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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章 蛰伏 ...

  •   尺蠖之屈,以求信也;龙蛇之蛰,以存身也。——《周易》

      石岩一家连夜赶路来到鄱阳城码头。石岩雇了一条木船,没有逗留,就前往浔阳城。眼看就要到了的时候,石岩突然改变了主意,在彭蠡湖的东岸湖口上了岸。石岩一家步行前往彭泽。到了彭泽,正好赶上一条前往秋浦的客船。反正,走到哪算哪。转了几次船,终于在二十一日晌午到达了目的地金陵城。一上岸,就直奔金陵北门。
      活下来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战乱时期更是难上加难。从出生到死前,石岩总觉得每时每刻都必须面对至少一百种不同形式的死。死法看起来很不同,结果以往却只有一种,那就是变成泥土。不过,这几十年中,就是变成泥土,也有了新的花样。那就是相当多的人死后先变成他人的粪便再变成泥土。石岩不清楚自己死后会不会也是如此。几近二十年的时间里面,石岩一直在躲避死,更不希望自己变成他人的粪便。翠竹湾看起来清冷幽静,最后还是暴露。想将一枚鹅卵石藏起来,让人找不着,最好的办法是将它放在到处布满鹅卵石的溪滩上。谁晓得,哪一枚才是自己一直在寻找的鹅卵石?要想他人找不到,只有藏沙于沙、藏水于水。要想将自己藏起来不被人发现,只能藏到人群中去。谁晓得身着布衫的石岩就是朱温要追杀的人?石岩决定,搬到江南最热闹的都市金陵去居住。
      十几年前南逃时,石岩曾经路过金陵。那一次,石岩从北门进城,在客栈只呆了一夜就离开了。如今,石岩又从北门入城。两进金陵城的十几年时间里面,石岩家少了一个人,那就是陪伴了石岩数十年的李同。在石岩的记忆中,李同好像就一直跟在身边。石岩没问过李同到底跟了自己多少年,李同自己也没说。两人的关系说是主仆,又是师徒。石岩的一身武艺全是李同传授。正因为有了李同,家居翠竹湾的最初几年,石岩才能度过孩子年小的艰难期。经过几年的筚路蓝缕,眼看就要成为桃花源的翠竹湾,如今只能算是石岩一家曾经呆过的地方之一。李同如今躺在翠竹湾后山上,再也没有办法陪同自己的主人过关斩将了。庆幸的是,石岩的两个儿子已经长大成人。现在是到了兄弟两人挑大梁的时候了。
      有道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当一个人背运的时候,不用找,倒霉自然会跟着来。石岩一家人来到金陵北门前时,恰好碰上都虞候吴用筹带着众胥徒展开全城大搜捕。北门外,急着要进城的人越聚越多。看到人群在身边挤来推去,就是原本还有些兴奋的石竹也开始不安了起来。神州人原本就急,做什么事都急,急着往前冲。见城门没有按时开启,站在门前的人越发焦躁不安,仿佛金陵城门从此以后不再开启,而朱温的军队马上就要越江从屁股后面杀将过来。石岩只能耐心等待城门打开。插进田里的秧苗不能希望翌日就有收成。城门外等着进城的人们开始相互询问原因,可就是没有人晓得今天城门为何到现在还迟迟不开。早在石岩一家离开翠竹湾前的一个月里面,吴国境内发生了几件大案。先是镇守鄂州的武昌节度副使李列被杀。大案还没有侦破,镇守寿州的寿州团练使杨雨又遭伏击而身亡。莫名其妙地连失两位守边大将,吴国都督徐温十分恼火,连续三次召见都虞候田青,责令迅速破案。仅仅过了一个月,不仅旧案未破,昨晚竟然有人夜闯都督府牙城企图行刺都督。幸亏牙内指挥使黎子风保护得力,行刺没有成功,但还是让一名刺客成功逃逸。徐温大怒,当场就革了田青的职,提副都虞候吴用筹为都虞候,并给予吴用筹更大的办案方便,带领胥徒连夜缉拿逃离都督府牙城的刺客。这些事情,等待进城的普通庶民自然不会晓得,石岩也不例外。他们只晓得,吴国的国王已经换了两任。
      吴国的第一任国王是杨行愍。
      杨行愍,淮南道庐州合肥人。杨行愍身材高大魁梧,虎背熊腰,很有力气,但家庭出身却非常差。对神州人来说,家庭出身却最重要。像杨行愍这种没有背景的人,在合肥当地就是填饱肚子也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三寸喉咙深似海。今天填满了,明天还得填。当时在庐州,像杨行密这样的穷人,最流行的出路就是做强盗。常言道,十八岁的男儿饿死怨不得娘。看看没有其他头路,杨行愍决定去碰碰运气。可惜,杨行愍不是做强盗的命。杨行愍做起强盗还没几天时间,就被刺史府的胥徒给抓了。这一抓成了杨行愍一生命运的转折点。或许是注定是做国王的命,杨行愍遇到了庐州刺史郑棨。郑棨相信命数,喜欢替人看相。一看杨行愍的相貌,郑棨就觉得此人将来必定大贵。郑棨刀下留情,当场就将杨行愍给放了。倘若有兴趣翻一翻神州历史,就会发现这种因长相而改变自己甚至历史命运的人,杨行愍绝不是第一个。想当年,本该轮到第十四个掉脑袋的韩信,就是因监斩官夏侯婴认为相貌奇特而保住脑袋,最后帮刘邦打下神州而封为齐王。郑棨这一放还果真放出个吴王。
      听从刺史郑棨的建议,杨行愍去当兵。杨行愍没丁点家庭背景,刚一去当兵,就被军吏苗润西派往寒冷的北方守边关。杨行愍单臂能举百斤,几个后生都奈何不了他。这些个目不识丁的庐州弟兄,平素里只晓得打架斗殴。对杨行愍只有一个字,那就是服。没多久,杨行愍就被提升为队长。一年的服务期满,杨行愍带着一群穷弟兄回到了老家庐州。去北方守边关,彻骨的寒冷就不用说了,还得跟契丹人拼命,血洒边关是常有的事情。军吏苗润西又准备派这群穷弟兄继续去北方守边关。子曰,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杨行愍可不是那么好欺负。杨行愍前去跟苗润西道别。苗润西见杨行愍进入营帐,马上就假惺惺了起来。“此次前往北方,倘若还缺点什么,我马上给你备办。”“就缺你的狗头。”话音未落,杨行愍已经冲上前去,一刀砍下了苗润西的脑袋。杨行愍提着苗润西的脑袋,出了营帐。
      这几十年中,神州下层将士最流行的做法是砍军官的脑袋,驱赶当地的县令、刺史。杨行愍自称是八营都知兵马使,带领手下那班弟兄起兵造反。军营发生兵变,那还了得?刚刚上任不久的庐州刺史郎幼复,一看情况不妙,赶快弃城逃跑。杨行愍几乎不用吹灰之力就占据了庐州。此时正值黄巢造反,神州大乱。僖宗皇帝马上依照太监“以匪治匪”的主意,任杨行愍为庐州刺史。常言道,起得早,不如运气好。杨行愍的运气好极了。杨行愍的最高上司是著名昏庸皇帝僖宗,顶头上司是对李唐崩溃负有不可推卸责任的淮南道节度使高骈。高骈痴迷神仙,绝非一般外人所能理解。高骈遇上了神州史上著名的骗子之一吕用之。两人相见恨晚,一拍即合,而成了神交的道友。高骈和吕用之干脆换了位置。高骈做道士炼丹纳汞,吕用之做节度使。节度使权力很大,生杀予夺随自己的意愿。吕用之做起节度使还没多长时间,就开始杀起了人。一杀就差不多杀光了高骈手下主要将领。这下可吓坏了黄巢败后投靠高骈的毕师铎、秦彦等人。毕师铎、秦彦眼看大难临头,不得已起兵造反。高骈慌忙上表推荐杨行愍为行军司马,带兵前来救命。可惜,杨行愍的大军还只赶到天长县,高骈就已经被毕师铎活捉。杨行愍略施计谋打跨了毕师铎的军队。毕师铎逃回了广陵城内,一刀砍下了高骈的脑袋。不用亲自动手,杨行愍就已经稳稳当当地将节度使收入囊中。击败了毕师铎,杨行愍的大军占领了广陵。当时的广陵,可以说是惨不忍睹。饥肠辘辘的广陵市民相互杀戮充饥,丈夫拖着妻子,或妻子拖着丈夫;父亲拖着儿子,或儿子拖着父亲,到屠宰场卖掉,就看谁力气大。屠夫如同杀猪宰羊,屠宰这些卖给屠宰场的广陵市民。为了活命,什么亲情人伦统统变成了狗屁。蒯通云,秦失其鹿,天下争逐之,高材轻足者先得焉。高骈已经掉了脑袋,僖宗只得任杨行愍为淮南道节度使。当时的淮南道,可谓是你杀我来,我杀你。秦宗衡偏将孙儒杀了秦宗衡,再杀了秦彦,而杨行愍又杀了孙儒。经过几年的相互屠戮,杨行愍控制了淮南道和江南西道的大部分地区。最后败光李唐皇朝的僖宗终于在被朱温杀死之前呜呼哀哉了,很幸运地成为李唐皇朝能够寿终正寝的皇帝之一。僖宗驾崩之后,太监杨复恭拥戴同母弟弟寿王李晔当上了皇帝。这就是后来死在朱温假子朱恭剑下的昭宗。昭宗刚即位,就派江淮宣谕使李俨册封杨行愍为吴王。
      如今一切辉煌都已经成了过眼云烟,杨行愍死了。
      微时就追随杨行愍造反的那些人,都是一些斗大的字不识一升的草莽。哪懂得复杂的宫廷内讧?本来没什么战功又没有什么名望的徐温,一跃而成为吴国的政治明星。杨行愍刚咽气不久,徐温就策动左衙都指挥使张颢发动宫廷政变,派杀手夜闯王宫,杀了杨行愍的长子杨渥。两人联手立杨行愍的二子,当时还只有十几岁的杨渭为吴王。不久,徐温再派钟章泰带三十名壮士冲进衙堂杀了张颢,并顺利地将弑杀吴王的所有罪名都推到张颢的身上。经过一番清洗,徐温顺顺当当地做起了吴国的大都督,独揽大权。杨行愍奋斗一生,辛苦建立起来的吴国,像一个成熟的苹果,落到了徐温的手中。
      直到将近巳时三刻,金陵城的北门才慢慢打开。等待进城的人个个想抢先,开始推挤起了石竹。“挤什么?慢一点就不行吗?”石竹急了,高声了起来。还好,今天出城的人要全身检查,进城的人不需要。随着战争的渐渐远去,对进出金陵城的行人的盘查也已经不像以往那样严厉,只有把守城门的兵士觉得你有可能是通缉逃犯,才会拦住你问一问。顺利通过城门,石岩一家进入金陵城内时早就已经是午时。一家昨晚船上吃了晚饭,石岩此时都已经饿得肚子咕咕叫,三孩子就更不用说了。“妈,肚子饿死了,先弄点吃的吃一吃。”“竹儿说得没错。我们先找点吃的物事填一填肚子。”石岩本来就疼孩子,更疼女儿。逃到金陵是为了活,吃饭也是为了活。更不晓得,金陵哪一个角落兜里面猝然间冒出控鹤军杀手,来取石岩一家人的性命。女儿说肚子饿了,那就先吃饭。石柏和石斛肩背手提着行囊,像匆匆来金陵避难的难民,沿着玄武大街,左顾右盼,迤逦前行,终于找到一家无名面摊。面摊就一张四方小桌,一家人挤在一起吃了面。填饱了肚子,开始寻找今晚的住宿。还是石柏眼尖,看到玄武大街右侧一块上面写着“万安”两字的招牌。
      石岩在前,尹如雪和三个孩子在后,进入万安客栈。客栈的掌柜晓得,管你以前曾经是亲王还是皇帝,大难来头,都需要命。掌柜常对自己的伙计说,只有乱世的时候,天下最公平。平时那些个耀武扬威的人顷刻间只能混迹在平民里面,但求活命。经营客栈是为了赚钱谋生,任何人都不应该例外,自然也不会对石岩一家人特别歧视。很快,一名伙计就领着尹如雪和三个孩子来到自己的房间,两个儿子一个房间,石岩夫妇和女儿一个房间。被当作难民,也不是石岩的第一次,倒没有让石岩感到特别难堪。人到了危难的时候,脸皮自然会变厚。一切料理停当,石岩想到的第一件事情是寻找住所。“爸和你大哥、二哥去找房子,竹儿和你妈就在客栈等。”逃到金陵避难,总得有固定住所。又不是临时住一天或者两天,说不定还要住一年甚至可能十年。若是临时租用别人的房子,房主叫搬,马上得滚蛋。石岩不在乎房子的好坏,也不在乎房子的大小,但得有自己固定的住所。没有固定的住所,像浮萍一样在水上漂着,石岩着实不能容忍,即便有了固定的住所更容易遭到杀手追杀。尹如雪和女儿石竹呆在客栈,石岩和石柏、石斛父子仨出了客栈的大门,兵分三路,开始满大街寻找金陵以后固定的住所。当时亳州突围南逃时,总管兼仆人李同身上的行囊里面有相当数量的黄金和存银凭据,虽然这些存银凭据因大唐帝国倾覆而作废。这叫做人算不如天算。亲王身上随身佩带的饰物都是一些价值连城的宝贝。倘若万不得已,随便卖掉一件佩饰,就可以稳当地过上一段好日子。更不用说,根本不懂享受的石岩花不了多少钱。石岩不会赌博,也很少喝酒。至于那些个神女仙子,在石岩的眼里,简直连粪土都不如。这些年,神州最贵的物事是食粮。石岩恰恰又在翠竹湾种田。种出来的食粮不仅可以自给,还可以卖掉余粮换些钱。总之,石岩一家人在翠竹湾十几年,还是辛辛苦苦积累了一点铜钱。有道是,有钱能使磨推鬼。有钱在手还怕找不到房子?石岩对其他的物事都不敢肯定,对这一点倒信心十足。太阳将近西沉时,石岩家的三路人马汇到了客栈。石柏、石斛,毕竟是后生,腿脚敏捷,已经跑了金陵好多大街小巷,找到好几处挂牌待售的住宅。听了两儿子描述,石岩马上摇头表示否定。这些住宅不是太热闹,就是人太多。石岩需要清静、但又不能太清静的住宅。深山老林中的茅草屋最清静,但石岩不会去住。石岩是假隐士,而不是栖息山林的真隐士。石岩有三个尚未婚配的孩子,就是最小的女儿石竹也已经十五岁,也到了可以谈婚论嫁的年龄。石岩不希望祖宗的血脉,断在他的手里。今天找不到合适的房子,明天继续找。总之,石岩觉得应该赶快离开客栈。目前住的万安客栈即便最好,毕竟不是自己的家,仅客栈的住宿费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不用说,像石岩这样的人,在客栈里面呆着也一种危险。哪一个杀手外出杀人,不住客栈?若是有可能,石岩真想给自己化个装,易个容。人到需要活时,哪还管得着脸面不脸面?倘若人家晓得,曾经的亲王落到这种地步,更是脸上无光,无地自容。
      石岩来过一趟金陵,也只是从北门进,南门出,匆匆过客而已。金陵人生地不熟,一家人晚上就在万安客栈呆着,任何地方也不去。自己找不到,何不向客栈的掌柜问一问情况?说不定也能探听到有用的信息。有时候,一句话就值千金。当石岩前去准备询问时,掌柜正在看账簿。石岩手一拱说,“打扰店家!不才想买一处住所,店家可否提供点线索?”“不客气!”掌柜向石岩手一拱说,“不瞒客官,原本金陵的房子也很多,价格也非常便宜。客官晓得,战乱之后,南下的人本就已经很多,加上都督大人好像有意思想将吴国的都城从广陵迁到金陵,嗅觉灵敏的人已经在金陵购置房子。如此一来,待售的房子也就越来越少了。不才经营客栈,对房子的事情不是很熟。客官不妨明天再去找一找。”
      掌柜经营客栈,自然希望石岩没有房子,天天住在客栈。不过,石岩可不这样想。“会不会找不到房子?”睡觉时,石竹问石岩。“今天找不到,明天再找,找到为止。爸不相信找不到房子。竹儿只管睡你的觉。”石岩信心十足。匆匆吃完了早饭,石岩带着阿虎,跟石柏、石斛兵分三路,寻找住宅。这次匆匆逃离翠竹湾,除了细软,石岩抛弃了所有家当,还是带上阿虎。石岩慢悠悠地沿着玄武大街一边寻找,一边见人就问。忽然,石岩在玄武大街的鸡鸣巷口,看到一块上面写着“宅院待售”四个大字的木牌。依据木牌上面的提示,石岩带着阿虎,进入鸡鸣巷,来到了这座位于巷内等待出卖的宅院前。刚刚踏进鸡鸣巷,石岩就觉得,这地方不错,符合自己的要求,既清静,又方便。进入鸡鸣巷,拐进一条弄堂,再右拐,石岩来到这座可能要成为自己家的宅院前。宅院前是一条小弄堂。石岩向东看了看,发现这条弄堂内就只有这一户人家。好地方!独门独户,不需要跟街坊邻居纠缠。抬头看一看天,石岩断定宅院应该坐北朝南。江南的住宅,一般都是朝东或者朝南,特殊情况除外。东面,青龙,主生;南面,朱雀,主旺;西面,白虎,主杀;北面,玄冥,主休。以阴阳八卦主宰大脑的子民是不会故意去面对白虎或玄冥。石岩讨厌朝西或者朝北的住宅,倒不是相信阴阳八卦,而是觉得朝西的房子夏天晒死,朝北的房子冬天冻死,一点也不舒服。宅院的门头并不高,窄窄的屋檐仅可以容一人贴身紧靠才能躲雨。宅院的大门半开着。石岩拍了拍了陈旧的木门,“有人吗?”片刻后,半开着的大门完全打开,出现一位上了岁数的仆役。仆役俯身拜手问,“贵客是否来看房子?”“正是。”石岩拜手说。仆役跨出门槛,延请石岩进院。阿虎还没得到人家的同意,早就已经跳进了院门。仆役含笑陪着石岩,跨过门槛,踏上堂前庭院。东南角升起的太阳已经照到宅院内的庭院上。庭院的地用石灰和黄泥夯成。站在庭院上,石岩环视了一圈。庭院不算大,但是非常静。石岩的第一感觉是,这宅院符合自己的要求。仆役说,“这是一处五开两进的住宅。”五开两进的住宅,就五个人住,大是大了些。目前第一要务是先有自己的住处,而不是住处的大小。就不管这些了,先看一看。
      五开房屋大堂的两根楹柱,油漆早已经剥落。石岩踏上两级石阶,站到了步檐上。仆役在前带路,引着石岩浏览宅院。石岩走进大堂,站在大堂中央,环视了一圈。大堂的东西两墙都有一扇小门。大堂后墙上挂着三星图。石岩摇了摇头。这幅三星图的笔法太拙劣,应该是民间很一般的画匠所为。男子推开大堂后墙边上的小门,石岩走进堂后。堂后的东西南北各有一扇小门,跟大堂和大堂东西两侧的房间相通。仆役轻轻推开北向后门。石岩抬脚,再跨过后门的门槛,走进前后房屋之间的天井。长方形的天井不是很大。天井的右侧是一条连接前后两院的游廊。天井的左侧是一座独立的厢房。厢房的前面摆放着一张配有四张石凳的石桌。石桌的两侧还有几盆早就已经枯死的盆景,里面尽一些杂草。沿着游廊,石岩走到后屋的步檐上。仆役在前,引着石岩,经过后堂,进入后室。仆役打开后室的门,石岩跟着跨过门槛,来到屋后。屋后是一个既可以种花也可以种菜的菜园。菜园面积很大,至少在一亩半以上,里面尽是杂草。若是以前,石岩想到的肯定是花。可如今,石岩想到的却是菜。石岩想,这个菜园,好好料理料理,一家人一年中吃的菜根本就不需要到集市上去买。菜园的西首是几间低矮的小屋。宅院看起来有些古旧,但其他附加设施一应俱全。
      浏览完了宅院,石岩心里就已经准备要买下这座很宁静的宅院,便给那人留下自己目前的住处。回到万安客栈,再经过一个晚上的反复考虑,石岩决定买下这座位于玄武湖旁鸡鸣巷的宅院。翌日早上,没等石岩前去告知买宅院的事情,宅院的主人就已经亲自到万安客栈寻找石岩。见宅院的主人那么急着要出卖宅子,石岩马上晓得其中肯定有特殊的原因。这年头谁没有特殊原因?经过一番商谈,两人就确定了买卖事宜。想将宅院卖给石岩的是一个经营海盐生意的盐商。李唐时代,海盐本来属于官营。李唐皇朝崩塌之后,哪里还有什么官营和私营。吴王杨行愍死后,徐温也曾经想重新将海盐纳入官营范围,只是因徐温的大哥徐渊是吴国最大的盐商而没有实行。这座住宅也是从别人转手到了盐商手中。宅院的最初主人是一位布商。布商几年前在朱雀门赌博输了钱,不得已将宅院卖给从北方逃到金陵来的原汝州刺史。刚住进去不久,汝州刺史就给不明身份的人杀死在家里。刺史大人的大公子觉得不吉利,就将宅院卖给了逃到金陵的一位员外。刚住进去不久,员外就得了病,熬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仙游去了。近五年内,宅子又转手了三次,已经死了七人。眼前的盐商,也是住进这座宅院不久就死了娶进门还不到两年的继室。盐商想起了以前街坊的委婉规劝,顿时慌了,连忙搬出了宅院,到别处去居住。宅院已经空了两年,就是没人愿意接手。石岩急于买宅院,盐商急于卖宅院,两人一拍即合,达成交易。
      让石岩意想不到的是,盐商开出的价格竟然如此之低。石岩马上想到,盐商转手给他的宅院可能是一座死过一些人的凶宅。死过人就成了凶宅?皇宫内不晓得死了多少人,无论是自杀还是他杀。神州人却是做梦都想住进皇宫。现在那些个土匪杀来杀去,还不是为了能够住进皇宫?若是没死人,怎么能做皇帝?死的人越多,做起皇帝来才越安稳。从某种意义上说,死人是一件挺吉祥的事。石岩才不管死人的事情。若是能白送,不论死过多少人,石岩都愿意。亳州突围之后,石岩就觉得自己的命很硬。说得也是,懿宗一脉下面的其他人都死了,唯有石岩还活得好好的,而且还能生儿育女。说不定,要不了几代,石岩家又是人丁兴旺!在凶宅里面活动的那些厉鬼,哪一个有鬼胆子来骚扰亲王出身的石岩?其他的物事,石岩没有信心,但对厉鬼,石岩却信心十足。在翠竹湾没事时,石岩曾经给自己算过命,可以活到八十岁。石岩和盐商都不想张扬。就在宅院的前堂,在几名街坊的见证下,两人匆匆签订了宅院买卖契约,按了手印。契约签订、货款两清后,石岩长长地松了口气。折腾了两天时间,总算有了自己的房子。倘若都像买房子这样顺便,以后金陵的日子也应该很顺当。石岩有些憧憬。石岩当即带家人清理已经多年无人居住的宅院。正月二十三,石岩一家就从万安客栈搬进了鸡鸣巷的宅院。石岩漂浮在半空的心终于固定了下来。
      “爸,翠竹湾那竹楼都有名,这房子也应该取个名才是。”
      “还是不要取好。竹儿不晓得,金陵人比蚂蚁还要多,取了名,很容易给别人记住。有道是,惹不起,躲得起。无名无号,那些个苍蝇根本不晓得,我们一家就住在这里。”
      石岩讨厌杀杀,又不想被别人杀,只好躲避。过了好长一段时间,石岩和尹如雪前往玄武湖垂钓时,遇见了一位鸡鸣巷诚实的街坊。这位街坊偷偷地告诉了石岩,为什么能够以如此低的价格买到这座大宅院的真正原因。听了这位好心街坊的话,出于礼貌,石岩还是故作惊讶,表示懊悔。
      常言道,坐吃山空。石岩总不能闲呆在家中直至吃光老本,最后流落街头。家中闲了一天时间,石岩开始考虑在金陵的营生。乡村务农,都市经商。既然来了金陵,自然考虑的是经商。石岩从未经过商。我从前还没有务过农呢,只要好好学,没有什么物事是不可以学会的。既然选择经商,那做些什么买卖呢?与其坐在家中空想,还不如到街上看一看可以有哪些营生。石岩父子三人又兵分三路出了家门。经过一两天的考察,石岩和两儿子都瞄上一项冷门的生意,卖棺材。选好了行当,接着就要选择店铺。任何生意,都有自己的门道。倘若门道不熟,猝然杀进去,肯定碰壁。这是石岩不愿意看到的。石岩不会无缘无故地将银两丢进水潭。经过一家人的商量讨论,石岩决定接手已经经营过的店铺。运气还算不错,金陵西门有一家棺材铺因死了东家想转手。兵法云,兵贵神速,机不可失。这么好的机会,就不要错过了。很快,石岩没有什么讨价还价,几乎就依对方提出的价格,接手了寿木店。
      跟别人不同,石岩家至少储备了两大栋梁之材。在翠竹湾隐居的十几年中,石岩的两个儿子石柏和石斛,也是半耕半读,亦文亦武。家人李同在世的时候,石岩负责文韬,李同传授武艺。现在等的就是发挥能量的机会。接手寿木店后,完全不用石岩插手,石柏和石斛兄弟两人很快就进入角色,哥哥主外负责进货,弟弟主内负责销售。经过十几年的学习,石岩对种菜已经非常熟悉。在翠竹湾的这些年中,石岩家日常吃的菜,除竹笋外,跟桃花石乡的其他人一样,一律是石岩自己种。十几年养成的习惯,实在难以一时间改掉。石岩旋即就去金陵街上开始备办种菜的行头,准备重操旧业。行头备办齐全,石岩开始动手在自家的菜园里种菜。没过多久,杂草丛生的菜园已经变成了整齐的菜畦。
      就这样,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半个多月。清明还没有到,金陵的天气就暖和起来了。石竹说,“倘若杀手再找到我们,那房子又不是白买了?”刚搬进新家,石竹劈头就问石岩一个问题。石岩也想过这个问题。石岩想,摸不准还要去租房居住?堂堂亲王,落到目前这种地步已经是悲惨。若是连个窝都没有,石岩实在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不过,女儿的话一点也没错,万一杀手又来骚扰该怎么办?石岩宽慰女儿说,“我们这次来到金陵,可以说是神不知鬼不觉。那些杀人不会那么容易就找到爸。若是杀手真的找到爸,爸就不跑了。竹儿,你想啊,金陵是徐温的地盘,朱温不可能派很多杀手来送死,即便真的派了很多杀手来,也无法在金陵城内活动。一大队人马跑来跑去,谁个不晓得?我们家个个都是高手,只要稍微警觉一点,那些杀手只能自认倒霉。到时候,就不晓得谁杀谁了。爸可不像竹儿的那些伯父和堂伯父,手上没丁点力气,一个普普通通的兵士也可以要他们死就死。爸这身武艺,对付朱温的大军没用,但对付几个杀手,绰绰有余。”石岩在子女面前总是表现出一副自信。
      从石岩家的那条弄堂,来到鸡鸣巷,再向东,步行不用一刻钟,就可以到位于玄武湖畔的鸡鸣寺。鸡鸣寺是徐温当上吴国都督之后才修建的新寺院。李唐皇朝最昏庸的皇帝之一懿宗李漼就是一个信佛入了迷的皇帝。李漼的祖先李世民当上皇帝后,名字还是李世民。普天之下,谁都不能跟皇帝的名字相同。没有办法,救苦救难、大慈大悲的观世音只好改名叫观音。李漼竟然如此信佛真是匪夷所思的事情。这跟当了几十年皇帝还觉得不过瘾想长生不老很不同,也跟李漼的老祖宗武则天不同。武则天也信佛,但她认为自己就是佛,而且是弥勒转世的活佛。李漼在法门寺迎奉佛骨时,肯定已经忘记了自己是皇帝。徐温笃信佛教,自任都督后,修建了不少寺院。徐温信佛是希望佛主保佑他能够顺利达成人生愿望。由于都督信奉佛教,原本信道的金陵居民,信佛的也多了起来。不清楚是上有好、下有效,还是希望信佛可以死后能够避免堕入地狱,免除轮回之苦。总之,进出鸡鸣寺的香客很多。
      石岩曾经说过,佛教东传以来,凡是皇帝笃信佛教,肯定一塌糊涂。梁武帝萧衍原本是一位很有作为的皇帝,晚年笃信了佛教,不理朝政,一味热衷于做和尚,最后酿成了侯景之乱,自己遭囚禁活活饿死。懿宗皇帝整日只晓得念经理佛,不理朝政,最终导致大唐帝国崩溃,连累自己的子孙惨遭朱温等辈屠戮。若是佛主真能保佑,岂有这样的结果?石岩对佛教以及寺院很感冒。躲避在翠竹湾的这十几年时间里面,石岩从未去过桃花石乡附近的任何寺院。鸡鸣寺就在石岩家的旁边,而且已经走到鸡鸣寺的前面,何不进去看看?石岩夫妇抬脚跨进寺院的大门,就看到香烟缭绕的金箔贴身的佛像前面,跪着一群信徒。石岩想,终身事佛的父亲此刻是否想到他的儿孙非但没有得到佛主的庇护,还落得如此凄惨的下场?一股呛鼻的烟味呛入石岩的鼻孔,石岩旋即止住了脚步,退出了鸡鸣寺。
      鸡鸣寺的左右两边都是用方形石块铺就的空阔场地。左手场地的中间有一个供游人歇息谈天用的凉亭。场地的北向边缘外,就是浩大的玄武湖。石岩夫妇慢慢从寺院的左手,踏上方形石块,准备站在玄武湖边,欣赏第一次可以亲眼目睹的玄武湖。石岩漫步刚要从凉亭旁走过时,几个男子正在凉亭里面谈论国家大事。高高的声音飘进了石岩的耳朵里面。
      都督徐大人虽然亲民,但是武忠王原手下大将多不服。就像叛将缪景信,徐大人刚当上都督,就投奔了逆贼朱温。帮着逆贼朱温不费一兵一卒就拿下了淮北重镇颍州。据说,逆贼朱温已经派叛将缪景信渡过淮河,开始攻打寿春。叛将缪景信对淮河南北一带的地形熟悉得很。寿春一旦被攻下,就可以长驱直入,直奔金陵。金陵可就危险啦。我也听说了,都督已经亲自带大军前往支援啦。都督人谦和,治国很好,但带兵打战并一定行。你听过都督过去有什么战功?是啊,打战是力气活,没有力气怎么打战?诸葛亮有力气?还不是将司马懿打得屁颠颠的,带兵打战要靠计谋。武忠王除外,过去打过胜战的哪一个不是猛将?刘威、陶雅、李简,哪一个不是?就是叛贼李遇、米志诚也很会打战。那还不是武忠王运筹帷幄的结果?没有武忠王,照样是输。别争啦。逆贼朱温若是打进金陵,杀人可以不眨眼。还是先想好怎么逃命吧。逃到哪里去?莫非往岭南道跑?那些地方到处是瘴气。你根本就不晓得哪一天会突然给毒死。哪就坐在金陵等死?不等死,又能怎么样?
      石岩和夫人尹如雪,继续漫步到玄武湖边,默默地望着眼前明镜一般的玄武湖。玄武湖中间有一个小岛。阳光照耀下,玄武湖就好像是一张五月份的荷叶,小岛是荷叶上滚动的水珠。倘若能够平平安安在这里过日子,买下宅院还是一项不错的选择。“爸,倘若朱温大军攻占金陵,哪又该怎么办呢?”这是搬进新家后女儿向石岩问的第二个问题。石竹的这个问题倒真的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因内讧,吴国实力已经大大削弱,朱温攻下吴国是很有可能的事情,虽然梁吴已经交手多次,而每次都是以吴国胜利而结束。届时,除了化为青烟,石岩没有办法保住自己的项上人头。若想保住自己的人头,只有逃跑,逃跑到流放地岭南、岭南以南的地方,抑或躲到深山老林里面,永不出来。石岩的三个子女都未婚,后者的选择绝不允许。“容爸好好想一想。”这个问题石岩反复想了好久好久,就是一直没给女儿答案。正当石岩苦思答案时,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情,石烟遇到了大麻烦。石岩终于下定决心回答了女儿的问题。“我们一家兵分两路,竹儿和你大哥北上太原,你二哥和爸呆在金陵。”不能再像以往那样一味地躲避了,积极应对才是。金陵不错,正如女儿所说,未必一定安全。朱温真的打进了金陵,一家人呆在一起,完蛋全完蛋。况且一家人全呆在金陵,身份暴露,结果跟朱温打进金陵相同。和夫人尹如雪商量后,石岩决定让石柏带石竹北上并州太原,投奔尹如雪的表弟李存勖。尹如雪很希望石柏带石竹去辽东投奔外婆。可惜,神都一面,尹如雪已经差不多二十年没见母亲。母亲是否还健在,以及娘家情况如何,根本就一无所知。相比朱温、宋文通这些人渣,外舅舅李克用已经算是一个相当不错的人了,但对权力的渴望和其他人没有什么两样。四年前,石岩才得知外舅舅李克用已经去世的消息,而接任晋王之位的是外表弟李存勖。尹如雪也是在李存勖只有十来岁的时候见过,如今李存勖都快已经三十了。十几年翠竹湾隐居生活,加上战乱,李存勖目前的具体情况石岩、尹如雪根本就不清楚。石岩即便不敢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眼前的石岩毕竟是落难的人。寄人篱下也是万不得已情况下的无奈选择。不过,隐忍屈辱最起码可以留下一点火种。从金陵到太原,路途遥远不说,而且必须经过朱温控制的地盘。不像江南,行动肯定非常不便。单单一条黄河,就别想飞过去。总不至于从淮河开始一路杀到太原。若是有这种幼稚的想法,石岩一家人也不可能会活到今天。拖儿带女一同前往,目标大,很容易被发现。万一路上遭到朱温堵截,那可就全完了。石岩不准备孤注一掷,将所有的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面。更重要的是,李存勖一直打着复兴李唐的旗号,石岩亲自前往,肯定会被李存勖当肉身使用。别人的灵魂占据自己的肉身,肯定痛苦。石柏年纪最大,为人最为冷静,三个孩子里面武艺也最好,悄悄闯过朱温控制的地盘应该问题不大。石竹陪同前往,不仅路上能够有个照应,而且可以增加点生活经验,获得更多以后继续生存下去的能力。就目前战局看,呆在太原的安全性要比呆在金陵大。总之,石岩唯一的希望就是能够留下一点香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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