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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大雪满刀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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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许久不曾笑过了。
他站在星象师们的高台上。他像一尊神,哀伤地俯视着他的众生。虞蓝拾阶而上,雪发出嘎吱嘎吱寂寞的声响。他突然回过头冲她一笑,笑容里满是疲惫。
虞蓝却没有笑,只是平静地盯着他的眼睛,然后一步一步地走到他身边来。
“王。”虞蓝低下头。
“免礼了。”他轻轻地说。
他极少有这样温和的姿态,即便是对最亲近的人也不曾。虞蓝想。还记得几年前有个小女孩子,说凤阙城里的王像一只苍鹰。那是他的小女儿。叫馥粼。馥粼都一直怕他。
“都安排好了。婚礼在三天后举行,就在这台子上,我会穿流莺王后的嫁衣。”虞蓝缓缓笑道,“我十六岁在这台子上遇见你,二十六岁在这台子上嫁给你,真好,真好啊。”
“你和星黯的事,我都知道。”他说,“我对不住你。”
她的眼睛倏忽一亮,一滴泪就滚落,砸在白雪上,像一个伤口。
“我是星象师,我知道这是我的宿命。”虞蓝忍着不哭,却依旧哽咽着说道。
“哭一哭你的宿命吧,我的王后。”冷酷好像一条蛇,再次缠绕上他的身躯。他又变成了那个让馥粼惧怕的王。“为了这座城池,我们别无选择。
“星黯。杀掉她。”呼延试探般地看着自己的儿子,等一个让她满意的回答。
星黯抬起头,漆黑的瞳仁令她的呼吸一窒。
“杀掉她!杀掉她!杀掉那个叫虞蓝的祭司!”呼延猛地站起来,血红的袖管在空中无助地飞舞。“你必须杀掉她。星黯。你父王明摆着不愿意将王位留给你。我好不容易才替你赶走了流莺,我不能让你功亏一篑。虞蓝现在是你最大的威胁。”
“你不是替我。”
呼延一愣。
“你不是替我,母亲。”
“星黯告退。”
少年的脸苍白得趋近透明,他的动作快得像一阵风,黑色的衣角只轻轻一掠,就消失在朱红的殿门。
星黯。他不知道父王为什么给自己取这样一个名字。星是明亮,他却要黯淡。呼延。他的母亲。她的野心总是令他不寒而栗。他从不忤逆她,不是因为恐惧,也不是因为别的什么,甚至不是因为孩子对母亲的爱。他可怜她,她嫁给了一个不爱她的男人,并且在那个人身上耗尽了自己的一生。
他不怪父亲,凤阙城的王。呼延那样的女人,没有人可以爱得起来。可他也不曾想到,他再娶王后,娶的人竟是虞蓝。
那个只有二十六岁的虞蓝。那个平日里不苟言笑的女祭司。那个和他一起长大的,有两个浅浅梨涡的少女。那个和他在流星下许愿要一生一世在一起的虞蓝。
为什么是虞蓝。这城里的女子千千万万,为什么偏偏是虞蓝。
雪越下越大了。凤阙是一座雪做的城池。这里每年有六个月都在下雪,终日不见阳光。一天的时间那么长,一天都像是惨白的,让人看不见希望。
星黯看见星罗。星罗是姐姐萘月中意的人,他也是星象师,是凤阙的大祭司。星罗正带着他的鹿归来,那鹿很漂亮,那鹿的眼睛和星罗一样温润明亮。
“殿下。”星罗向他行礼。
他问星罗:“虞蓝呢?”
星罗的神情有些为难,“我以为殿下比我更清楚。”
“她到底在哪?”他继续问。
“她在星象台。”
星象台那样高。小时候虞蓝骗他说,星象台上手可摘星辰。他一直信以为真。后来有一天,年幼的他从傍晚开始用了足足两个时辰的时间才爬上去。夜色渐浓,星星都显露出来,他伸出手,他觉得自己已经离星辰那样近,可他依然触不到它们。虞蓝笑他的傻,他却偷偷地哭了。那是他第一次感受到崩塌,信念的崩塌。
如今他长大了,他用他的少年时光来修补那些的崩塌一夕之间再次垮塌。他是那样难过,却流不出当年的泪了。
虞蓝爱穿蓝衣裳,从小到大。他不知道原来她穿红衣裳也可以这么好看。她站在大雪里,皑皑白雪与猎猎红衣。
“星黯。我还以为你再也不会来了。”虞蓝说。
“这是当年流莺王妃的嫁衣,好看吗?”
他的眼睛里满是悲戚。却带着笑意回答她,好看。
“星黯。我们还可以像以前那样的。”
“不必。”他说。
虞蓝心底一沉。
“恭喜你。王后。”
他从高高的星象台上一跃而下,黑色的衣料卷起风声和雪花。
虞蓝知道,她还是失去他了。
她问星罗:“为什么是我?”
星罗说:“你最合适。”
她说:“为什么。”
“是天意。国之将覆。”
“是因为馥粼吗,她真有做王的命?”虞蓝咬紧了牙关。
“不要想这么多了虞蓝。如果王真的不在了,你的责任只是压制住呼延,不要让她再添乱。”
虞蓝离开后,星罗看着远处山际渐渐淡下来的雪色,这个漫长的冬季就要过去,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呼延吩咐侍女从箱柜的底部找出了她的红漆匣子。此刻她正抱着它,她的老朋友。她想让虞蓝死,星黯却不肯。她只好靠自己了。打开匣子的时候她动摇了,星黯对那个女祭司是有感情的。她在害怕,如果她杀了她,星黯还会不会原谅她。
不。不行。虞蓝必须死。虞蓝是王用来压制她的。她一定要杀死她。她呼延做不了王后,也不会让其它任何一个女人做王后。流莺如此,虞蓝也一样。她要让那个王好好地看一看,她呼延是多么的强大。
她打开匣子。里面的瓶瓶罐罐整齐地摆放着,无一例外的,都是毒药。
她取出一瓶来,用手绢沾了一些在酒杯口抹匀,又取出一把淬了毒的匕首藏在桌下。不管用什么方法,虞蓝今日必死无疑。
“红风。去把虞蓝叫来,就说我备了一些薄酒,想要恭贺她。”她笑了,眼纹很细小,眼神狠辣老道。她知道,虞蓝不敢不来。虞蓝一旦来了,就回不去。
“不用了,母亲。”星黯拦住红风。
“这杯酒,星黯替虞蓝喝了。”
星黯笑了一笑,正欲一饮而下时,呼延一手将酒杯打翻。
“如果你杀了她,我会让你后悔一辈子,我知道你最怕什么。”
“滚出去。”呼延额头上的青筋像树一样凸起,几乎快要刺破皮肤,“滚出去。”
星黯转身走了,忽然又停,一字一顿的说:“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