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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柳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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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姿只合在瑶台,谁向江南处处栽……谁向江南……处处栽……”
烛心那一点倏然一亮一跳,活活将探在咽头的灵感吓回了肚去。一夜一昼,我都续不出那第三句咏梅诗,端的苦恼无比,却也无可奈何。瞧瞧天色放昏,只好唉声叹气地收了文房四宝,从灶上端来一碟茴香豆,一碟落花生,又捧出一坛十年陈竹叶青,外加少许酥糖浆果,一并放入食盒,整了衣冠,从房中取来风灯点上,熄了火烛,推门而出。
我一路兜兜转转,在这八卦阵图也似的宫庭中拐进弯出,不知走过了多少回廊。沿途风光无限,我却全然无意,时有几个太监宫女擦肩而过,彼此约定俗成地见礼回礼,只要不越雷池,不出禁门,没有谁会来盘问我的去向。穿上这身翰林官服,无论有没有实职,在宫中都可算得举足轻重的一号人物。
从古迄今,不知几多达官显贵、阁老重臣,皆出自翰林,谁敢对翰林中人不敬,约莫也是活得腻烦了。
行了大概一盏茶的功夫,到了那一处。九尺见方的小院,稀稀落落载着几株旱柳楠竹,当中一坐古亭,额匾上书“柳亭”二字。据说此处毗邻冷宫,人烟稀少,幽深僻静,却正适合今夜的约谈。
入得亭中,我搁下风灯,放下食盒,将酒水小菜一一摆上石桌,便定了心悠然坐等——至于那人究竟会不会来,我是全然无数。
说起我们这个诗社,十人中有九人皆居吴地北郭,“北郭诗社”因此得名。那王彝却是个例外,听说他先祖为蜀中人士,后来才徙居嘉定,少时孤贫,亏其求学若渴,加之聪颖多慧,一步步勤勉图志,始得文名。当今天子举贤进才,便也将他召入了翰林。
诸上种种,大抵便是我对此人的全部认知了。从前我们诗社时有聚会,乡邻间互通有无,唯独那王彝经常缺席,说来自然是因路遥之故,时间长了却也不免教人生出几许疏离。当真有听得朋友提到他时,便对我说道王先生才华横溢,可惜不大合群云云。我听了也就一笑置之,没多理会。毕竟这王彝同我非亲非故,连正经面儿都没见过几回,空冠了个“诗友”之名,他的那些是是非非,我更无从评断。所以昨日士敏兄的那一番言辞,真真便算得睁眼瞎掰扯,这般巴巴地将我推上前来,无非是觉得我好说话罢了。
我好说话,那王彝可绝不是个好说话的。我托人转交与他的请函,也不知他收到没有;若收到了,却不知他肯否赴约?这么思来想去,突然有些不安。耳边秋蝉争鸣,井蛙唱和,更添烦躁,本想趁着这大好月色续下那首伤脑筋的咏梅诗,此刻也变得毫无兴致。我捧起桌上的酒坛子,摸了摸那光滑的陶面,到底忍下没开了封盖。
这好酒,原是要两人对饮,才够味儿的。
晚风习习,周围一点人声都没有。这一处院落哪怕在白日里都没什么人来,到得夜间就更是寥落无比,连吹过的风都带着呜咽,似声声倾诉这千丈宫闱深处无尽的生死离合。
此情此景太过凄凉,问世间谁可承受?反是那富贵迷梦,多少人多少年,做也做不完。我痴痴望着穹顶悬空的玉盘儿,胡乱抽绎过前尘后事,如堕雾中。
又一阵风吹过,云散雾开,极目之处隐隐便现出一个白色的人影。我正疑惑这大晚上的怎还会有人到这儿来,就听对方远远地便扬声招呼:“高兄几时到的?让高兄久等,王彝这里先行赔罪了!”
我“啊”的一声,这才幡然省觉,忙起身出迎。其时月色渐浓,洒落一地霜雪也似的蟾辉,竟将这巴掌小院衬出几分深邃空明。那人一袭皎皎白衣,掀开柳梢叶儿做的珠帘,披月踏雪地快步赶来,冲我深揖了一礼,口中道:“高兄久等,小弟愧疚难当。”
“哪里哪里,是我到得早了。”我要紧扶他臂弯。来者正是王彝,只是未着官服,明明未曾来迟,却如此客气,倒教我怪不好意思,讪讪道,“王兄穿这身衣裳,我一时半会儿竟没认出来,理该在下向你赔罪才是。”
那王彝微微一笑,道:“既是会友,自然须穿得得体些。高兄长我三岁,实不该称我为兄,没的折煞了小弟。”
他这话貌似恭敬,却含了几分嗔责。我一愣,道:“那……我当如何称呼足下?”
他浑没察觉自己的话有哪里不对,只管答道:“小弟表字常宗,号妫蜼子,高兄看哪个顺口,便叫哪个好了。”
“哦,哦,好,好。”我打着哈哈,将对方引上柳亭,心下却道:这王彝果然并非易与之人,看来宫中有关他如何如何孤高的评价,倒也不是空穴来风。
“‘妫蜼子’……若愚兄没记错的话,‘妫’者,莫非出自舜帝之居妫汭?‘蜼’者,周礼“六彝”之一的青铜器上以蜼为饰,‘蜼彝’,便是指代青铜器了,青铜乃天下载道第一物,先于文字所记也。常宗心志之高之伟,愚兄佩服!”我们两个相对落座,我开了酒坛,将两口陶杯斟满,便挑了个最合宜的话题搭讪起来。
果不其然,那王彝听了我一番解释,喜道:“高兄识见广博,常宗先干为敬。”说罢仰头干了一杯竹叶青。
他喝酒时也是毕恭毕敬,端方循礼,两臂高擎齐肩,袖口垂落下来,将面颜遮去大半。却只怪这夜黑得沉了,这么一遮,反漏出两袖间隙中的一段脖颈,雪白雪白,晃眼得紧;一吞一咽之际,那喉结便上下滑动,竟透出丁点儿调皮趣味,与他这人太不相称。
我赶紧低下眉去,背书似的又道:“听闻王贤弟小时便敏慧过人,那一句‘云间雁,檐前燕,篱边鷃,物类相同’,对得妙极。”
“哦?多久的事了,高兄却是打哪儿听来的?稚语童言,教高兄笑话了。”对方又是一笑,忽尔眉心一皱道,“高兄在请函中说有要事与小弟相商,是什么事?”
可怜我准备了一箩筐套近乎的话,还没说上两句,就被对方一掐而断,当下不无懊丧,却只好正了色道:“贤弟之才学,人人莫不钦佩仰慕,不过……八方之学,莫衷一是,各有千秋,各有短长。秦时尚有百家争鸣,盛况空前,传为美谈。且吾等学生后辈,所求之学皆前人所遗,哪怕持见有别,自当尊而敬之,虚怀受纳,方对得起……对得起自己这数年寒窗。”
我每多讲一句话,那王彝的脸色便阴沉一分,到最后,差不多就要与这天幕融为一色,只是修养在身,不便发作,待我将话儿统统说完,才冷冷道:“高先生这话,也是意指那杨维桢文采斐然,堪称一代鸿儒?”
“我……我只是觉得那杨先生毕竟年岁已大,毕竟德高望重,王兄就不要、不要太过较真了……”简简单单一句话,楞是让我说得吞吞吐吐,两番咬到了舌头,不由大窘。
“文妖惑乱,当真害人不浅!”他突然狠狠一拍桌子,倏然站起。那声音好大,只怕掌心已拍得通红。但见他铁青着脸,愤然拂袖道:“正因为年事已高,才更须以身作则,标严榜正,岂能倚老卖老,老而不尊?!我原以为高先生好仿古体诗歌,定非那‘铁崖’一派,没想到却是在下错眼了!那杨叟之文通篇淫词怪语,离经叛道,非我正统之学所齿,何来的德!当今圣上居然请他来篡修典籍,可见一个个的都不开眼!”
“快住口!”我吓了一大跳,直接越过石桌去堵他的嘴。许是动作太大,将那口陶杯带得“咣当”一声摔在地下,酒液飞溅,连袖子上也沾了一大滩。我却哪里还顾得了这些,只牢牢拿掌心捂住那人,从指尖到脚趾,几乎都在脱力般地发抖。
对方显然也被我这举动惊得一呆,随即便试图将我拽开。可我不敢松手,只怕一松开,这人又要说出些什么惊世骇俗的论调来。他见我如此,额角青筋便是一凸,两手齐上,一点一点,终究掰开了我的手掌。没想到这人生相文文弱弱,气力却不可谓小——虽说是两手对一手,分明被他讨了便宜去。
我兀自半俯着身子,石桌就抵在腰间,方才撞得狠了,到现下才觉痛。然而腰上再痛也及不上我的手,那人并不打算就此放过,反死死攥住我那只手掌,月光在他面上涂了一层白霜,瞧来很是狰狞。他就这么微微昂首看着我,额角离我下颌只有尺许。我逃不开,被他看得直发毛,当下便心如擂鼓。
“你怕了?” 他突然开口,眼中射出慢慢将溢的轻蔑,比语气还要冷上十分,生生令我在这个初秋时节体悟到彻骨冰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