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殇》ceazer

2、水君子

　　奉德五年。

　　新晋将军鄂乃当朝皇后之胞弟，骁勇善战，精通兵法且足智多谋，于短短两年之内，以弱胜强，率部击退匈奴百万铁骑，立下赫赫战功，深得豫王欢心，遂封其为济国大都督，独揽三军大权，豫王赏以其宅院金银美人骏马无数，而随手相赠之宫中宝物，更是不在话下。

　　济国下属十五国，其中唯邵国地域最广，军队实力最雄厚。邵国诸侯睿王，乃豫王之堂弟，世袭先王政权治理邵国。
　　先王在位时共有十子，睿为二子，坊间传说王位本不该睿王袭承。先王驾崩之前，曾授位于三子仁。先王死，睿杀其弟，流放其长兄，独揽大权，暴虐专政，民间无不怨声载道。
　　而今天下大乱，内忧外患，邵国也不得不面临四方危难的困境。

　　邵。司徒府。

　　司徒府坐落于王城左翼，大院深宅，看似府第森严，却是曲径通幽。
　　夜深了，府外大门紧闭，府内鸦雀无声。
　　庭院中有一方小小的莲塘，可惜几日风雨披靡，塘中已是莲枯藕败。

　　月明星稀，五更时分，塘前的露台上，却俨然伫立着一个身影——
　　长裾披肩，内着白色布衫，缁巾束发，横眉方腮，从鼻子和颇厚的嘴唇中，漫开一股深邃与傲然。
　　月光从他的侧脸洒去，勾亮他的轮廓，硬朗中略显儒雅，更有几分隐隐耀目的挺拔；微扬的下巴，棱角坚毅，短而凌乱的胡渣与轻托其下的修长有力的手，虽则瘦削，然而可靠，镇定的姿态中流显着安宁；而他的表情，自微弱的光影中看来，似是承载了太多的怅惘，身后拉长的剪影，亦是有着道不尽的无奈与隐忍，似漫漫长夜中幽然而静谧的山峦。
　　苍凉且孤决。

　　细细看来，又或是，一夜未曾安眠。

　　此人名弈，时年叁十岁，邵国司徒。

　　月色清冷，他的眼睛中满溢着忧愁，不知他在想这些什么，也不知他在此处站了多久。
　　寒气袭人，他终于觉得有些僵冷，随即接连两声咳嗽，惊动了房内的人。

　　“夫君为何还不歇息？已是五更了。”司徒夫人从屏风后面走出来，小声问到。
　　他听到声响，却并不回头，叹一声，答道：“夜间颇觉胸闷头疼，起来透气……”
　　夫人向前几步，面色忧虑，问：“要不要请大夫瞧瞧？”
　　“夫人不必多虑，我为国事烦扰，无心安睡。”司徒答到，眼睛依旧望着院落上方那片小而昏暗的天空。
　　夫人还想说什么，见他迟迟不予理睬，正欲回身时，却想到一人，便往旁边的屋外喊去：
　　“欣！欣！”
　　司徒向一旁偏了偏头，面露不悦之色。
　　片刻以后，一婢女由侧门而出，看上去约摸十三、四光景，发梳成髻，只配一枚新月形的银制弯梳，身着杏色直裾，眉眼中透着灵秀，却仍有几分稚气。
　　“奴婢在，夫人有何吩咐？”欣向夫人行礼问到。
　　“大人身体有些不适，你在此候着为大人添衣，以防……”
　　“不必了。”司徒挥挥手打断夫人的话，向欣道：“告诉家仆备船，天一亮，我便出去。”
　　欣听了司徒的话，又看看夫人，不知该如何是好。
　　“夫君要去何处？”夫人的语气中充满疑虑。
　　“只是去江上泛舟，读书静心，夫人好生歇息，不必担忧。”说完向欣道：“送夫人回房。”语毕便转回身去，不再多言。
　　“是，大人……”欣走至夫人面前，半晌，夫人才犹豫着伸来了手。

　　清晨。

　　舟行水上。
　　岸边的崖石盛开着丛丛的荼蘼，白色的小花，一片片垂于墨色的崖畔；江水幽深浊暗，月色并未完全退去，借着清冷的晨光，看得见远处淡青色连绵的山峦；水声潺潺，烟波浩淼，轻舟穿行于一片朦胧的雾气之中；玄色长羽的鸟儿惊啼一声，划破这如诗般的宁静，越过船身飞去彼岸。乌蓬小船穿过一片朦胧的朝暮，江水略微带着一丝水草的清香，随着蒸腾的雾气扑鼻而来，司徒背着手立于船头，四周的景象，便似仙境般缓缓自眼前飘然而去，所有积于胸中的烦闷，也都随之烟消云散。

　　忽然间，他听到了什么……
　　从远处而来，仿佛是即将入睡之时，又仿佛全然未醒，在混沌中翩翩而至，听不清，也辨不出。
　　他命船工轻声摇桨，好让他听得分明。

　　是琴声！
　　悠悠然，似拨云见日，便得巍巍高山，盈盈流水，晨曦所到之处，只见一片淡金色粼粼的波光，四周寂静无声，只偶尔闻得两声鸦啼。

　　是谁在弹琴？是在岸上？还是在水上？
　　弈向两旁张望，这附近都是农家，没有人会弹琴，既如此，这个人会是谁呢？
　　雾影重重中，船身渐渐的向前划去，琴声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清晰。

　　他于心底开始勾勒这琴声主人的模样——
　　如此娴熟的技法，如此婉转的情愫，空灵悠远，细腻绵长；急如湍湍之流水，缓若徐徐之清风；衬着这山高水远，晨曦朝露，自有一番无上的美妙。

　　他是谁？他从哪儿来？又欲往何处？

　　雾气渐渐于眼前散去，慢慢的看到了他的模样……
　　不远处一叶小小的扁舟上，安置着一方琴台，香炉中缥缈出青丝般的烟雾，随着江风袅袅的升腾；朝阳初升，江水映照出眼前的景象，似一首隽永绵长的山水赋。
　　一位年轻男子，正坐于琴台之后，如漆黑发，束之以白色纶巾，水湄斜映，清逸潇洒；瘦削身姿，白色长裾，江风徐徐，衣袂飘飘；修长双手，指落弦动，余音渺渺，韵味悠长……
　　他亦自是旁若无人一般投入于弹奏中，眉如黛，面若桃花，顾盼流连之下，便见碧潭般深而静寂的眼眸。

　　弈便如此站在船头远远的看着他。
　　于是顷刻间，斗转星移，沧海桑田，隐隐之中，时空亦随之变换……

　　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君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君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何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