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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弗里达(一) ...

  •   这已经是开学后的第三个月了,琴南坐在书桌旁愁得直叹气,碗里切成小碎牙的苹果块已被氧化地冒出黄色,她还是没有心情吃上一块,连带着一摞明显倍加爱护的诗集也在这种光线下显出比本身更沉重的美来。长书桌在房间内好像横摆的一条黑白分明的时间轴,颜色确是晦暗不明的橡木灰,让人想起波德莱尔的诗。这是她在雅山中学任教的第六年了,身上的一些所谓高级知识分子气息还是没有消去,按照原来的教学计划,她给学生们布置了周记的作业,本意是想让学生稍微逃开愈加死板的八股作文,不限格式、不限题材,挖掘到一些闪光的东西,但是效果却很不理想,说起来是她自己想逃开罢,比如日复一日枯燥的教学任务、死气沉沉的学生,比如许多年前那个十二三岁女孩成为作家的梦想,到头来也不过是困在她发间的蝴蝶,和童年一起悄然逝去了。
      天气已经转凉了,琴南的刘海还是微微晕出一丝水泽,她本是川蜀女子,眉眼秀气,不知是天生还是后期经验养育的书卷气,让她看起来更加舒缓温柔,可惜原来温润的眉眼现在却漾出一丝气恼,白白的手指狠狠地在桌上摊开的笔记本上打了个“C”,评语都懒得写了。
      晚风顺着窗的缝隙溜了进来,白色的纱帘被带着拂了起来,正当琴南站起身来想把窗子开得更大一些的时候,外面的大门“咔哒”一声响了起来。
      边鹤轩进门换鞋的时候,人还没见到,他只在短短的几十秒内细细碾磨那些声音的细节,咖啡杯碰触桌面的声音,往后退开椅子轻微的摩擦声,棉布拖鞋在地板上留下的提拉声,余光里已经出现了那个温顺的身影,他挺起腰微微松了下领带,工作不顺带来的郁结已经克制地消去,无名指的戒指光泽虽不如以前但仍在吊灯的照耀下流转,他发自内心得笑了起来。那个看起来服顺实则固执的女人,他们已经结婚五年了。
      说到从认识到结婚,其实没有什么跌宕起伏的过程,他们本身性格都不是向往浓烈爱恨情仇的类型,唯有对各自专业有不可妥协的执念。大学期间她学文学,他读艺术,偶然一次在市内举办的欧洲画展中结识。展厅内洁净、有序、规整,呈现的是一种如数理规则般澄明的美,观者似乎也被带着不想贸然开口说话起来,仿佛担心说出的字在那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溜倒。但是和展厅不一样的是,墙上挂着的每一幅画都昭示着光怪陆离的想象,看似随意实则大胆的构思和用色,仿佛画前的红色警示线是泾渭分明的时间轴,隔开了两个世界的距离。那个夏天他周末闲来无事做了这个画展的志愿者,偶尔维持秩序,偶尔略作讲解,展内拿着单反一幅一幅画拍下去的摄影师,他知道这些作品不过会变成微博上的九宫格相片,附带一句附庸风雅的诗;跑来跑去嬉戏打闹的孩子们,还有皱着眉头面带歉意望着他的老师,他也会回一个理解的微笑,眼里的光芒却比空调温度更冷了些。他其实都明白,所谓的艺术教育,所谓的美学滋养,需要幼年开始的培育,需要平台的宣传,但他那时还没有完全摆脱艺术学徒的心高气傲,只觉得一切庸腻不堪难以忍受。他便是在那个烦闷的瞬间看见她的,在一幅弗里达的画作前,在他真正注意她的时候她已经在此停留了很久,他默默地百无聊赖地观察着,细软的长发和背影一样静止不动,干净的蓝色衬衣和白色牛仔裙,手里拿着的帆布袋鼓鼓囊囊的,似乎印有某个独立书店的名字,他突然发现她比这里所有列出的画作都美得具体,不是让人一下呼吸停滞或惊吼出声的美,而是让心跳的节奏都一点一点变得安稳缓慢起来。在她准备离开画展经过他身边的时候,他静静呼出了最后一口没有杂质的气。接下来的周末她仍然固定会过来,每一幅画作都会细细地看,弗里达的画仍然会占据最多凝视的时间,第二次他走上前去询问原因,第三次她来时送给了他一本博尔赫斯的诗集,第四次他送给了她亲手画的一副画像,画里的女人微微笑着,神色疏懒,无数螺母、紫罗兰和繁星在里面盛放,第四次...哦没有第四次了,画展已经过了期限,他们也拉着手在很多地方留下足迹,学校内的游荡黑鹅的湖边,他小小的私人画室,她广阔的城市书店地图。他也承认这不是什么动人电影般的爱情故事,但是身为各自绝对精神领域的捍卫者,他们彼此都努力地打开一条缝去接纳对方,像容易炸毛的小动物慢慢舒缓了周身的刺,用最柔软的肚皮作为信任和爱的见证,诗成了画,画现了诗,爱情战胜了骄傲。而后一切安然,在这人来人往的城市中拼命守卫的同时都不得不做出青年时期不懈的妥协,终于得以安居,但是他们彼此都知道有另一个人站在自己的身后。
      现在,那个凝视画像的女人站在门廊处仔细地凝视他,好像想在他开口前辨别出什么,边鹤轩却没有顺应地说出答案,而是提了提手上的袋子,笑道:“我买了你爱吃的慕斯蛋糕。”
      琴南笑了起来,接过蛋糕,却被这仍然舒朗如少年的男人拥在怀里,她本想推开提醒他可别弄坏了蛋糕,却在听到掩在肩膀处男人闷闷的声音后顿住:“我再也不想穿这破西装了。”
      事情果然不顺利,琴南一边抚着边鹤轩的背一边想道,已经快一个多月了,他和朋友合力开的画馆最近因为投资的问题出现了经营不善难以维持的局面,访客也越来越少,今天他也是犹豫许久后打扮正式去见了一个艺术投资公司的负责人,她从平时的侧面了解中知道对方是一个根本对所谓高雅艺术不感兴趣而更热衷于当下市场热点的真正的商人,对丈夫今天的出师也并没有报很大幻想。唉,谁不知道降低要求做出妥协会更容易在这个繁忙都市中生存呢,她已经停笔很久当了教师了,对她骄傲的男人她更说不出口。纷繁复杂的洪流都在推着人往一个方向走,头破血流不顾,如果费尽辛苦到头来真的抵挡不住,她也会把最后一只桨留给他。
      琴南也不多问,这是他们之间的默契。她把蛋糕放在桌上,倚在他怀里抚平发皱的眉毛,佯装气恼又淘气地跟他说道:“不穿就不穿了,我也不喜欢。我刚在看这周的作文,这一个个地都快把我气得没脾气了。”
      边鹤轩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心里残留的不快也都被熨平了,索性放置一边听她细细地数落。
      “就我们班的姜丰,那个小霸王,写的什么‘今吾原定跟三五好友外出游玩一二于,哪料突降暴雨,所谓天时缺欠造化弄人,一片诚心都不可重换光明,呜呼哀哉!只能下周再记。’还有学生写的像一直没从小学红领巾事业毕业一样,唉你快来看看...”琴南说着说着微微跳了几下,边鹤轩知道这是她讲到兴头的习惯性动作,也不作反抗,只在她背后笑着摇摇头,顺从地等她把自己这个大个子拖到书房去。
      书房里有些暗,只留一盏黄灯在这幽深之处,照亮了桌上摊着的作业本和一副随意放置的无框眼镜,两排一般只在图书馆见到的大书架的阴影慵懒地投射其上,偏偏落了灰,和闯起来的小飞蛾一起在灯泡下跳舞,给这最静态的画面填了些许生动,房里装载的无边黯然也一样荡了开去。琴南放开边鹤轩的手,在桌上翻找着,一摞已经评改完的,一小半规规矩矩等待检阅的,她恶作剧似得把放在姜丰的周记本塞到他手里,眼睛却被那小摞还没批改的作业本黏住了视线。它们被放置得不是很齐整,第二本歪歪斜斜地从最上面那本的右下方漏了出来,琴南仔细地看了下,边角没有像其他学生一样地翘起或不分青红皂白地折在一起,但真正吸引她的是写在上面的名字,颇有些怯懦却在此刻恣意展现的三个字——乐居丛。她想了想,应该是最近刚从理科班转过来的一个女生,坐在最后一排,不常说话,其他的好像也没什么特别印象。
      边鹤轩配合地读起姜同学的大作,上面还有些看起来心情很好留下的涂鸦,一点没有所谓的“哀哉”之气,泛黄的纸页一张一张翻动,仿佛也理顺了原主人的急躁。他在换页的瞬间突然留意到原本站在他旁边的琴南此刻却坐在绒椅上,本子被用力握住的手指嵌地晕开波浪,更让他惊愕的是她此刻的表情,怔怔的、惊喜的、被取悦的、还带着点本以为被磨得快沉静消逝的东西,那是对热爱事物的偏执和追求,这是一个已经很长时间不曾出现的表情。
      窗外的鹳鸟适时地叫了起来,窗内的他一下子就看懂了,她终于遇到了一个不完美的、但是庆幸还不那么完美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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