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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十五章 ...

  •   第十五章
      这一夜,叔虞服过药睡下后,竟未入先人梦,反倒来来回回地穿行于曲折无尽的回廊,一会儿拐过个弯看到五六年前的光景,一会儿跳下级台阶面前就是自己儿时的宫舍,再多走两步又回到了玄庆殿前。
      他忆起自己还只是天玑三王子的日子,那位大司马其时也还只是个一文不名的行司马,与人比武过招尚且赢少输多,每每赢了便来叔虞这处大肆吹嘘一番,吃了败仗便闷声不吭出城买酒,第二天照常来叔虞这处夸耀,直把黑的说成白的,再把白的说成一朵花。余崇光刚入夏官署那阵子,被一舆司马称贪功冒进,一生成就限于此,再难有寸进,可谁知,第二年这少年人便带出一队骠骑兵,成了新任舆司马。也不知从何时起,这人在夏官署闯出了名堂,不少旅下士提到余崇光,便要赞一句武艺过人少年英才,这人便从四处寻人过招,变成了等人寻上门来过招。又过一年半载,便连几位军司马都不敢在他面前拿大,余崇光对比武输赢也不再多言,便是被叔虞问起也只一笑置之,再之后……
      再之后……

      ……
      “……王上?王上!”
      叔虞皱了下眉头,不情不愿地睁开眼,见杨垣在外边躬身候着,正焦急地探头探脑,看到他伸手撩开床帏后松了口气,轻声道:“属下还以为,王上又是一睡下就唤不醒了……”正说着,这位近侍又呸呸两声,打了自己两个嘴巴,“哎不可说不可说!怪属下这嘴!王上,现已是寅时了,您今日可觉着好些?若是仍不好,属下便去唤医丞来。”
      “不必了,本王本就没有大碍,不去朝议,难道还继续睡吗?”叔虞无奈地说,一边在杨垣担忧的注视下梳洗着。他心想,自己这一觉倒是睡成了纸片做的人,这两日谁见了他都是这副忧心难言的样子。

      叔虞穿戴齐整了往那铭英宫而去,一路上都仍有些心不在焉,待到了那大殿外的台阶,他忽地想到了什么,顿住了脚步,眯起眼看着脚下。
      ……是了,在那之后的小半年,余崇光升任了大司马,跟着就是他自己的即位大典。
      他便如太/祖踏上祭天高台那般,看着臣子们弯下脊梁站在大殿两旁,一步步地走近了那个天玑最为华美的玉座。每个熟悉或不熟悉的官员都躬着身子,叔虞从他们面前匆匆走过,更难以窥得那底下的面孔究竟是何等模样。
      那高冠与朝服下,到底是满载着不屑与嘲笑呢?还是敬畏与肃然呢?又或是……怀念与疏离呢?他忍不住揣测着,脚步在余崇光身前停了一下,随后继续前行,直到坐在了王座上。

      “众卿家平身。”叔虞说着,不动声色地扫视了一圈玉阶下的臣子们。
      哈,看起来都是一张面孔啊。他不由得在心中自嘲地笑了下,却觉得一下没了挺直背脊的力气,只得倚靠在身后的椅背上。
      不论那低头的瞬间是怀着何等样的想法,在抬起头面对君王时,便都换成了同样的恭敬。不论离开了大殿后是如何疲惫与不耐,一旦坐上玉座,便要专注聆听大臣们的说辞。在这铭英宫里,统共便只有这两张面孔罢了。

      只见游怀礼上前两步,举着朝笏道:“王上,臣有一事启奏。”
      叔虞点头示意道:“游卿请讲。”他心中已大约有了成算,料定是修筑堤防之事,可谁知游怀礼一开口便道:“王上,臣以为,尧州侯恐有不臣之心。”
      叔虞愣住了,眨了眨眼,重复道:“……尧州侯?尧州侯有不臣之心?”
      他的头轰地一声涨了,五指不自觉地捏紧了王座边的扶手。游怀礼与魏铉不同,平日里并不与人多言,就算朝堂上与朱衡端有几句争执,也多半是为了给魏铉做个台阶下。若哪天他自己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那这事便已差不多是板上钉钉,证据确凿。
      “臣听闻,近来尧州侯四处招安流寇,施恩于流民。臣还听闻,有南疆行商在益州与并州采买兵器战马,这些人前脚买了货,后脚却进了尧州的青楼楚馆。月初时,尧州侯以受财枉法之名,将尧州令尹州宰等人一并下了狱,如今这新任的尧州令尹,此前却是尧州侯府中一幕僚,州宰一职由一小尹代行,这小尹原先是尧州侯门生,受过他莫大恩惠。”游怀礼将朝笏所载条条道来,叔虞只听得一阵心惊肉跳。

      游怀礼说完,边上朱衡端却皱起了眉,上前道:“王上,游大人所言怕有道听途说之嫌,依臣之见,若因这捕风捉影之词便定了州侯的罪,未免轻率。况且尧州侯安抚益州流民,本是仁善爱民之举,王上若此时问责他,怕是要落人口舌啊。此事恐要从刺史一职入手,徐徐图之。”
      魏铉听罢,冷哼一声道:“此时不问他的罪,难道真要等他反了不成?他暗中叫人扮作行商在益州采买兵马等物,想来益州侯也不会一无所知,只怕要反就是那两位一起反,若再被他游说了并州那位,这还得了?三州州师聚一块儿有十万之众,王师不过八万,难道要与他们拼个鱼死网破吗?!”他越说越是愤慨,转头对叔虞道,“王上,不如便发兵尧州,先将那位拿下再说!”
      “王上,还请听老臣一言,此举不妥啊!若此时发兵尧州,之后却发觉这是莫须有的事,那就是硬生生将尧州侯给逼反了,又叫元益并三州如何想?便是不反也要反了,待到那时才是魏司空所说鱼死网破啊!”朱衡端连连摇头。

      叔虞托着额斜靠在王座的扶手上,有气无力地道:“且容本王想想……”
      他说完这话,下面魏铉与朱衡端便又你一言我一语地斗成一团,时不时还有游怀礼在旁插一句,把秋官署、冬官署、夏官署、地官署,乃至于本要作壁上观的春官署徐翰淳等人都卷了进去,大小官员争得脸红脖子粗,唯有余崇光始终站在一旁一言不发。
      叔虞实在没想到,这事情竟闹到了这一步。
      朱衡端说的没错,如果这时候贸贸然发兵,在没有确凿的证据能问罪尧州侯之前,与义与理与情都是站不住脚的,即便最后赢了也要被人指摘,更甚者就此失了民心也未可知。可如果放任自流,不做任何兵马牵制,尧州已相当于州侯一言堂,尧州与益并两州若再暗中勾连,有很大可能会变成魏铉所说那境况,到时就真毫无胜算可言了。

      而最让他难以忍受的,却是尧州侯与益州侯、甚至并州侯,可能都确实如游怀礼所说,有不臣之心。他坐在这王座上,在一片吵嚷争执声中,忽然忆起了儿时父王祭天,四州州侯齐入玄庆朝拜,与他的父王谈笑风生的景象。
      元州侯性子古怪,最爱奇花异草,府上更是请了不少能人巧匠打理花圃,他每每来王城都要与叔虞的父王讨要些奇珍花卉,得了粒种子都欣喜不已。
      益州侯寡言少语,听闻他从小便与几位兄弟不睦,但说归这么说,到了年节时,竟也能收到他书信问候。叔虞幼时更得他赠予一枚金麟裹玉长命锁,寓意岁岁安康,福泽绵延。
      尧州侯言谈风趣,平素爱笑,让人看着便如沐春风。这位州侯少有的那几回来玄庆,都会带叔虞出王城游玩,但凡叔虞看中了什么新奇物事,便叫人买下,直到身后跟着的侍从们再也拿不下包裹,叔虞才恋恋不舍地在这位叔父的劝说下回了宫。
      并州侯并非皇亲,年岁较其他三人稍长,对叔虞不苟言笑,因此他从小便对这位长辈有些畏惧。但尽管如此,叔虞却记得,有一回他跑得快了,一不小心摔倒在台阶上,那位并州侯就站在不远处,沉声对他道:殿下,您是天玑的王子,既是摔倒了,就该自己站起来。叔虞便憋着泪,带着点儿赌气般拂开近侍们伸过来的手,强忍着痛慢慢爬起来,他擦着溢出眼眶的泪珠,似是看到并州侯笑了下。

      是从何时起,我竟忘了这些事、这些人?我……我怎会忘了这么重要的东西?
      叔虞闭目想着,背后生出密密麻麻的一排冷汗。

      “王上,此事不决,我天玑危在旦夕!”
      “还请王上定夺!”
      “王上!!”
      他一个哆嗦,被这连声的催促与呼唤惊得睁开了眼,急促地喘息着,看着下边齐齐对他躬身行礼的臣子们。
      “你们……你们都觉得,尧州侯他们……”
      他说着,目光不断游移。从蹙眉摇头的朱衡端,到义愤填膺的魏铉,平静淡然的游怀礼,随后是惊惶低头的徐翰淳,以及始终注视着他的余崇光……
      半响,叔虞好不容易扯出一个笑,又收了回去,只轻声道:“不知你们可还记得,本王年纪尚幼时,尧州侯与益州侯他们……”他的话才说了一半就被魏铉打断了,那位大司空又上前一步喝道:“王上!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提从前那些事?!您可敢问问那两位,还记不记得这天玑的主子是谁?!”

      朱衡端长叹一声,魏铉气得面色铁青,游怀礼的眉头终于拧成了一团,徐翰淳缩到了大殿一角不说话,余崇光满目担忧地看着他。可慢慢地,他们的神色又都变得相似了。
      就像之前一样,都是同一张面孔。叔虞想。
      唯一不同的是,这一回叔虞竟仿佛从那些面孔里看出了一丝同样的怜悯与叹息。

      ……你们这是在可怜我吗?你们觉得我很可怜?还是……觉得我这样的王很可笑?
      他浑身冰凉,再也没了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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