会名扬天下。
大麻烦一双眼黑白分明,没有算计也没有迟疑。
傅恒开口了:“你要去找鸿昼。”
魏璎珞点头,将因果和盘托出:“我去千金阁是为了找失散多年的姐姐,后来得知她可能被鸿昼赎回去了,我想把她带走。”
傅恒坐下,一手支着下巴,侧头看她:“你也知道洪门仇家不少,你凭什么认为我会为了你去得罪洪门,得罪武林盟主?”
带魏璎珞进鸿府事小,一旦她闹出什么岔子来,傅恒也逃不了干系,他不怕什么武林盟主,但面对日渐势大的洪门,他很难为了一个不知真假的由头去冒险。
缓缓送出一口气,魏璎珞的耐心被磨得差不多了,她忘记海兰察要她务必装出弱小可怜无助的嘱咐,欺身上前并一把扣住傅恒的脉门,道:“现在不是请求,是威胁。”
傅恒轻笑一声,心道一声有趣,翻转手腕反手抓住她的胳膊,一招小擒拿就要制住她。
魏璎珞身子一扭,腿横扫过去,傅恒躲开。二人你来我往地在书房这一方小天地里过起了招。
“魏姑娘好俊的功夫。”傅恒真心赞道。
“傅少主也不遑多让。”魏璎珞挑挑眉。
然而拳脚功夫还是傅恒更甚一筹,几个来回后,魏璎珞被逼到角落,眼看要被擒,她一咬嘴唇,催动真气,推出一掌。
掌风带着罡气霸道扫过,博古架上的玩意统统摔了下来,傅恒及时后撤,立定后他警惕道:“涤玄鉴!”
眸光锐利地扫过去,他沉声道:“这是抱一心法第一式,一瓢道人是你什么人?”
出招前魏璎珞就想过抱一心法会暴露,眼下既然被认出来,她索性承认:“一瓢道人是我师父。”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一瓢道人以此为号就是表明自己志在钻研武学心法一门,终于在不惑之年创出抱一心法。
江湖中人,只要不是歪门邪道,一般有些来头的自报师门时都会带上几分与有荣焉,但魏璎珞却讳莫如深,倒不是一瓢道人有多不为武林正道所容,恰恰相反,想要拜访这位老前辈的人多如过江之鲫,为的就是抱一心法,但一瓢道人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是以真正有幸见过抱一心法的少之又少,傅恒就是其中之一。
再次见到抱一心法,他眼前一亮,道:“我带你去鸿府的满月宴。”
“什么条件?”魏璎珞不傻,这心法是多大个香饽饽她比谁都清楚,但若是傅恒要让她交出心法,她不介意让他见识一下抱一的厉害。
“帮我救一个人。”
“行。”魏璎珞点头,补充道:“我师父和抱一心法的事……”
“我会保密。”
“多谢傅公子!”魏璎珞粲然一笑。
这时,书房的门被人敲响,老管家的声音传来:“少爷,王媒婆又来了,在花厅等您。”
傅恒傅少主,年纪二十又三,生得英俊伟岸,武功一流,高堂皆仙逝,算得上武林中头一号的金龟婿,然而主母之位空缺多年,恨嫁的江湖女儿让媒婆把傅家门槛快踏平了。
王媒婆叹口气,她本不想来的。云江派胡掌门的千金心仪傅恒已久,她几次来说都被回绝,前天傅夫人大闹千金阁的消息传出来,她以为胡小姐会死了这条心,谁知人家铁了心要嫁给傅恒,说是做妾也可以,再说她西街第一媒在傅家吃了跟头,她不甘心。
没多久她就后悔了,她果然不该来。坐在花厅刚喝一口热茶,就见傅家那头传说中的河东狮出来了,美则美矣,那气势让老婆子害怕,河东狮指着她鼻子毫不客气地说:“再有任何女人,甚至母的想要接近傅恒,一律乱棍打死!”
看那媒婆落荒而逃,魏璎珞心里乐开了花,傅家就是绝后了也与她无关,反正是傅恒把她这个“傅夫人”推出来当枪使的。
傅恒走进花厅时看见这一幕,魏女侠笑得像只偷了腥的小猫,他挑挑眉,轻声咳嗽,就见魏璎珞转过来,面上仍是一派笑意,眉眼弯弯,她眼睛很亮,映着雪光。
傅恒斟酌半晌,开口道:“我最后问你几个问题,第一,那个钱袋真的是你捡到的吗?”
魏璎珞犹豫了一下,说:“是。”
“那你捡到的时候里面有什么东西吗?”
“没有。”这次毫不迟疑。
“最后一个问题,”傅恒不着痕迹地吸一口气,五指微微蜷缩,道:“你这张脸是易容过的吗?”
“这是真的,不信你摸。”
魏璎珞直接把脸凑到他面前,傅恒僵了一下,老管家轻轻咳嗽,魏璎珞讪笑着后退一步:“和我家师兄闹惯了,我失礼了。”
“无妨。”傅恒舒一口气,补充道:“下回不要对男子这样,很……不合规矩。”
“哦,我先告辞了。”魏璎珞扬扬眉,自己只是名义上的傅夫人,傅少主管的有点宽呢。
说完,她拱手道别,打算翻墙出去。
“慢着。”傅恒叫住她,“门在那里。”
魏璎珞歉然一笑,和自家猴子师兄上蹿下跳惯了,都忘了当着主人面翻人家的墙未免太不合礼数了。
“老奴送姑娘出去。”老管家十分有眼力见的迎上来,喜欢在傅宅里翻墙玩的姑娘他还是头一回见。
“三日后卯时来找我。”
傅恒想了想又加上一句:“记得走正门。”
老管家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