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问酒》零空幻

34、第三十四章

　　离妖走在离广陵稍前方，入了长老会，又被让到上首位，离广陵转身坐在她的下首位，桌子两边依次列座的是大长老到十五长老，最末尾的空位是被剔除的离语卿的位置。
　　离广陵向席上众位长老介绍离妖这个新晋的圣女，他们看起来毫不意外，带着不知包含多少分真的恭敬在离广陵向离妖介绍他们的时候向她示好。
　　“毫无新意。”纪弦嘀咕了一句，语气中带着厌倦，仿佛不想再看一般，散成光粒，将意识潜回离妖的脑海中。
　　嗯？离妖在脑海中问。
　　“无事。”纪弦回。
　　长老们开始讨论起族中事务，离妖听着，只听懂了族中现下似乎处于什么困境之中，哪哪不顺，啥啥都缺，她百无聊赖地用手指磨挲梧桐木桌底，面上装着听得很认真的模样。
　　不知多久，长老们的“诉苦”终于结束，一致地望着首位的离妖。
　　“关于我们说的事情，不知圣女是如何想的呢？”离广陵也望着离妖，还是带着他那虚假的笑意。
　　圣女根本没有听，只好就着纪弦说的方式把话抛回去：“你们是怎么想的呢？”
　　最先忍不住的是四长老：“当然是希望您让狐神先给族中结界补充灵力，是狐神的话，给结界补充个几百年的灵力应当不在话下吧。”
　　旁边的人“嗤”了一声，“你可真会占便宜，补充结界灵力的事明明就是你们这一脉该管的事，狐神给补个几百年，还要你们作甚。” 又转向离妖，“倒是试炼塔，损耗妖力又多又快，希望圣女能让狐神大人补补，要能再添点别的试炼就更好了。试炼塔可是惠及整个狐族的，怎可不优先补充。”
　　这个是五长老，他这一脉掌管着狐族的试炼塔，验证族人进入试炼塔的资格，安排试炼，给试炼塔补充妖力都归他们这一脉管。
　　“惠及整个狐族？你也真敢说！”这是三长老，“三颗破境丹才换一个进试炼塔的名额，嘿，这价，族里的人可不都给得起，我怕圣女也没进过你那试炼塔吧。”
　　离妖确实没进过，进去一次要三颗破境丹或者与之价值对等的东西，一颗破境丹对她也是天价了，自然没这机会，甚至连经过都不会往它那门边走。
　　大部分族人和她的境况差不多，实际能进得了试炼塔的只有在座这些长老的嫡系族人。
　　“给你那试炼塔充能还不如……”三长老还没说完，就被二长老一拍桌子打断。
　　“吵什么！大长老自有安排，轮不得你们说话！”
　　其他长老在心里骂他狗腿，又不能真越过大长老向狐神提要求，只得乖乖闭嘴。
　　待室内全然安静下来，离广陵才开口道:“万兽冢。”
　　三字一出，在座的长老全都变了脸色。
　　“狐族势弱，能派出的族人修为不过化形，而魔域困难重重，邪修众多，以致派去的族人均殒命于此……”
　　离妖也想起来了，她的父母和姑父当时被派去的那个秘境便是万兽冢。
　　万兽冢是众多上古神兽的埋骨之地，据说在很久很久以前是一个战场，因为一场战争，原本兴盛的兽族没落，不知道多少支神兽血脉都葬送在那里。
　　据说，万兽冢中有数不尽的珍宝和兽族的修炼之法，有幸的兽族还能得到上古神兽的传承。但至今为止还没有听说过有人进去了之后还出得来的，如今除了亡命徒，没有多少人会再觊觎里面的东西。
　　“您是想……？”二长老恍然，头往离妖的方向微微侧了些许，又收了回来，眼角余光留在离妖的方向，暗暗留意。
　　“既然狐神应召而来，为何不央求狐神助我族一臂之力？”离广陵说，他嘴角带着笑意，看上去毫无严肃，甚至有些亲和，“可否请圣女代为传达吾等之意？”
　　如果不是知晓他强硬的人，大约会觉得这是在商量或是请求，实则并无拒绝的余地，何况她要做的仅是传话，最终如何还是只能由阿幺决定。
　　她在心里呼唤纪弦，只是这次纪弦没有回应，她只能应承下来，所幸离广陵给了几日，说是让她对狐神传达，让狐神仔细考虑。
　　“我们要去吗？我还没有出过狐族，我，我……”离妖有些慌乱，除了那次出逃，她从未决定过这样大的事情，甚至在过去，即便向往外面的世界，她也并未真的想过离开狐族。
　　“吾皆可，汝……你自行考量便是。”纪弦把决断抛回给离妖，“或与家人商议亦可。”
　　离妖思绪混乱，和纪弦一路沉默到家。
　　家里的衣服堆了一床，离鸢正一件件叠起来放进柜中，桌上还有离囡囡的玩偶和她收藏的一些小东西。
　　“怎么突然在收拾东西？”
　　离鸢抬头看她，“回来了？随便收拾一下。他们有为难你吗？”
　　“没有。”
　　仔仔细细打量过确定离妖确实没有受伤后，她又继续手上的事情，直到忙无可忙，这才又问：“怎么了？”
　　离妖一直站在门边，还在想要怎么说自己正在考虑要不要离开狐族这件事，就听离鸢说：“离开狐族这件事，你好好想想……想好了和我说。”
　　你希望我离开吗？离妖想这样问，但最后还是只回了一声“好”，便回了房间。
　　离鸢摸着手腕上戴着的手镯，这是兄嫂和丈夫留给她的，可以隐藏修为，也可以储存物品，她又一次在镯中搜索，没有再找到一件自己和离囡囡的东西，才把神识从镯中撤出，指尖久久地抚在镯面上，她脱下它，一直被掩盖的赤色耳朵和尾巴展露出来，毛色有些暗淡。
　　“妈妈，姐姐回来了，我们什么时候离开狐族啊？我这辈子都不想再参加祭祀了。”小狐狸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趴在离鸢的腿上，圆溜溜的狐狸眼睛水灵可爱，离囡囡蹭蹭离鸢的肚子，“外面是不是有很多很多好玩的地方呀，姐姐答应过如果离开狐族的话就带我去玩的。”
　　“我们不走了。”离鸢的手按在小狐狸背上，一下一下地梳毛。
　　“为什么？！”
　　外面不知何时开始下雨，不大，却令人心烦，潮湿的凉气被风卷入房内有些寒凉。
　　“祭祀前的封锁打开了，姐姐回来了，我们为什么不能出去？”
　　“明明在祭祀前就说好了的，等祭祀结束我们就离开狐族，和姐姐一起去找爸爸他们，你是骗我的吗？”
　　离鸢沉默着，饶是小狐狸再没心没肺，也懂了她的意思。
　　“妈妈，大骗子！”小狐狸从离鸢膝上滚下，飞跑出了屋子，不知去哪。
　　许久，镯子被搁到桌上，床上的人化为了狐狸，蜷缩成一团，脑袋埋进了自己的毛里。
　　百年前，家人们去秘境时，她也是想跟着一起去的，但是离开狐族的壮年要留下家眷在族中，以长老的话来说是“替他们照顾”，实则是怕他们不回来而扣留下的人质。
　　若她们还是曾经不到锻体的三人，失去了作为人质的作用，是可以一起离开狐族的，毕竟在狐族的眼中，她们不过是没什么大用的妇孺罢了，但离妖被狐神眷顾，她离开狐族的时候，离鸢和离囡囡必然只能留下。
　　我好想你们……
　　风拂过狐狸的毛，有些许颤动。

　　纪弦不知何时展露了身形，跟在离妖旁边，离妖如往常一般背着背篓，抓着石头慢慢往上爬。
　　“我带你去看离姨，她如果能看到你，一定也会喜欢你的。”
　　离妖爬得艰难，但纪弦只像阵风，一步一步踩在石头上，轻巧，毫不费力。
　　“是吗。”
　　“当然，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人，有谁会不喜欢你呢？”
　　山还是一样的陡，可是妖力在纪弦的引动下在离妖经脉中运转，疲乏尚未生成便被消除，天色将晚，离妖加快了速度，纪弦始终在她旁边跟着。
　　“快到了。”
　　不远便是一个洞口，洞口外横横竖竖拦着冷铁色的笼杆，一个白色的身影坐在杆旁，手里在编些什么。
　　“离姨！”
　　那人抬起头，白色的发用一根木枝盘起，颊旁略短的部分别在耳后，她的双眼是浅棕的，澄澈透明，她微微笑着，应道：“小妖儿。”
　　“这个就是离姨啦，我可以向她介绍你吗？”离妖在心里问。
　　纪弦无可无不可，轻轻点头，打量起笼杆后的人。
　　“你怎么这么久都没有来了？出了什么事情吗？”被称为离姨的人把手伸出笼杆，在离妖头上胡乱揉了一把，把头发揉成乱草才住手。
　　她的手腕被锁在黑色的锁腕中，修为被锁腕上层层叠叠符文所限制。
　　如果没有这道锁腕，她的实力全然不亚于大长老。
　　可是她看起来对此毫无愤懑，笑容轻快得像风。
　　“我被当成祭品啦，被他们熏得好像一块熏肉，还差点被烧死。”离妖叹了一口气，转而神情又一变，指尖虚虚拉住纪弦的衣袖，扯了扯，“是狐神大人救了我！”眉飞色舞的。
　　听到“祭品”时离姨的眉皱了起来，看着离妖的欢快神情又松了开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放心吧，以后你的运气就会很好啦。”
　　“我想介绍狐神大人给你，虽然你看不见，但是她在这里，”离妖骄傲得尾巴看着要翘起来了，拽拽纪弦的袖子，示意离姨她在这里，“她非常非常非常漂亮的，还很厉害，那个什么长老还被她压趴下了。”
　　“好厉害！”离姨又转向纪弦的位置，“谢谢您救了小妖儿，如有所求，任凭差遣。”她的眼中映不出纪弦的身影，但这份感谢却郑重，她早已把离妖当做自家晚辈，对纪弦自然十分感激。
　　转而又笑了笑，“哈哈，虽然如此，我也只是个被关起来的族中罪人，这话恐怕有点大言不惭。”
　　“怎么会！离姨也很厉害的！”
　　离妖拉着纪弦坐在地上和离姨聊天，离妖说近些时候族里的事，离姨则和离妖说外面世界的事情，纪弦仿佛对地面起了兴趣，一直盯着，不知有没听进离妖和离姨的话。
　　天色渐晚，不知不觉已是错过了晚饭时间，离妖却毫无要回去的意思，纪弦看上去已经数完了地上的沙砾，盘腿坐着，一会似乎觉得没意思，闪了闪，消失在原地。
　　“你还不回去吗？你的家人要着急了。”
　　“不会的。”离妖说，想起拦在离语卿前的身影，犹豫了一下，“应该……不会的。”
　　离姨盘着腿，一只手撑着下巴，“我见过你姑姑。”
　　离妖一惊：“什么时候？”
　　离姨没有回答，只说“是只很温柔的小狐狸”。
　　那小红狐大概从哪里发现离妖时不时会来见她，便趁着离妖没来的时候悄悄来了一趟，笨拙地确认了她不会对自家小狐狸有害，又带着来时挂的一身树叶离开。
　　“她会担心你的，你之前不是还说过你家红毛团子特别粘人，你不在就不睡吗？她们一定在等着你回去呢。”
　　离妖盯着地面，来时想问的事情在心里来来回回吞吐了一晚，现在到了不得不离开的时候还没决定好开口的方式。
　　“回去吧。”
　　“离姨……”
　　“嗯？”
　　“你觉得……我离开狐族……会好吗？”虽然和心里想了很多遍的问法有些不同，甚至听着还有点不明所以，但总算问出了口。
　　“离开狐族啊？”离妖思考了一下，“挺好的，外面的世界很有意思，出去看看比在族里一直呆着好多了。”
　　“这样啊。”
　　“想做什么就去做吧，后面后悔的话，再说。”
　　“反正咱们妖寿命长着呢，弥补的时间总是够的。”
　　离姨又和离妖说了很多在外面世界要注意的事情，直到想不到要说的东西时才终于停下，“你要离开狐族了吗？”
　　离妖攥紧了拳头，点点头。
　　“不错，可惜我的好东西都被收走了，没什么好给你的，这把小刀挺利，装成人类不方便的时候可以用它防身，没钱的时候可以当掉换点。”
　　笼杆里递出来一把小刀，刀鞘上零零碎碎镶着宝石，看着有点俗气，小刀出鞘，轻轻一划便在树干上留下一道刀痕。
　　“谢谢离姨。”
　　离姨摇头，轻声说：“回去吧。”
　　纪弦再次出现，一手搭在她肩膀上，她最后看了离姨一眼，踩着树枝跃下。

　　屋里亮着光，门开着一条缝，光从里面渗出来，映在屋外的地上。
　　离妖蹭着门缩进去，尽可能轻缓地关上门，一转头便对上了树下穿得齐整，抱着小狐狸，坐在竹椅上的离鸢，旁边的桌上放着一盏灯笼，透出门的光便是来自这灯笼。
　　“回来了？我给你留了些吃的在你房里，吃完歇会就睡吧。”离鸢提着灯笼，把离妖屋里的烛点亮，桌上的吃食外罩着竹罩子，一揭开竟还是热的。
　　离鸢抱着离囡囡就要走，一如往常离妖晚回时。
　　“我……”
　　离鸢回过身。
　　“我想明天离开狐族。”
　　“我想去找他们的尸骨，把他们带回家。”离妖抓着自己的衣角，不敢看离鸢。
　　“好。”离鸢答，声音轻得飘忽，“我明天送你。”
　　“不，不用了，长老应该会送我的，他们今天也提了。”
　　“那，”离鸢这一顿便顿了很久，她摸着怀里的小狐狸，心里想着另外一只小狐狸，和这只一样可爱，长大了，到了离开的时候，“注意安全，事不可为就先保全自身。”
　　她把灯笼放下，小狐狸也放到凳子上，褪下了手上的镯子，就在这一瞬，她保持不住纯粹的人形，黑色的耳朵和赤红的尾巴出现在她的身上，它们的存在对于狐族应当是理所当然的，但是在常年保持人形的离鸢身上却是那么突兀。
　　那只手镯被戴到了离妖的手腕上，离妖感觉身后一轻，尾巴消失了，头上的狐耳也变成了两侧的人耳。
　　“这个桌子能掩饰妖族特征，我把你的东西和一些银钱都放在里面了，你输一些妖力便能取出里面的东西。”离鸢抱起离囡囡，又拎起灯笼，“应该没有漏的东西了，早点睡。”
　　离鸢走出房门，怀里的离囡囡趴在妈妈的肩膀上，圆溜溜的眼睛里毫无睡意，她盯着那个透出光的门口，眼泪一滴滴蹭在离鸢的肩膀上，她哭得静悄悄的。
　　姐姐要走了，她不得不接受，并且独自长大了。

　　第二天清早，离妖走时尽可能轻地把门合上，她不想打扰离鸢的睡眠，纪弦在她身旁看着她对着门站了半个时辰，里面的离鸢穿着昨晚的衣裳，也静静地看着这扇门，直到离妖离去，她才回到房间。
　　离鸢希望离妖离开狐族，挣脱束缚，不要管族里要命的任务，不要管这个救不起的族群，也不要管留在这里的人，走了就永远也不要再回到牢笼。
　　但离妖想，只要这里还有人会为她留一盏灯，哪怕是拼命挣扎，她也要带着家人的尸骨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