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姜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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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公元一九九七年年末，上海终于等到了姗姗来迟的初雪。
姜柠一身淡蓝色的长棉服，左肩上还佩着一块黑色的孝布。
她的周身仿若蒙上了一层湿润的灰色，戴着手套的双手撑在膝盖上，脸上没有同龄人那般活泼的红润。就像一个簇新却无生气的娃娃，安静地坐在机场大厅。
这并不是姜柠第一次来到上海。只是前几回跟着母亲在上海短暂逗留的时候，她还太小。小得不知道自己来的地方就是曾在电视里看到过的“大上海”，也记不清自己在上海做了什么。甚至连母亲的样子，她也记不清了。
姜柠才十岁，可却有着太多不甚清晰却挥之不去的记忆。她的头发上衔着一层薄薄的水珠——那是刚才进机场时落下的雪融化了。不过午后两三点，天却因着小雪灰蒙蒙的。广播里不时传来航班因天气取消的消息。姜柠把手指从指套的部分退出来，紧紧攥成一团。她的手指冰凉，掌心却有温热的汗。
她抬眼看看身边望着机场大屏幕有些焦虑的人，不由地竖起耳朵。
她也不确定自己在期盼听见什么。
“姜柠，行李已经办好托运了。我们可以准备走了。”一个穿着黑西装的中年男人走到姜柠身边，俯下身微笑着用韩语对她说。黑西装大叔叫金秉承，姜柠对他并不陌生。
小时候，每次来上海，她第一个见到的人不是母亲，而是这个大叔。
后来年岁渐长，记忆逐渐清晰，她在上海再也见不到母亲了，却还是能见到这个大叔。
航班还是照常起飞？
这个“好消息”让姜柠心中莫名生出一丝失望。但她只是微微抿了抿嘴唇，轻轻点了点头，便乖巧地跟着金秉承去候机。
云层之上无所谓天气。
不远处的云团在午后的阳光的映照下，竟生出奇异的瑰丽。
如斯美景。姜柠的脸上终于现出几分光彩。
她毕竟只是一个孩子。虽然早已不是第一次坐飞机，可却也难得在天空中看到这样好看的云。她忍不住把头朝机窗上靠了靠，嘴角也不由自主地扬起微小的弧度。
坐在一旁的金秉承察觉到姜柠的心情变化，略略感觉宽慰。可想起这段时间里姜柠这样一个小女孩遭受的种种变故，又觉得苦涩和心疼。他微笑地看着姜柠，目光里满是无奈和疼惜。
“大叔。”姜柠察觉到金秉承在看自己，略略有些不好意思。
或许是受到他目光中的温暖的鼓励，她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问出了那个在脑中盘旋了一整天的问题。
“到汉城以后，我……就可以见到妈妈了吗？”
金秉承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他有些不自在地正了正坐姿，不敢迎上小姑娘略显热切的目光。
“coffee or tea？”
救场的空姐最美丽。金秉承几乎是抢着说，“Coffee,please.”
端着救场咖啡的金大叔偷偷地瞄了姜柠一眼。小姑娘已经回转了身子，若无其事地望着窗外。
姜柠的懂事总是会加重金秉承的愧怍。他有些郁闷地抬手就将咖啡往嘴里倒，却被微烫的咖啡弄得挤眉弄眼。
“大叔，这可不是酒哦。”姜柠不咸不淡地揶揄道，对他绽开一个笑容。
“你这孩子……”金秉承佯装生气。
不管怎么说，这个笑容让他如释重负。
这样体贴的性格，是遗传了她母亲温和的那一面吧？
汉城是雨天。
飞机快要抵达金浦机场的时候，云层上的雨终于落上了机窗。
一串一串的雨滴扒着玻璃不愿离去，却又飞快地被风掳走。
窗外隐约能看见山，看见房子。还有大片的水域。
这就是汉江吗？姜柠想。
这就是妈妈在生活着的地方吗……
那么，是在江的这一边，还是那边呢？
自己来到韩国，是离妈妈更近了吧。
可是……真的，更近了吗？
姜柠内心有些迷惘。
“会见到的。”金秉承突然说。
姜柠一愣，但旋即明白了他在说什么。
嗯。
姜柠在心里默默点头。
注定的人，总会见到的，对吧。
02
光州第一学校小学部。四年级一班。
还未到上课时间，孩子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谈论着什么趣事。
突然间上课铃声作响，但教室里却没有即刻便安静下来。直到两个抱着足球，满头大汗的男孩子推门而入，一如往常地如警报员一般低呼了一声：“老师来啦！”孩子们这才开始恋恋不舍地挪回自己的座位。
教室外的走廊上，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逐渐清晰。接着，门被推开。架着银边眼镜的柳老师照旧先在门口停顿了两秒，不怒自威地快速扫了一眼正襟危坐的孩子们，才跨步走向讲台。
与往常不同的是，这天，柳老师身边还跟了一个女孩子。那女孩子穿了一件酒红色的连帽大衣，小半张脸都埋进了一条厚重的围巾里，微微低着头垂着眼，两只手有些紧张地拉着双肩书包的背带，显得乖巧又沉默。
原本已然静下来的教室里又开始出现悉悉索索的响动。
“小雅小雅，”一个坐在后排，扎着两条辫子的高个子女生有些激动地去扯同桌权孝雅的手臂，“你看见了吗？”
权孝雅连忙让她噤声，“嘘，小声点，郑智慧！”这丫头前天才因为上课笑太大声被柳老师点名呢，这么快又忘了。同时她也很无语，“当然看见啦。那么大个人呢，怎么能看不见？”
郑智慧略略收了收音量，可声调还是高扬着：“你看，她真的好可爱啊！”
权孝雅看了一眼满面红光的郑智慧，又看看身边几个也在低声说着“可爱”的暗自兴奋的男孩子，默默斜了郑智慧一眼：“又不是可爱的男孩子，冷静一点啦。”
郑智慧嘻嘻笑道：“男孩子？世界上最可爱的男孩子就是我哥哥啊，我的眼里已经容不下其他男孩子了，所以只能勉为其难地欣赏可爱的女孩子啦。”
如果是别人这样说自己的亲哥哥是世界上最可爱的男孩子，权孝雅一定会在心里暗笑对方脸皮真厚。但是郑智慧这样说，她却自觉无法反驳。
如果世界上真有一个“最好的男孩子”排行榜，那郑允浩一定能名列前茅。
“嘚瑟。”权孝雅牙尖嘴利。
“嫉妒。”郑智慧立即反击。
“同学们，这是我们的新同学，她叫姜柠。”柳老师说，“姜柠同学刚从中国过来，在学习和生活中可能会遇到一些困难，我们大家都要帮助她，好吗？”
中国？原本因为柳老师的发话已经规矩的孩子们又开始交头接耳。
郑智慧又按捺不住了：“小雅，你知道中国离我们这里有多远吗？”
“不知道，大概比去汉城还要远很多吧。你知道吗？”
郑智慧遗憾地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但她很快又燃起了希望，“不过我想我哥哥肯定知道。”
“我们大家都要帮助她，好吗？”柳老师又重复了一遍。
孩子们这才反应过来，齐刷刷地大声回答：“好的，老师！”
柳老师把脸转向姜柠，示意她说点什么。
姜柠微微颔首，拿起粉笔回身在黑板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两个字。
姜柠。
自朴正熙总统时期开始，韩国小学不再教授汉语。大家看着姜柠熟练地写下这样复杂的两个方块字，都觉得惊奇又好玩。
“大家好。我叫姜柠，生姜的姜，柠檬的柠。希望以后能和大家好好相处。”
说完便深深地鞠了一躬。
原来能说这么流利的韩语呀！
不过，这就完了？
孩子们还想着能听这个来自中国的女孩所说几句，但见姜柠已经紧紧抿上了嘴，完全没有多说的意思，孩子们只好抬起手准备热烈鼓掌。
郑智慧也抬起了手。说来，这个转学生的口音还和我们光州这边的不一样呢。
“生姜的姜，柠檬的柠？”门外突然传来一个略带疑惑，又充满朝气的声音。
大家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瘦瘦高高的男孩子正站在门口。
门外逆光，因此姜柠只能看见来人的轮廓。但教室里的小女生们却一眼便认了出来。
“啊，是允浩学长！”
“他这个时候怎么会来我们班？”
姜柠有些困惑地偏头看了看躁动的班级，又微微眯起眼睛想看清来人。
多年以后，姜柠都还记得初见的这一幕。
那个叫允浩的男孩子，慢慢地从被阳光充盈的教室门口走过来。他的身上仿佛披着一层灿烂又清爽温和的光芒，一点点将周身的灰暗化去，在她眼中缓缓地清亮起来。
男孩先是对柳老师恭恭敬敬地鞠躬行礼，在得到进屋的示意后，又在姜柠的不远处停驻，微微俯下身，笑着问道：“姜柠。你的名字，是不是又酸又辣的意思？”
虽然问得轻声，但教室里还是响起了一阵善意的笑声。毕竟是大受欢迎的学长，其实无论他说什么都会得到呼应。
姜柠愣住了。
身高差距，她不得不微微仰起头看着眼前这张小小的包子脸。这家伙的笑容人畜无害，嘴角的弧度恰到好处的好看。还有两颗瞩目的小虎牙。
这是姜柠人生中第一次因为见到一个好看的男孩子而发愣。
她心中还不太明白，甚至来不及发窘，只是不由自主地眨巴着眼睛，一言不发。
她一紧张就这样。
不料对面的男孩子也有些发愣。小姑娘的嘴巴抿得紧紧的，但那双眼睛却会说话。浓密纤长的睫毛扑闪着，仿佛两片温软的羽毛划过他的心田。
柳老师见两个孩子大眼瞪小眼，以为是刚才允浩这孩子的调皮话引起了尴尬。只是这孩子人品、成绩、运动样样出色，老师们素来喜欢他。平时偶尔调皮几句，柳老师也不觉得不妥，反倒笑着问他：“我们允浩已经要成为初中生啦，到小学部来做什么呀？要是来找你这个爱和同桌聊天的妹妹的话，可得等下课啊。”
孩子总是很容易被老师的话逗笑。大家都笑着看向郑智慧。
郑智慧有些不好意思地鼓起脸，却掩饰不住脸上的骄傲。
这是她哥哥耶。别人都比不上的哥哥，哼哼。
允浩摸了摸后脑勺，笑道：“老师，我不是找她。”接着指了指柳老师身边的姜柠。
“我找她。”
作者有话说第1章 姜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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