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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卿面桃花 ...


  •   〈引〉
      我叫暮卿,他说,我有一张艳若桃花的脸孔。

        〈故城歌罢桃花开〉
      暮卿,暮卿……
      温润如玉的声音一遍遍回响,如浸在湖底的檀木,散发着惑人的暗香。
      我睁开眼睛。
      他的轮廓淡泊美好,在薄雾缭绕中好似天人一般。
      暮卿。
      他叫得温柔,仿佛口中的是一件易碎品般小心翼翼。他突然回头,直直看向我的眼睛。
      暮卿,你的容颜,让这片桃花失色了啊。
      他的眼眸,如星夜般深邃,闪着不知名的光。一片桃瓣轻拂过我的脸,我看向天空,纷纷扬扬的花雨瞬间攫住了我的视线。
      清晨,少年,白衣,花飞,是我所见的第一眼世界。
      浅浅淡淡的粉色在空中飘忽,被雾染白。我看着他——面前的少年羽扇纶巾,一丝浅笑荡在唇角。我的视线缓缓上移,一双黑曜石般的眸子映入眼帘,那样的眼神,像静静的湖底,却又轻微摇起波澜,好似有星光从湖心溢出。
      我是一棵树,一棵在湖心沉睡了千百年的古木。但现在,我是一只木枷,一只唤作“暮卿”的木枷。
      “走吧,”他牵起我的手,回眸浅笑,“清晨的寒气可是很伤身体的。”
      我安静地跟着他,僵硬的身体初次感受到土地的颠簸,莫名的亲切。对的,我是树,树由地生。手掌传来清凉的摩挲之感,即使不知冷暖,却也舒服。
      他将我带至桃林深处的碧波旁,拉我蹲下看湖中倒影。
      “水中的世界总是多一些朦胧,无论花、鸟、走兽,亦或是,人。”他指着水面,“你看这所有的倒影中,那张脸是不是比三月桃花还要明艳?”
      他自顾自地笑起来,看着我的眼睛里闪动着我不明白的光芒。
      他爱将我比作桃花,总说“人面桃花七分醉”。
      他叫我“暮卿”,美丽却让人忧伤的名字。我曾问过他为什么,他只是错开目光,不语。
      子墨,是他的名字,衬着他的人,和着他的白衣,成了一副最清高淡远的水墨画。但是他身上谪仙般的气质却是任何笔墨都勾勒不出的。
      我们住在苏城外的桃林深处,这里的一草一木他都认识,更别说那些他一株株种下的桃树。他说,那是他的使命,他深陷的劫。
      到后来很久才明白,人面桃花另有人。
      〈梦里清欢一场醉〉
      媚而不俗。
      看到她的那一刻,我才知道什么叫做欺花胜雪的俏艳杀。白色绸裙如月华倾泻而下,缠着青丝在风里翩飞。
      待目光触及她面孔的一刻,我如五雷轰顶般失了神。
      那是一张与我极其相似的脸,不,也许应该说……我有一张与她极其相似的脸。然而那张脸却比春光更明媚,即使面有苍白之色,也依旧掩不住她眸子里的光彩。
      云歌。他叫她,是我那么熟悉的语气。
      我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又好像有一些理不清的情绪纠缠在心里。
      其实我没有心,我只有感觉。是子墨告诉我,那些感觉所在的地方就叫“心”。
      他看着她的身影,我追随他的视线。
      他的向来古井无波的眸子里多了丝丝动荡的波纹,深潭微澜。明明那么简单的情绪,我却看不懂,不知是我的心乱,还是他的心乱。
      我坐在子墨的屋檐下,看花雨模糊里两人的身影。在这一场戏里,我不是主角,我是配角。
      是了,所谓“暮卿”,应是“慕卿”。那么子墨你告诉我,为什么是“暮”呢?
      他牵着她的手将她带到我面前,对她说:“这是暮卿,是照着你的模样雕刻成的木枷。”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温柔,却应了那句老话——说者无心,闻者落泪。
      我是木枷,是千年古木,没有心,也没有眼泪——本来就是这样的,不是吗?但是子墨你给了我生命,教会我情感,却让我真真切切地感觉到痛楚。难道我真的只是一具木枷,一件物品而已吗?
      我抬头看她,却扯不出笑容。
      她笑得像三月的微风,单纯无害,媚色无边。
      我第一次觉得身上一袭红衣是那么扎眼。看着云歌和子墨相伴站在桃树下,我才明白,原来真正的倾城色不是艳若琉璃的血红,而是皎如月光的素白。
      她是白月光,我是血琉璃。
      血琉璃可以倾国倾城,白月光却可以倾心。
      ……
      我背着子墨偷了一壶酒,坐在屋檐下举杯邀明月。
      可是超脱尘俗的明月怎么会搭理我?我只是生于土的木枷。跟它不能比。
      我喝了很多很多酒,喝得烂醉如泥趴在走廊上哽咽。
      夜风凉凉的,我清醒不了。
      我还没有学会怎样像人类一样哭泣,只能无声哽咽却流不出眼泪。
      缺少了发泄口,所有的情绪就积聚在身体里,像是无边无际的浪在体内一遍遍从头到脚地冲刷,难受得很。
      我迷迷糊糊地趴在地上睡着了,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回到了房间、躺在自己的床上。子墨来看我的时候什么都没有说,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
      我也没有主动提起,依旧陪在他身边,陪他赏花、喝茶,看晨雾散去。
      只是云歌再也没来过。
      后来我才知道,她要嫁人了。
      〈红妆十里红烛泪〉
      云歌嫁人的时候,满城飞花,十里红妆。
      我坐在湖边,看水中倒影。
      云歌穿上大红嫁衣的时候是不是就是这个模样?我想,应该会更清丽吧,毕竟白月光是有着血琉璃无法比及的光晕的。
      我曾经向子墨提议给我买件白色的衣裳,被他笑着拒绝了。
      他说,暮卿,最适合你的是血红色。
      子墨在云歌出嫁的这天清晨病倒了。第一次,我一个人坐在清晨的湖边,看满枝桃花开的红艳,而那个曾无数次牵我走过小桥流水的人却躺在床上,脸色苍白。
      我去房间找他的时候,他吃力地靠在枕头上,面色如霜、眉头紧锁。我从没见过那个模样的子墨,在我印象里,他从来都是一袭白衣,淡然潇洒。
      我扶着他坐起来,给他熬了药喂他喝。
      我说:“云歌今天出嫁了。”
      他点头。
      我说:“她穿上红嫁衣一定很漂亮。”
      他就笑,摸着我的头说:“你穿着血色红裙也很漂亮。”
      我点点头,然后给他推开了窗子就出去了。
      我在心里摇头,那不一样的。
      我想,我明白为什么是“暮”了,因为爱慕虽至,然期已晚,云歌的心里早已装满了别人。
      我想,子墨一定很喜欢很喜欢云歌,不然他就不会为她病倒了,不然他就不会雕了一个和她一样的木枷。
      我觉得我一点儿都不难受了,不管怎样,我都还能陪在他身边,可是子墨连远远看她一眼都不行。
      我决定去采清晨最早的露珠给子墨熬药,希望他能快点好起来。好起来,就又能牵着我缓步深迹,赏遍烟霞。这桃林只我一人,还是太冷清了。
      子墨知道我去采露珠给他熬药很高兴,同时还叮嘱我自己要小心。
      我变得忙碌起来。
      子墨的病情很严重,我很少再去湖边了,每天喂他喝完药后就坐在他床边陪他说话。我希望他可以因此减少点寂寞。
      可是有时他会看着窗外一语不发。我看不懂他的神情,却猜得到他应该是想念云歌了。
      我看着他的身体一天天地消瘦下去,变得越来越嗜睡。
      我觉得如果我不做点什么我就要失去他了。
      我想把云歌找来。
      〈歌尽桃花不见卿〉
      我去集市上买了件白衣服。
      我想,从此以后,血琉璃要伪装成白月光了。我本就是千年古木,学个人类的声音并不难。只是我突然有点想哭,那个叫做暮卿的木枷是不是就得从此在子墨的生命里消失了呢?
      我学着云歌的打扮走进子墨的房间,他半眯着眼,有些看不清来人的样子。
      他的视力已经开始退化,任凭我怎样照顾他的身体就是在一天天地衰弱。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会病得这样厉害。
      “云歌?”他不肯定地唤我。
      “是我。”我点头,“子墨,我来看你了。”
      他微微一笑,安静地躺在床上,漆黑的双眼望着我,却没有聚焦。
      过了一会儿,他问。
      “暮卿呢?”
      我突然有些酸楚。
      我听见自己说:“暮卿走了,她找我来,然后走了。”
      他点点头,依旧淡淡地笑着,只是将头转向了窗外。
      我突然不想再待下去,我说我去煎药然后离开了那个房间。
      子墨,在你模糊的视线里,暮卿变成了云歌,那那片桃林呢,它们一定还是原来的模样吧,它们,即使模糊了也一定是一抹春色,美不胜收。
      子墨的生命在以肉眼看得见的速度消逝,我一天天地陪着他,看着他变得越来越瘦,越来越轻,脸色越来越苍白。
      他睡得越来越久,他睡着的时候,我就站在屋檐下愣愣地望着那满园的桃花,它们有些泛白了。从我有记忆开始,这里的桃花就没有谢过,现在,它们也随着主人一起变得恹恹的。
      我又来到湖边,看着湖面上的白色人影忽然就很想念那件血色红裙、想念那个穿着血色长裙的暮卿。
      等我回到房间的时候子墨已经醒了,他看着我笑,眼睛亮得像黑曜石,一副有精神的模样。
      他在喝茶,那份淡然悠闲的样子,像是回到了那个我最熟悉的子墨。
      “醒了?我去给你端药。”我转身就要去厨房,却听得他说——
      “不用了,暮卿。”
      我的脚步顿时停住,回头,看着他。
      他笑得清清淡淡,只说:“去把你的红色长裙换上吧,我想跟我的暮卿说说话。”
      我从走出房间到换回暮卿的衣服再回到房间看着子墨喝茶,脑袋都是一片空白,懵的。我不知道是种怎样的感受,就像一个不受宠的孩子在委屈了好久之后终于得到了糖的欢喜和终于可以哭出来的委屈。
      可是我还没有心,我还不会流泪。
      暮卿。
      他叫着我的名字摸摸我的头,像以往那样。
      扶我到屋外的走廊吧,我想再看看那些桃花。
      我听话地搀着他慢慢走到屋檐下的走廊,抬头,又是一阵纷纷扬扬的花雨。
      真奇怪,之前还恹到泛白的桃花这时却鲜嫩无比,朵朵开得饱满娇艳。
      “暮卿,你曾问过我为什么叫你暮卿。”
      我闻声偏头看他,他却一直看着前方。
      “我跟着师傅学了十年的法术,却没有什么济世救民的大志向,只想弄些花花草草。我觉得世间有求生欲望、有本事的都会自救,剩下的那些何必去救?”
      “我在很小的时候见过一株桃树,它的根被囚在深深的水底,它只有绿叶没有花。师傅告诉我,这株桃树犯了事,被仙界上神囚禁在这里,千百年来它一直在昏睡。”
      子墨的身体开始渐渐变轻,我觉得手上的负重在慢慢消散。
      我的脸上忽然一片凉意,他伸手温柔地帮我擦掉。
      “哭什么。”
      我感觉胸腔处有什么在跳动,是心么?我终于有心了么?
      “后来我天天去看那棵树,我觉得它很寂寞啊,我也很寂寞……”
      子墨看着我,突然笑得很明朗。
      “暮卿,你是我最骄傲的女孩。”
      他说。
      我觉得他在变透明,我已经快要感觉不到他的重量了。
      “给你一张和云歌相似的脸是因为云歌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女孩子,我想给我的女孩一张世上最美的脸。”
      “其实这张脸比云歌漂亮多了……”
      他的声音开始变弱,脸上笑容依旧。
      “暮卿,你穿一身红衣真的很好看……”
      我的眼泪流得越来越多,止不住,只能拼命仰头不让泪水模糊了视线。
      “暮卿,是爱慕的慕,却因为真的太晚了……”
      原来我一直都理解错了。
      “打开你的封印花了我半条命,剩下的精力我用来滋养这片桃林……”
      他伸手想摸摸我的脸,落在我脸上的却是一片虚空。
      “暮卿,我是真的舍不得你。”
      “以后,就算消散了,也会散在这桃林各处……”
      “保此地,花开不败。”
      我看着子墨的身体慢慢透明,透明,直到再也看不见。
      子墨消失了,在我眼前消失了。
      浅浅淡淡的粉色在空中飘忽,有花瓣遮了眼。
      我朝着湖边慢慢地走,感觉身上所有力气都被抽空了一样。
      所以呢,我才是他的劫吗?
      我发现我好不容易有了人类的身体,有了心。可是我觉得当一个人好累,真的好累。
      我走进水里,湖水一点点漫过我的脚,我的腿,我的腰……
      我感受得到那颗猛烈跳动的心,它在流血。
      好累……
      我想睡一会,就在这湖心,静静地睡一会……

      〈末〉
      我叫暮卿,他说,我有一张艳若桃花的脸孔。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卿面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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