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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第十章 太平王气日月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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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十九日,距离围城不过二十来天,容秀便亲眼目睹了太平天国那次辉煌的入城仪式。这次的抛头露面本来是胡氏所不许的,但耐不住容秀缠住她苦苦哀求。自从太平军进城以来,对待□□的事件处置得极为严厉,浑水摸鱼的地痞们自然是严惩不怠,即便是他们自己军队中的人犯了细微的男女之事,也是一律割下头颅悬挂在城头。因此,南京城的治安却比战前还要严整,妇女上街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
胡氏想了想,豁达的同意了容秀的要求,并让轻舟和江氏陪同前去,她一个人留着看家。
在出门前,容秀刻意修饰了一下,她来南京倚靠亲戚,本来就没带什么饰物。轻舟大方的拿出自己的首饰盒让她挑选,她流连了片刻,挑了朵绢花戴上。因为对即将参加的仪式充满了向往,她笑吟吟的,脸上容光焕发,就连轻舟也为她的喜悦所感染,犹豫了一会,还是把为张家少爷佩戴的白花摘了,换上了一支银白色珍珠扎成的彩凤。
三人欢天喜地的出了门,此时正是旭日东升,远处大报恩寺的琉璃塔上飞转着晨曦中的明丽,一行大雁从塔腰那里划过,渐行渐远。一带的秦淮依旧是那样恒久绵长的流动着,只是曾经旖旎了几个世代的画舫却全部没有了踪迹。再远些的长江,千帆竞帜,大大小小的战舰铺满了整个宽阔的江面。
晨光中的南京沸腾了,聚宝门前的街道两旁早已挤满了密鸦鸦的人群,他们都在昂首张望,急切的想目睹太平天国群英的风采。喧嚣的声浪此起彼伏,却都在进城军队锣鼓和唢呐的声中被渐渐压了下去。
容秀三人到了聚宝门的时候,入城仪式才刚刚开始,只见门前宽阔的大道已经席卷在了一片大红和金黄的海洋中,那种浓重的色彩也只有城外雨花台畔通身饰满琉璃瓦的大报恩寺塔能够比拟。最先进城的是太平军的王爷们,他们每人都乘坐着一顶金黄色的大轿,轿上飞满了金线绣制的蟠龙。即使是身边的轿夫和侍从,身上也穿着夺目的黄马褂。华丽而耀眼的光线刺痛了容秀的眼睛,她几乎落下泪来。
等她擦去眼泪,抬头再看的时候,那些王爷的轿子已经过去了,但喧天的锣鼓却充斥着这条宽阔的街道。接下来的军队大多骑马或步行,那浩浩荡荡的队伍,是一眼望不到头尾。
容秀是第一次看到如此众多太平天国的官员和士兵,只见他们或带风帽,或用红巾裹头。在这些饰物的遮盖下,她看不见所谓反抗满清的长发,却能从这些人的面貌上看得出他们都带着种自由而从容的风度。他们的衣着,均不甚得体,大多金红,间或杂以紫青,在浓墨重彩中浓艳着俗丽,那一个个单体或许滑稽,但一旦组成了声势浩大的军队,却霍然有了种“冲天香阵,满城金甲”的锐气。
围观的人流向前涌动着,他们也都迷醉在这种叱咤磅礴的声势中。进城的军队足有百万之众,他们迤逦在六朝古都的金陵,宛如一条生机勃勃的巨龙。
军队中也有不少女兵组成的队伍,她们跟男人一样,大多不畏严寒,即使是在这早春二月也依旧赤着双脚。那些黑瘦的面孔上,没有江南人的纤巧细腻,却蕴含着巨大无比的力量。容秀强烈的感觉出,对面的这些人都是强大的能够掌控自己命运的人。他们尽管不符合传统的江南风情的美丽,却有种被完全释放出来的以生命织就的威严。
人群中也混杂着许多乞丐,一些人挤在前面,胆子大的竟然伸手向这支华丽的大军讨要起来。那些汉子们却并不在意,他们毫不吝惜的向讨要的人抛掷着钱财。这种意料之外的义举震惊了富裕的南京人,在他们的印象中,清朝的军队只有抢夺老百姓的权力。
不知是谁第一个在围观的人群中鼓起掌来的,随后欢呼和掌声便响彻了云霄。容秀抽出了被轻舟紧握的手,也开始鼓起掌来。她的手被拍的生疼,却因为这种疼痛感到了由衷的喜悦。她觉得自己仿佛融为了这条巨龙的一部分,也在这早春的料峭中无拘无束的绽放着青春和生命。
这支盛大而壮丽的队伍终于在万民的欢呼中远去了,围观的人们渐渐散去,但容秀却久久的不愿走开。
“陈姑娘,该回去了!”江氏拉了拉她的袖子,容秀这才不舍的转回了抻得有些酸痛的脖子。她愉悦的笑了,清新的空气在她身边流动,显得轻快无比,连淫靡着六朝金粉的秦淮河,也一扫沉积了千年的脂粉气,变得明丽而洗练了起来。
在回朝天宫的路上,容秀反而变得沉默了起来。轻舟看她不象这几日那样高谈阔论,不觉有些奇怪。她侧过头看容秀,却见她眼睛明亮,仿佛梦一般的微笑着。
这时候的容秀心中油然升起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她从来没有恋爱过,否则,她会知道,那种感觉类似情窦初开时的爱情。人在恋爱中总是会无限扩大对方的优点,容秀也一样,她在这个阅兵仪式的早晨,第一次爱上的便是那个充满了华丽美梦的人间天堂。
“姐姐,你怎么不说话了?”轻舟有些气闷,她不擅言辞,但却特别喜欢听容秀说话。
容秀还是在飘渺的笑着,直到对面的小巷中传来了一声惊呼。她的笑容瞬间凝固,因为那叫声居然是女子的声音,尖叫声中还夹杂着男人猥亵的笑声和呼喝。容秀异常气愤,她想不到在今日圣兵驻扎的天京居然还有这种□□妇女的事情发生,她再也按捺不住心头的血勇之气,便拔脚向声音传出来的地点跑去。
“姐姐!”
“陈姑娘!”
轻舟和江氏一时没有拉住她,眼看着容秀纤巧苗条的身影闪进了一条阴暗狭窄的里弄。
“住手!”容秀大喝一声,她飞快的掠了一眼,便已经猜出了大概。只见里弄的深处站着一名少女,她虽然做着男装打扮,面色也很肮脏,但却能让人一眼便认出是个地地道道的姑娘。
那几个男人转身向他走来,容秀不禁退了一步,却又站住大声的说:“你们不知道天兵进城是不许欺负女人的吗,你们有几个脑袋,敢来这样做!”
这时候,轻舟和江氏也鼓足勇气互相搀扶着走进了小巷,她们虽然心中忐忑,却也细声细气的央求着他们只要放过那个女孩子,她们便不会向太平军告发。
“各位大小娘子,我们绝对不是那等□□无耻的小人。你们不知道,这女子其实是个旗人!我们是在为天朝除害!”为首的一个人作了个揖,态度倒很是随和,他是名土生土长的南京人,举止言谈中不无南京人的礼貌。
“旗人?”容秀不禁看了看那个少女的脚,果然是天足。刚才她一气跑过来,实在是太激动了,竟然没有发现这一点。
“是这样呀!”她颇有些惋惜的看了看她,突然认出了她就是二十多天前在莫愁湖畔见过的那个旗人少女。不过,那时的她优雅文秀,衣着得体,现在却被人突然间逼入了绝境。唯一相同的是,她依然美丽的夺目,即使是不合体的男式衣衫,即使是面上涂满了烟煤的黑色,她依旧是那样的高贵和美丽。
那个少女手无寸铁,身边的几个大汉却都手持着木棒。他们给容秀解释完毕,便渐渐的又围了过来。
少女突然仰天喊了一声,曾经如音乐般悦耳的声音此时变得嘶哑了起来,美丽的眼睛却因悲愤而格外明亮。容秀看见,少女的眼中并没有一滴泪水。她转过身,把头狠狠的撞在了墙上,她用了那么大的力气,竟然连头骨都撞碎了。
就这样,满城两万人中最后的一个人死去了。容秀曾经猜中过她的身份,她还真的是钦差祥厚的女儿,拥有着和紫禁城中皇帝同样的姓氏。
轻舟哭叫了一声,她的眼睛马上被身边的江氏捂住。容秀默默无语,眼见着那些男人把少女的尸体拖走。因为即使是旗人的尸体,也能换来五两银子。
但那五两白银,他们又能保留多久呢,不久之后,太平天国便颁布了圣库制度,凡藏银超过五两不缴便是变妖,按照律法是当斩的。
那些大汉都是什么也没有再向巷子里的三个女人解释,他们匆匆拖走了少女的尸体,似乎也感到了刚刚做的事并不如何光彩。黯淡的青石板地面上,红艳着少女刚刚被拖走时沾上的血迹。三个人转身离开,都是小心的避免足底沾上血腥。
风似乎起来了,吹得容秀鬓角的头发如麻一般的乱。浑身上下寒意彻骨。轻舟拉着她的手,还在不停的啜泣着。容秀突然不耐烦了起来。
“别哭了!”她甩开轻舟的手,快步走向前去。过了一会,身子因为急走渐渐暖和起来,烦躁的心情也终于被镇压住,朝天宫附近胡氏家的房子露出了一角。容秀终于下了决心,她打算到了胡氏的家,说什么也要在观音的瓷像前给那个旗人的少女上一炷香。
大门就在眼前,却和平常不同了,只见两扇门左右不规则的敞开着,家中似乎发生了什么变故。
她急忙跑进了屋子,只见胡氏抱着丈夫的灵牌呆呆的坐在雕花楠木大床上,家中的器物多有不翼而飞,而那尊白瓷做成的观音塑像却在地上被砸了个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