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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孝堂 ...

  •   次日清晨,上颢离开遥玦山庄时,太阳还未彻底从山下爬上来。

      晓光刚刚跃上檐角,窗边悬挂的碎玉片子在风里摇个不停,湖面上的晨雾仍未散去,云檀穿着薄衫薄裙,站在清风阵阵的回廊上为他送别。

      他骑上马,抬起头望着她微笑,她挥舞着手中的丝帕,直到他绝尘而去。

      上颢回到府邸时,朦胧的晨光已为高照的艳阳取代。

      近些年,雩之国陷入了内外交困的境地,内有三王割据江山,外有蛮族强势入侵,尤其东边一带长年兵荒马乱,屡有番兵进犯。

      白华帝不堪其扰,派遣上氏铁骑前往东域,深入虎穴。

      不料,上家老将上铭竟在紧要关头突发重疾,卧床不起,改而封其次子上颢为建威将军,点兵五万支援边塞,联合边关守军,成掎角之势,直捣黄龙,将这群戎狄杀回了千里之外。

      在上颢归城的途中,上老将军疾发暴毙,待其回城,已然满院缟素。

      哀哭声零零落落地从一重重惨白的布幔后传来,年轻军人的脚步声回荡在空落落的长廊里。

      这是一座华丽而廓落的府邸,它占地极广,楼阁亭台分布得很开,上铭老将军年愈不惑后,由于国中祸乱渐少,便赋闲在家,纳了几房小妾,变得穷奢极欲起来。

      上家的府邸中,原本空旷肥沃,遍植林木的土地一概被清空,造起了歌台舞榭,上铭拥着美人们夜夜闹得笙歌四起,可惜纵情声色的日子并没有让他快活多久。

      毕竟,酒是穿肠毒药,色是刮骨钢刀,沉迷酒色的上铭很快就形销骨立,疾病缠身,长此以往,人们也就不奇怪这昔日英姿勃发的将军为何暴毙府中了。

      上家的族人们听说这个噩耗后,从雩之国各地纷纷赶来,他们一来是为上铭这棵老树送终,二来也为了巴结上颢这座新靠山。

      上颢的姑姑是当今贵妃,父亲曾是国中第一大将,他还有一个哥哥,身居左将军一职,掌管城中军械库。

      在雩之国,凡是能与上氏一族沾边的都自称是上家人,因此上家虽然历经百年,根基深稳,但族人多数是平庸之辈,他们好逸恶劳,坐享富贵,像是一群群蠹虫,依附着几棵寥落的大树,直到把他们统统蛀空。

      上老将军的灵柩停放在孝堂中,供桌上的蜡烛悠悠燃烧,猪羊祭品一应具全,内眷们焚香点烛,装模作样地举家恸哭,上颢回来时,他们已经哭了将近一个时辰,凄惨的嚎啕正逐渐变成微弱抽噎。

      他缓缓走进灵堂,摘下了头盔,环视众人。

      活至今日,上颢还是头一次看见那么多族人同时出现在一起,这个氏族上下有将近千人,他们分家而住,在雩之国各地州府内当官,因此内眷之间的感情颇为淡漠,除非族中有重大的变故或者事关每个人的利益,各家才会派出人马前来汇聚。

      此时,堂内的人抬起布满泪痕的脸,暂时收起哀伤的表情,开始打量这迟到的戎装青年。

      上老将军一死,他功绩煊赫的小儿子理所当然地成了下一任接班人,他会积功立业,光耀门楣,让上氏一族的人继续沾光受益。

      他们开始寻思如何巴结他,让他留下深刻的印象,可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出现在门边的军人看上去非常高傲,他神情冷漠,对父亲的死没有表现出丝毫悲伤。

      “五日后,出殡。”

      他站在棺材前,无情无绪地说了五个字,然后转身离开了孝堂,仿佛一个事不关己的过路人给他们捎来一句话。

      哀哭声停滞了片刻,复又响了起来,幽幽怨怨,绵绵不绝,一直持续到夜幕降临。

      凉风习习,月色惨淡,冷冰冰的府邸里住满了从各地赶来的眷属,他们老老实实地呆在房间里不敢说话,不敢外出。这座将军府看似高贵豪华,可内里却阴森森的让人害怕,他们刚踏进朱门,便感到了迎面而来的压抑,原本练习过无数遍的奉承话顿时都卡在嘴里吐不出来了。

      如此悲凉肃穆的夜晚,本该由沉默与哭泣来祭奠死者,可惜偏偏有人不识时务。

      女人的娇笑突兀地回荡在空广的府邸里,偶尔还可以听到男人狎昵的低语。

      北面的窗开着,上颢坐在书房中,手里翻阅着一本名册,他不需要费心动脑,只要用头发丝想想就知道外头那对大胆嬉戏的男女是谁。

      那是他的哥哥上隽和他的晚/娘——红霞夫人。

      当年上铭一连纳了三房小妾,个个年轻貌美,可他自己却日渐衰老,雄风不再,于是这些不安分的妾室立刻将目光投到了两个年富力强的儿子身上。

      上颢虽然年轻英俊,昂藏挺拔,可却生性孤僻,对女人的引诱无动于衷;而长子上隽虽然没有弟弟那种风采瞻华的体格,但好歹也是个颀长俊秀的美男子,对于三位继母,他早就垂涎三尺。

      美人的媚态在上颢这儿受到了冷遇,只能转而投向他兄弟的怀抱,很快,上家长子便将父亲的三位妾室尝了个遍。

      今夜,上隽照旧搂着其中胆子最大的红霞夫人寻欢作乐,府里的侍从委实看不下去,好心上前敦促,却遭到了一通谩骂。

      大约是故意的,上隽骂得很响,上颢即使隔着两条回廊都听得清清楚楚。

      “……上颢昨夜刚回城就去找那白夫人逍遥快活,你怎么不去敦促敦促他呢?看他平常一本正经的,不也对那水性杨花的婊/子爱不释手吗?滚出去!”

      他听见了响亮的酒杯砸在地上的声音,以及有人绊倒在门槛上的哀嚎,伴随着女人肆意放情的大笑,上颢的眉头皱了起来。

      上隽口中的‘白夫人’还有‘水性杨花的婊子’,指的不是别人,正是云檀。

      遥玦山庄的庄主原姓白,年纪一大把,头发花白,瘦骨如柴,还要强娶年轻美貌的小娘子为妻。

      云檀嫁给他的时候,还未满十八岁,传说她被人塞着口,五花大绑着押上了花轿,又被摁住脑袋拜完了天地,原以为此生休矣,未料时来运转,姓白的老色鬼竟在新婚之夜酒醉暴毙,尚未行房便撒手人寰。

      从那天起,云檀就继承了一座风光秀丽的山庄。

      遥玦山庄内有无数酒窖,管事的卖酒换利,偶尔也会做绸缎生意,或租些土地给当地的佃户。

      不过那只是表面功夫,民间有传言称,遥玦山庄看似山清水秀,实则是养育杀手的修罗场,不少商贾权贵都是遥玦山庄的常客,他们花重金,雇杀手,来除去商场或官场上的对头。

      不过最叫百姓们遐想的不是这山庄的财源,而是庄子里的人。

      自从白庄主死后,那位年轻貌美的小夫人并没有规规矩矩地守寡。

      偌大的山庄,庞大的财富无法满足白夫人贪婪的心,她开始琢磨着攀高枝,找下家,甚至厚颜无耻地跑去勾搭上老将军的小儿子,并且自甘堕落,当了他六七年无名无分的情人,以为这样就能乘云高升。

      可惜,竹篮打水一场空。

      如今,上颢是越来越出息了,比当年的父亲都要略胜一筹,他的军功立了一件又一件,仕途顺风顺水,可偏偏就是不愿成亲,民间议论纷纷,猜他是非金枝玉叶不娶,于是人人都等着看白夫人的笑话。

      其实上颢二十岁出头的时候,上铭曾大张旗鼓地为他娶过亲,那是当今四王爷,也就是广青王苏律的女儿,一个漂亮的小郡主,名唤苏芊。

      从一开始,这场婚事便是两厢你不情我不愿。小郡主苏芊一颗芳心系在自己的远房表哥身上,却不得不被父王当做联姻换利的工具,一路哭着被人抬进了上府的大门。

      上颢连她的盖头都没有揭,直接答应成人之美,把她放走,甚至提前为她准备好了路引。

      小郡主感动地泪水连连,跪倒在地上不停磕头。

      于是新婚之夜,新娘失踪。

      苏芊小郡主拿着上将军给的路引,顺利地通过重重关卡,逃之夭夭,广青王派人找了大半年都没找到,最终只好放弃,当作没生过这个女儿。

      如今上铭已死,族中再也不会再有人敢逼他成亲了,而这座府邸也从此变得更加冷清,更加森严。

      上老将军的三房小妾赚足了钱财,一个跟人跑了,一个以养病为由离开了皇城,唯一留下的便是那个红霞夫人。

      红霞夫人今年三十有六,生得妖媚绝伦,终日不安于室,她勾引男人的招数九变十化,但都是索价而沽的,只要那个男人身上有利可图,她就愿意作出各种下贱的姿态去迎合他,并且丝毫不以为耻。

      如今,她一心想要将上家纳入囊中,因此勾引上颢不成,便与上隽厮混,可一旦走在外头便摆出一副端庄大方的模样,俨然是个称职的晚/娘。

      上颢非常嫌恶她,就像嫌恶自己的兄长一样。

      念及过往旧事,军人微微皱起眉头,入夜已深,他毫无睡意,案上的蜡烛将熄未熄,他搁下了手中的狼毫笔,点燃了一支新蜡烛。

      书房内窗明几净,图书满架,四壁挂有山水诗画,红木架上悬着数张铁胎弓,东侧的衣橱边挂着刚刚刷净的戎装。

      久经风沙的铠甲又冷又硬,散发着一股洗不清,刷不掉的血腥味和铁锈味,那是上颢最熟悉的味道,有时只有闻到那股味道,他才能从容自若。

      不多时,窗外又传来一阵女人放肆的笑声,军人忽然站起身离开书房,快速步入了回廊。

      不远处,男女嬉笑的声音离他越来越近,游廊的尽头是一扇虚掩的门,透过门缝,可以看见摇曳的烛光,墙上的酒渍和散了一地的绸缎罗裳。

      木门被人猛然推开时,红霞夫人正露着香肩,咧嘴大笑,她看见来者,立刻装模作样地尖叫了一声,然后无动于衷地望着上颢冲进来,抓住上隽的衣襟,把他从椅子上拎起来一拳打飞。

      雕花的木门被冲撞坏了,木框断成了两截,白乎乎的窗纸在风里飘,上隽从门里一直摔到门外的台阶下,额头被地上碎石磕破了,淌下好几行鲜血。

      上颢已经不是第一次揍他了,他每次揍他都有充足的理由,而这一次是因为上隽骂云檀是个水性杨花的婊/子。

      如果云檀知道此时此地发生的一切,她必然是要低下头,含情脉脉地笑了,有这样敢为自己出头的情人,女孩子心里多半是会觉得甜的。

      可惜云檀此刻并不知道,所有心里也没有什么好甜的。

      自从上颢走后,她照旧过起了安逸平静的避世生活。

      一如民间传言,遥玦山庄确实是卖酒的,偶尔也出租土地,做些绸缎生意,而这些也的确只是表面功夫。白庄主在世的时候,山庄里确实常常接一些杀人的买卖。

      他的庄子里养了很多人,有管事的,有侍从,亦有护卫,杀手,以及消息追踪者。

      过去的几十年间,雩之国的小乱子不断,尤其是边境地带,常遭游荡的异族部落侵扰,他们虽然不敢过分挑衅,却时不时沿边抢掠,捞些油水。

      于是在当地,有些惹上麻烦却贪生怕死的王侯贵族会出高价请护卫队来为他们保命,那姓白的家伙就是从中谋取暴利的。

      他训练了一支又一支小型军队,随后将他们分派出去执行任务,以此换取一箱又一箱的金银财宝。

      及至祸乱减少,他的生意清淡下来,便又想出了另一种法子。

      他花重金买通了各州府的刑部牢吏,从犯人的嘴里套出许多宫闱秘闻,以及高官商贾间的龌龊勾当,继而便自行派出杀手,以此引起他们的恐慌,再按高价出租护卫队,自给自足。

      不过,这些黑心买卖大多是由庄子里的司事做成的。

      昔年白老爷于白家司事有救命之恩,无论是非对错,白管事都愿意为这老家伙鞍前马后,鞠躬尽瘁,既然老爷想要金山银山,他便是杀人放火也在所不惜。

      不过,忠心耿耿的白管事并非打心眼里喜欢做杀人的买卖,他只求报恩,因此等到白老爷一过世,云檀当了夫人后,庄子里便很少再接暗杀任务。

      每当天气晴朗的时候,云檀会打着油纸伞,沿着山庄里的凌波湖散步,与白管事聊聊近来的生意;或与侍女们一块儿修修花草,谈谈天;有时一个人去书房看书,或者干脆坐在湖边,望着粼粼波光出神。

      白管事是个五十来岁的中年人,生得肚圆腰宽,肥头大耳,笑起来憨厚实诚,活像个弥勒佛。他有妻有儿,妻子与他年纪相仿,不爱出门,总在屋里绣花写字,唯一的儿子前年成了亲,带着娇妻安居帝都,在一家私塾任教。

      云檀一看见白管事,就明白了什么叫‘人不可貌相’,她时常笑吟吟地揶揄他,“白管事啊白管事,谁能相信你这笑面佛会做那种黑心买卖呀!”

      白管事脾气好,总是笑呵呵地任她开玩笑,他不仅头脑精怪,而且博学多才,云檀兴致好时会找他谈天,往往是她问,他答。有时白司事会说一些深奥的道理,云檀听后眨眨眼睛,也不说听懂没听懂,只是浅浅地冲他笑,然后走到别处,一个人看着天空发呆。

      那天,上颢离开时并没有告诉她什么时候会再来,她知道他说过的话一定会兑现的,如果他不说,那就是没有定数。

      于是,云檀等啊等,每天都要去山庄门口徘徊几圈。

      下人们议论纷纷,婢女们掩嘴笑她,而外头的人又会怎么说她呢?说她像个等不到夫君宠爱的外室?

      每每想到这些,云檀都会觉得很好笑,她相信那些说闲话的人至少有一半是在嫉妒她,可她们越嫉妒,她就越开心。

      大约过了十五天,上颢才重新来看她。

      云檀就像上次一样,一听到这个消息,便跳起来,提着裙子往庄口飞奔,小婢女跟在后头追着喊,“夫人!您好歹矜持一些呀!”。

      可惜无济于事。

      云檀很喜欢奔跑,因为奔跑时可以宣泄无法外放的情绪,等她跑到庄子口,已经上气不接下气,最后三步并作两步扑进上颢怀里,上颢胸口的刀伤还没好,被她撞得一阵剧痛。

      “不好,我太激动了!”想起他的伤势,云檀连忙退开,她关切地伸手轻轻按在他的胸口上,“你的伤是不是还没好?”

      军人低头看着她笑,将她重新搂进怀里,许久都没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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