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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并肩(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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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河停在了301门前。
手中的钥匙被握得有点紧,透出一丝铜锈的味道。走廊铺着厚厚的暗红地毯,配合着磨砂的黄色灯光,闭上眼睛再睁开的一瞬间,蓝河觉得有点儿像那年的地下监狱。
也是这样默默站在门口,叶修站起来走到自己面前,和自己说保重。
好像在昨天。
忽然有些惶恐,或许叶修把这套密码教给了他最信任的同志呢?叶修身份那么敏感,轻易回到南京会有很大风险,而且怎么会这么凑巧让叶修知道,这次被安排接头的人就是自己呢?
或许根本不是叶修......
临到见面的时候才跳出来这些让人手足无措的问题,真是要命。蓝河不知道等一下开了门,自己会是什么反应。如果是叶修,难道要顺手抄起什么东西砸过去然后大吼“你怎么又回来了”?如果不是,空欢喜一场,自己又会是什么表情?
那句话没错,相见不如不见时。原本以为顺水而逝的缘分,在几乎被淡忘成习惯的时候重新归来,一时间慌不择路。但是见面还是必须的,他首先是军统南京站的行动组长,是一名特工,内心想什么、顾忌什么,都是其次。
钥匙插进锁孔,向右缓缓转动,锁芯和钥匙孔咬合的声音窸窸窣窣,象征着整个过程的推进。
咔嚓,门开。
灯没开,看不到有人。特工的习惯性警觉,让蓝河并没有马上进入房间关上门,而是前手握在门把手上,另外一只手默默伸向腰间,保持着拔枪的姿势上前一步,接着窗外投射进来的微弱月光,扫视房间之后快速闪身,举枪面对门后的空间。
但就是这转身的一瞬间,蓝河感觉到身后有人动了。
匕首的阴风划破宁静的空气,向蓝河的颈部刺来。蓝河马上转身向后闪躲,匕首擦着领带过去,对方却已经在他向前进攻的时候移步到了他的身后,再一次抬腿飞踢。
探知到对手身手不凡,蓝河骤然紧张加倍。侧身一跃躲过这一脚,在跃起还没有落下的时候就伸手拔枪,没想到对方反应更快,直接一肘打在蓝河手腕上,同时另外一只手上的匕首赶到,直冲蓝河后心。无奈蓝河放弃拔枪的动作,顺势一低,在地上翻滚出一段距离,起身再战,对方攻到眼前,左手抬起挡住攻击,右手的袖口刀已经出鞘,悄无生息划向对方腰间。
这一下让对方也紧张了一瞬,后退闪避的同时蓝河抓住空档拿到主动权,送上一次膝击,想让对方倒地。
可是出乎蓝河的意料,这原本不好避免的一击,对方居然双手交叉接住了!蓝河的脚腕被锁在双臂之间,一瞬间夺回来的主动权骤然消失。
那把匕首静静地停在蓝河的脊柱前,只要用力刺进去,足以致命。可是两个人的动作在这一刻停止了。蓝河背对着黑暗中的人,一只脚还被那人的双臂夹着,后背没有防备,面对一把锋利的匕首。
但同时,蓝河的右手和那人的颈部持平,袖口刀已经架在了动脉的位置。
在面临生命危险之后,呼吸有些急促,额角有些寒雾。301房间再次恢复死寂,这个姿势不怎么舒服,可是两人没有动的打算,就停在这里。
片刻之后,还是一个拥抱,再一次打破沉寂。
还是和那年一样,叶修从背后收紧怀抱,将蓝河拥在胸口。
但是蓝河却没有向上一次一样抽离自己,走远之后才放纵眼泪。这一次,在这个拥抱里,蓝河放心地向后靠去,流下眼泪。
被生死战友暗算,身受重伤,他一个人盯着医院的天花板发呆;淞沪会战,全军溃败,在屈辱和遗憾中撤退,他一路无话;南京保卫战,面对上万平民百姓却无力保护,反而连累他人才苟且得安回到重庆,他默默领下潜伏任务回来;再临南京,目睹破碎山河、千疮百孔的金陵故地,他沉默不语,安静地完成着自己该做的事。
所有值得流泪的事他都没有流泪,所有难以承受的痛苦他都默默地背负了下来。
在最黑暗的夜晚他没有因为恐惧而闭上眼睛,因为他抬头看到星辰,看到了他想看到的。等到远在星辰的幻象实现在眼前,他终于不需要再坚强。
脸上一片温热,温度如同重逢之时跳动的心脏。所有的沉默和隐忍都只是为了这一刻,为了有生之年的再一次相见。这一刻恍若梦中,尤为惶惑。
但是这个拥抱坐实了这一切,让蓝河有足够的理由卸下所有的伪装。
叶修感觉到了手臂的湿润,仿佛知晓蓝河的心。
这一刻对于他来说也是从未有过的感动和幸福。兜兜转转,谁欠谁的命都算不太清,该不该遇见、该不该重逢也说不清,但是这个国破家亡的时代,他们终于还是站在了一起,选了同一条路。即使每一天醒来都会面对生死不定的局面,不知道晚上还能不能安然无恙躺在床上睡觉;即使他们分属不同党派,还曾经长时间立场敌对、自相残杀。
但是他们在战火纷飞的年岁里侥幸求得了分别后的重逢,以后还可以并肩作战,生死与共。
还有什么比这更值得高兴呢?
怀抱收紧,如同两颗心脏的靠近。
“我回来了。”
注:这里的新政府就是汪伪政府,其实际成立时间是1940年,剧情需要所以设定提前了。喻文州的职位是情节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桌子上已经铺开了日本领事馆的图纸,以及周边环境的描绘。简简单单一支钢笔,还有两杯冒着热气的茶。
工作开始,毕竟现在不是追究感情的时候。片刻的情绪波动之后,此时面对图纸的蓝河眼角已经没有泪痕,叶修也和往常一样,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
“后天晚上,日本领事馆会举办一个招待酒会,内部例行,庆祝前线战事的推进。”
“所以作为生面孔,直接以与会人员的身份混进去不太容易。”
“那就别大摇大摆混进去了呗。”
“这么看来你有办法了?”
听叶修那副懒懒散散的口气,蓝河心下了然,八成这家伙已经有了什么鬼主意。不出所料,叶修拿起钢笔,在街区图纸上画了个圈。
陆军医院?
蓝河有些诧异地看着叶修,一脸“你是不是过于自信需要吃药”的表情。
“你这是要假装刺杀田斌,然后分散敌人注意力?”
“啧,什么叫假装刺杀,既然来一趟还不多办几件事?做了他还不是举手之劳。”
田斌,这个名字已经在蓝河心里装了好几天了。这个人是在上海被捕的军统行动组组员,被捕之后叛变,造成了军统上海站两人死亡、两人被迫撤出原位置的损失,现在这个人被日本人护送到南京,在陆军医院养伤。上面已经下达了命令,伺机除掉这个叛徒,因为他还见过南京站一组的三个人,如果他伤愈之后再次被审问,南京站也会遭受损失。
现在,叶修有办法除掉他,那简直是一举两得的好事。然而蓝河没心思高兴,这个计划显然难度有点大,佯攻吸引领事馆的注意力可以,真的冲进去杀人,怎么能轻易全身而退呢?
不过蓝河和叶修的默契就在这里,不用蓝河进一步质疑,叶修已经开始详细解释自己的计划了。钢笔在图上圈圈点点,手指因为忍着不抽烟,时而无意识地微微弹动。
黄少天缓缓站起来,弯腰端起自己五分钟前刚刚热好、放在桌上的花茶,走向正在挂衣服的喻文州。
喻文州转过身来,茶已经在面前了。
“少天还是习惯等我回来。”
“是啊是啊我不等你谁等你啊我还不是看你可怜,白天和那些人逢场作戏说句话都要思前想后简直要命了啊,亏的是你要是我肯定一秒钟都忍不了直接掏枪解决所有日本人!不过话说回来我的牺牲也很大啊还要装作抛弃你的样子哈哈哈哈你是不是在别人面前被提起这件事的时候还要装得很难过啊嘿嘿嘿想起来就想笑......”
黄少天笑得一脸得意,喻文州就这样看着,也不插话,跟着笑起来。他心里明白,黄少天是担心他白天太累,故意开玩笑让他轻松的。
他的担心,或者其他心意,喻文州都明白。他不想喻文州回到家时一片漆黑,不想喻文州孤身一人,不愿意看着喻文州白天劳心伪装晚上一个人担惊受怕。
明白,却没有必要拆穿。这里的一切都变了,自己的身份、别人看待自己的眼光,都不再是从前那般。从众人敬仰的英雄,到千夫所指的汉奸,喻文州不是不在乎,但不会放在心上成为自己的软肋。可是这独处的时刻,黄少天还是那个黄少天,喻文州觉得很满足。
手上的杯子暖得很。
“少天,二组有个任务,需要一点你的配合。”
晚七点,南京华灯已盛,日本领事馆门前车来人往热闹得很。
今天恰好不轮蓝河的夜班,下午五点半蓝河就正常下班离开了医院。此时的他正坐在陆军医院对面的咖啡厅里,隔壁没几步就是日本领事馆。乔一帆还在医院里工作,是这一次任务中医院这一方的内应。
出神的一阵,叶修从旋转门进来,笑脸盈盈地坐在了蓝河对面。
“两杯咖啡,谢谢。”
周遭的气氛或是内心的气氛都活跃起来,窗外的人和车好像都移动地更快了,刚刚上来的咖啡升腾出热气,显得一切都很有人情味。
可是并不是这样,今晚有很多人大概会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想什么呢?蓝组长紧张啦?”
“哪里话,我可是一直都做这行的好嘛。”
“看来很熟练,早知道就不掺和这事儿了你自己来就行了。”
“这话说的,我们要是单独行动,你怎么拿到情报和你的上级交差啊?”
“哎这还不简单,哥认识你啊,你拿到了不就等于我拿到了。”
“...... 还真是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走吧,时间差不多了。”
蓝河伸手碰一下咖啡杯,发现温度已经下来了,便没兴趣再喝,起身和叶修一前一后出了门。
在医院的门卫眼中,刚刚就是一个咳嗽的人在另一个人的搀扶之下走进了医院。其实用手捂着嘴巴假装咳嗽的人是蓝河,这样可以避免让同事认出来。两人轻车熟路拐进二楼的工作人员更衣室,叶修换上医生的衣服,戴上了一个厚厚的口罩,蓝河则换上了一件事先由乔一帆准备好的病号服。
两人还是装成医患关系,向三楼走去。田斌的特护病房就在三楼,远离楼梯口的最靠里那一排除了这间被日军清空了,就是为了减少安全隐患。这最开始的一步还是要佯攻,所以到达了三楼叶修和蓝河也就不需要做什么掩饰,径直走过去,拔出身后的枪就向守在病房门口的警卫开枪,两名警卫应声倒下,趁此空当两人迅速奔向走廊拐角的窗户。
这一闹惊动了两侧病房随时待命的日军,一大批人冲出来开始攻击,看到的是从窗户这一边进攻过来的敌人。这些训练有素的军人马上分散开来,一部分人守在病房门口,剩下的大部分人朝着叶蓝两人攻了过来,一路子弹如雨。
两人闪身躲在窗户两边的墙面拐角,利用日军射击的空隙举枪反击,军统的德式冲锋枪使起来痛快得很,即使对方一大堆人冲过来,一梭子下去也能撂倒好几个。优质的武器和两人凶悍的反击节奏让扛着步枪的敌人顿感压力,已经有人被派出去求援,毕竟这个叛变者对他们意义重大,需要尽全力保护。
枪声已经惊动了对面的日本领事馆,军部负责人听说田斌遭到刺杀马上紧张起来,命令抽调领事馆的兵力增援陆军医院,同时让负责聚会安保的士兵暂时控制与会人员的进出,保证他们的安全。
领事馆一时间人心惶惶,有了一点骚乱的前奏。有些胆小的、贪生怕死的人开始要求离开,并将这种逃离的情绪传递给身边的人。
医院这边还打得火热,肩膀靠着的墙壁拐角已经被子弹打得没有好皮。走廊狭窄,前一排的日军好不容易推进了距离,就被快节奏的冲锋枪打断,下一拨人接上来,又有很多人重蹈之前的覆辙。但是叶修和蓝河明白,这种相持的局面马上就回不复存在,一旦领事馆的援军赶到,从他们身后的走廊包抄过来,他们就会陷入被动。现在之所以身后是安静的,是因为乔一帆事先把两边通道的门上了锁,守军本身人数就不是太多,他们又不敢抽走太多兵力,唯恐病房门口守卫薄弱再被藏在暗中的敌人钻了空子,因此,两个人才能支持到现在。
没过多久,援军果然到了,锁着的门被破坏,身前和身后都出现了大批的敌人。
就是现在!叶修和蓝河果断放弃攻击病房,转身翻窗逃离,造成一种刺杀不成落荒而逃的假象。
从医院后院翻墙出来,两人在约定好的小巷里见到了十分钟之前、穿着他们换在更衣室衣服的乔一帆和二组的另外一个组员。蓝河身上一件单薄的病号服,本就觉得冷,现在直接套上了自己原来的衣服,都省得再换。过程很迅速,乔一帆两人穿着工作服,带着准备好的药厂调货单,以被外派的名义回到了医院。
同时,叶修和蓝河马不停蹄,转道走向领事馆,还是从后院翻墙潜入。
这个时候领事馆里的人已经极为不满,医院那边又确实情况紧急,军部的人无奈之下只能同意放行,让参会的人撤离。这些人的安全都需要保障,日军不得不把剩下的兵力放在领事馆门口,监督这个撤离过程,防止有人趁乱行凶。
正中下怀。
叶修和蓝河悄无声息地进入了档案室,手法熟练地开起了保险箱。
而医院这边,日军成群结队在各个楼层、院子里的每个角落搜索刺客,整个医院已经被封锁,下一步应该就是整个街区了。
匆忙从领事馆聚会上赶过来的特高课课长原田止,神色紧张地走进特护病房,首先确定田斌的安全。
领事馆档案室,作战部署已经全部被微型照相机拍摄完毕。
田斌可是吓得不轻,脸都变绿了,拿起杯子的手还瑟瑟发抖。做了叛徒的人注定活着的时候永远要担惊受怕,随时都会觉得有人要找上门来索命。不过这次还好,没人来索命了,来的人已经被击退。他庆幸自己能多活一阵,同时更明白半路打退堂鼓是没希望了,这条路只能走到黑。
对面,领事馆,叶蓝两人已经默默撤离。原田止的警惕性还是有的,武汉会战的作战部署非同小可,即使这里的情况紧急,在基本解除之后他还是马上返回了领事馆,想确定文件的安全。
听到领事馆大楼后门的两个守卫被杀的消息,原田止恍然意识到了这里发生的一切。随后,陆军医院的军事保卫被调回领事馆一部分,同时特高课全体出动,对今天参与聚会的人展开了细致的调查。医院这边,军方的人也开始对进出医院的人逐一排查,从工作人员到病人,都不能落下。
然而就在日本人开始了善后工作的时候,对于田斌来说,今晚的事并没有尘埃落定。
午夜,一层还在有日本人忙着审查,三层静默无声。
田斌一场噩梦刚过,惊魂未定地睁开眼睛,病房几乎漆黑一片,只有病房门的玻璃小窗透过走廊微弱的光。
但是他看到了,看得清清楚楚。
那是索命人的手中的刀。
黄少天用床单擦干净刀身上的血,插回腰间,就像是夏天开了一个西瓜,简单寻常得很。
敌人刚刚结束紧张气氛,神经处于放松和过度紧张过后的麻痹之间,这个时候谁都不会想到还会有人下手,而且来的这么快,似乎是之前的杀手没成功不太开心,就索性回来再来一次。
田斌的命就这么被索去了,就像叶修说的那样,既然进来了,就顺手杀了吧。
黄少天没有回去找喻文州,独自去了军统南京站在这一片的中转站。那是一个普通的小旅馆,老板是二组行动组的组员,负责平时的消息收发和人员联系。
电告重庆任务已完成,黄少天随意找了一间客房,没有开灯,直接和衣躺在床上。
他没有闭上眼睛入睡,心里想的也不是刚才杀人的血腥画面,而是喻文州那天就任回来之后,无法掩饰疲惫的微笑。他明白,再次回到南京,这样的身份和位置对于他们来说是全新的体验,但这种体验并不值得激动和欣喜。
他不知道喻文州之前就是要作为中共间谍潜伏在国军中间,所以他觉得,喻文州真的很累。那些足以震慑很多人的权力和位置,那些闪烁不停的灯光追逐,对于喻文州来说都是一种枷锁,沉重地加持在他的伪装之上,即使是拥有过人的情商和智谋,即使可以在暗中运筹帷幄,但是这每一步,都让他走得艰辛无比。
黄少天这个人,虽然在公众的视野中已经消失了,不知所踪了,他只能昼伏夜出,白天也要戴着帽子低着头走路防止有人认出他来,就像是一个见不得光的人。可是喻文州呢?每天都可以行走在阳光下的喻文州,却是真正活在黑暗里的人。
“文州。喻文州。”
即将入睡的时候他低声念起这个名字,对于他来说这个名字从未变过,之后他也坚信不会变。可是对于世人,完全变了。
幸好他还是那把藏于黑暗中的锋利的剑,守护着那个义无反顾的背影。
蓝河用镊子夹起水中的照片,把它们排成一排固定在绳子上,仔细端详,对照片的清晰度很满意。
基本的军事部署已经到手,用电报发给重庆,这次任务就算圆满完成。
这是他和叶修的第一次正式合作,并肩举起枪朝敌人射击、隐蔽在墙后一起转身反攻,每一个画面都历历在目。默契,顺利,这些在叶修和蓝河眼中都是理所应当,因为这样的合作原本在两年前就,应该开始,他们原本就应该是一对生死与共、并肩作战的搭档。
现在,这样的合作迟来了两年,却好过没有机会。
“这是照片,互利共赢。”
叶修接过蓝河手中的信封,还是一个懒散的笑。
“蓝组长把我约到这么高雅的地方,就只是为了把这个给我?”
“不然呢?”
“聊聊天呗,咱们这么长时间都没见面了,不跟哥汇报汇报你都去哪儿蹦哒了?”
蓝河一阵无语,蹦哒这个词怎么听怎么是形容你的吧……
“我能做什么,也就是军统和战场,两头跑呗。”
语气稀松平常,好像在谈论一个不太相关的朋友。可是叶修却也不想再继续问了,他想起蓝河这些年的经历,觉得这实在不适合回忆。
“那蓝组长可比我辛苦多了,哥也就干点儿偷摸的地下工作,战场上的事还没有蓝组长有经验。以后要是哥被拎上去了,还得靠蓝河同学罩着啊。”
这话说的,真是谦虚到不要脸。
“接下来你们有什么任务?”
“这怎么能告诉你,我们都有纪律,你别装不知道。”
吃了瘪的叶修缩缩脑袋,表现出一种你爱说不说我还不稀罕的小孩子表情。蓝河却注意到了,顿时觉得放松很多,眉眼之间亦带着笑意。桌上还是两杯热气袅袅的咖啡,似乎他们只是多年未见的老友,一起品味着静好岁月。
“对了,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在南京的表面身份是什么?”
“呦,一句都不让哥打听你的事,现在你倒开始打听哥了。”
“我是说表面身份,不仅我会知道,南京人都会知道啊这有什么可保密的?”
“这个嘛,留个悬念,过段时间你就知道了。”
喻文州再次见到黄少天是在三天后的晚上,依然是自己的家中。
“没受伤吧?”
“当然没有啦我是谁呀,前两天我在中转站,风头挺紧,我怕来找你会有风险就等到今天才来了。”
喻文州点点头,表示无碍。但黄少天看得出来,对面这人心里有事,而且是比较棘手的事。
所以他并没有下一步的动作,还睁着好奇的大眼睛盯着喻文州看。
“有件事,让我在有点摸不着头绪。”喻文州无奈地笑了笑,牵着黄少天的手坐在沙发上。
“什么事?”
“最近特工部和特高课,包括军部都有一些人员调动,大多数都是普通的行动人员,没有什么重要职位的调动,但我却打听不到他们在做什么。”
这倒让黄少天也觉得意外了。喻文州是谁啊,叶修口中的心脏啊,要说打架斗殴喻文州不太在行,但是获取情报可是手到擒来。这次连喻文州都很难打听到人员调动的原因,很显然,日本人在谋划异常机密的事。
“我能帮你做什么?”
“我的身份不方便外出调查,所以需要咱们两个协同合作。我在机构内部尽力查,你找到军部和特工部的人,跟踪一下。”
“难道还不是在南京城内?”
“我认为不是。”
“好,我明天就去。”
“注意安全。顺便,给二组下命令,给城内的日军制造一点破坏。”
黄少天闻言便咧着嘴又笑了,自家队长果然心脏,制造一点需要调动部队的破坏,可以让调查事半功倍。
南京城外公路,军统南京站第二行动组借助夜色隐蔽在路边。
“检查装备,等下不许放枪。”
难得这么轻松又不用太多伪装的任务,蓝河的手摸索在刀鞘上,还有些兴奋。任务难度不大,喻文州没有另行通知叶修的小组协同行动,派上蓝河,再加一个乔一帆,这个小组的战斗力足够了。
“车来了,准备。”
日军卡车带着轰鸣的引擎声向这里靠近,看到路中间的路障逐渐减速,然后停下,卡车前部的司机和副驾驶骂骂咧咧地下车,查看情况。
两把匕首随着他们的主人悄无声息接近,像一阵风一样掠过这两个日本兵,毫无声响,人便丧命倒地。蓝河一行人见乔一帆和另一个组员得手了,迅速跑到公路上飞身跃进卡车货箱,在一大批军用物资的后面还发现了三个日本兵。
出乎意料,他们不像普通的士兵,遭遇突袭落荒而逃,而是硬要上来拼命。蓝河开始没太在意,动起手来发现这些人搏击功夫居然很不错,渐渐开始上心。为了不放枪,就要多花一些心思,多出一分力,在狭窄的车厢里蓝河和两个跟着上来的组员打得异常辛苦。
制服不太可能,蓝河索性下狠手,抽出腰间的刀隐藏在袖口,当敌人近身时锋刃出鞘。这是蓝河根据自身的功夫专门配备的武器,上军校的时候就已经基本成形,这期间还不乏叶修的功劳。无数次的过招和练习之后,叶修对蓝河说过,因为体格限制,他的招数做不到太狠,但是他的身体要比一般人灵活很多,有些用力猛的人在一击之后无法迅速转换过来的招数他可以做到,而且速度极快,所以他比较适合某种善于隐藏而又很灵活的随身武器。不能是武侠小说中的暗器,因为很多情况下蓝河会遭遇正面近身搏斗,也不能是火器,这不符合一个特工的武器要求。
最后,蓝河采用了最简单也最有杀伤力的东西,那就是薄而锋利的刀。这样的刀在蓝河身上不止一把,除去现下腰间被抽出的两把,袖口装了两把,还有脚踝处的裤口和衬衫的领口,各有两把。这是蓝河最贴身的武器,也是最危险、最致命的武器,杀人于无形,遁迹于瞬刻。
蓝河把自己搏斗的功夫和这套武器紧密配合,饶是叶修,在对战的时候也会防不胜防,有时会功亏一篑在某一把刀上。
卡车货箱里很暗,几乎看不到具体的人形,此时的蓝河就像是一个游走在黑暗中的鬼魅,用行云流水的灵活来拆解沉稳有力的进攻。果然改变了目的,效果会迥然不同,敌人这时候仗着自己的力量优势,试图战胜这伙中国人夺回卡车,但蓝河却从开始的留活口、引路、利用,变成了处死,因此手段更加决绝狠辣。不一会儿两名日本兵已经是蓝河的刀下鬼。
可是还有一个日本兵,从一开始他就被打倒制服,好像没有什么反抗的能力。
蓝河借过队友手电筒的光,向他走来。
“别杀我,拜托了……我生病了打不过你们……我可以给你们引路,去哪里都可以,求你们放我一命吧……”
生病?不会是装出来的吧。
仔细看看又确实不是装的。这人的脉搏出奇地快,皮肤泛出不正常的蜡黄色,还夹着不明显的青黑色,四肢无力,活像是一个吸鸦片的瘾君子。蓝河见过吸大烟的人,和他的症状又有所不同,但没有医学检查,一时很难判断这是什么病。
反正应该不会是什么烈性的传染病,要不然刚才和他同车的两个日本兵早就感染了。既然不会对自己人有什么威胁,蓝河心中开始了新一轮的计划,他命令组员把这个士兵藏在卡车里,自己和乔一帆换上日军军服坐在驾驶室内,拿着这个士兵身上的通行证成功蒙混过了半路的关卡。
继续行进了五分钟,蓝河一行人这次行动的目标出现在了眼前。
这是一个日军的小型据点,同时也是一个物资中转站,有五六个军用帐篷用于士兵的居住,帐篷后面就是炸药、汽油、食品等物资,由于是供应经过这里的日军车辆,所以物资数量不多,但意义不小。如果在这里搞一场成功的袭击,除了让日本人肉疼之外,还可以给予其震慑。到时候追查起来,首先被怀疑的肯定是北边国军的驻地,而不是军统南京站,毕竟这是在南京城外。
说到底,就是为了给日本人找麻烦。
卡车冲着据点匀速行驶,蓝河算准了距离,命令后车厢的组员点燃事先准备好的炸药引线,然后有序跳车隐蔽。
距离据点一百五十米的时候,蓝河逐渐开始加速。
“组长,你先跳车隐蔽,我来负责最后一部分。”
“不,还是我来。你现在跳车,去和部队会合。”
“不行组长,我要保证你的安全!”
“我的安全你放心,这一次听我的。我是组长,我命令你跳车。”
蓝河说得沉稳冷静,目光从没有离开据点的方向。倒是乔一帆,听到“这一次”的字眼,心里蓦地一震。
难道他已经知道什么了
这时间可容不得乔一帆再多想什么,但听着蓝河冷静的声音,他选择相信蓝河。于是在八十米的时候乔一帆飞身跃下卡车,马上闪躲到公路旁的草丛里,按照蓝河的计划没有耽搁,跑向预定的集合地点。
乔一帆跳车的下一刻,距离目标五十米,蓝河果断把油门踩到底,像一位勇猛的骑士,策马冲向敌阵。但脸上的表情不是不畏生死的悲壮,而是一种志在必得的自信。
他让乔一帆先下车,因为他要保证这个救过他的人的生命安全。他让乔一帆放心,是因为他也能够保证自己的生命安全。他还有很多可以做的事,还有想要见到的人,所以现在还没兴趣为了这样一个任务,成为一个杀身成仁的牺牲者。
引线即将燃尽,据点隘口的日本兵意识到情况不对,可是已经晚了。
三十米,蓝河闪身躲过射来的子弹。
二十米。
十米。
枪林弹雨中蓝河打开车门跳出,落地之后马上站起,进入树林隐蔽。携带着炸药的卡车,连同后车厢内那个病殃殃的日本士兵一起冲进据点,撞上成堆的物资时正好爆炸,汽油燃烧殃及了周围的帐篷,一时间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和日本士兵的嚎叫声交叠成一片,热闹得很。
蓝河只听声响就知道自己计算没错。等撤退到山上和组员会合,拿起望远镜回头看那一片火光冲天,果不其然是个丰收。
“任务完成,撤。”
听到城外的爆炸声,南京城内宪兵司令部派出部队时,已经是后半夜。
一直守在这里的黄少天终于来了精神。
路障打开,大批日军开拔。但这明显是两支目的不同的队伍,前一支轻装,只有摩托和卡车,而后一队,却配备了五辆装甲车,士兵人数也远远多于前一队。
大概是,恰好有这么一个派出部队的正当理由。前面去处理据点被炸的队伍,应该是后一队的掩护,这样潜伏在南京的军统和中共调查跟踪起来会很费劲。但这种把戏瞒不过黄少天,他就像是一只灵巧的蝙蝠,借助夜色的掩护,悄然尾随在第二队的身后。
可开始跟踪之后他还是有个疑问,从装甲车在山路上的行进情况来分析,车内并不是满载战斗人员,而更像是空的。
这或许印证了喻文州那种找不到答案的感觉。
喻文州自己这边的调查暂且没有什么进展,倒是前线的消息传到了他这里。
办公室的阳光明亮却不温暖,但是显得很安静。彼时,中国华北,徐州会战已经战至胶着阶段。自会战开始,喻文州就开始着手搜集自己能够掌握的日军情报,经由黄少天、和军统情报组的组员,源源不断地输送到战争的第一线,为国军作出正确的决策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在惨烈无比的临沂战役之后,台儿庄一战至关重要。如果顺利,国军的两支主力部队:张自忠将军和庞炳勋将军将会兵分两路对正在进攻台儿庄的日军成夹击之势,但前提是,国军要守住台儿庄,等待合围之势的形成。
此时的台儿庄城内,有一个人面临着和当年喻文州在东北一样的困境,全城军民生死一线。
他是孙翔,国军之中难得的青年才俊,黄埔军校十一期学员,论年龄还比蓝河小一岁,却凭着非凡的战斗才华,在抗战爆发后担任国军第二集团军三十一师的师长。叶修和蓝河从军校毕业之后,孙翔就是下一届最出名的风云人物,甚至有人说他是能够复制叶神的人才。当然,碍于叶修的身份,这些都是学生们私下的议论,但是孙翔有天赋,这是事实,被重用也是理所应当。
之前在华北大大小小的战斗,孙翔用极高的胜率证明着自己的天赋,也正是因为如此,李宗仁才把守卫台儿庄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了他。这里需要一员虎将,一个不畏生死、却又有能力取得胜利的人,年轻气盛、不会服输的天才将官孙翔是最合适的人选。
然而战斗的形势依然很严峻,此刻台儿庄被日军第十师团团团包围,敌人企图在张、庞两部到来之前破开台儿庄防线,这样就可以和正在北上的援军回合,给国军一个致命的反扑。显而易见,台儿庄守的住,日军会被包围,台儿庄守不住,就是国军自己被歼灭。
“向全军下达命令,死守台儿庄,誓与此城共存亡!”
三天前,孙翔下达了这样的命令,无比坚定。这三天以来,守军士气高昂,寸土不让。
就这样坚持了一个三天,又一个三天。
接下来,一个三十天,又一个三十天。
孙翔就这样前无支援后无补给,守卫了台儿庄将近三个月。在反击时机成熟、友军部署到位之前,还要继续坚守。
他望着窗外又一次的山雨欲来,脑海里回想着刚才报上来的伤亡统计,似乎有些情绪和想法悄然改变了。
黄少天发现自己被跟踪了。
他的追击路线先是向北,而后他发现逐渐向西,原来他以为这些军队调动是和徐州会战有什么关系,现在看来又不怎么明朗了。还好他紧紧跟着,没有失去目标。可现在,一直扮演跟踪者角色的他,居然发现身后有尾巴。一向话痨的少天也忍不住腹诽了自己一把:这可算是人生一大败笔了。
这是一片有瘴气的密林。
他没有放弃对敌军的紧跟,这样会立刻暴露他已经察觉了身后的对手。依着原来的路线,黄少天反而加快了步伐,缩小了跟踪距离,显得更加积极大胆。
这是要卖给对手一个破绽,好等待对手出击,露出破绽。
身后那个人的目的本就是阻止黄少天的跟踪,这下看到黄少天没有改变路线,半信半疑,不知道他是真的没有察觉还是故意如此。但这个人也相当谨慎,不紧不慢地跟着,不作任何反应。这对于黄少天来说反而不爽,因为他发现敌人不进攻,却也很难甩掉。
有点棘手啊……
不过这还难不倒传说中的剑圣。
别人选择隐藏撤退,他选择了主动出击。半小时后,追击者在一瞬间失去目标,与此同时日军在一片空地修整,队尾遭到了不明武装的袭击。
警戒的士兵顿时紧张起来,袭击者向队伍的西南方逃窜,队尾的二十人小分队被派出去搜索追击,之前在暗处跟踪黄少天的敌人,也同步隐蔽跟随小分队出发,他依旧很谨慎,没有暴露自己,只是拉开距离跟在小分队后面。
但这一次位置倒转。
身后一阵不符合规律的风过后,黄少天的刀已经经过了跟踪者的颈动脉,这场追击与反追击到此为止了。
安徽安庆,似乎是到了这支部队的终点。
日军占据了这里所有的废弃工厂,外围武装起来,保护严密,俨然成为了某种秘密基地。黄少天明白,他需要的答案,喻文州需要的答案,应该就在这里。
夜雨无形,此刻没有闲烦之声,只有不可捕捉之影。之前练习了无数次、也实践了无数次的过程,这时候说不上轻车熟路,起码也是家常便饭。每一个动作都只有几秒钟的决断行动时间,这一个探照灯和下一个探照灯之间也只有几秒钟的隐蔽时间,五人一组的守卫士兵,两小时一班的换岗,留给黄少天的机会仅仅是两队人擦肩而过、互相背对的瞬间。
他如一个幽灵,一步一步潜伏进入了工厂的核心位置,然而他所看到的,以及看到这些的惊诧和震动,远远超过他所经历的任何一次危机。
夜尽天明,黄少天也无声无息退出了危险地带,到达了安庆的城镇。
这是日本人的掩人耳目之法,用生活在这里的中国平民和日常的驻军,掩盖这里真正重要的军事基地。昨晚的目睹,使心中的震撼还没有完全消退,但走在路上的黄少天镇定如常,就像是这里的居民。
他决定再留一夜,查清楚外来部队的进出规律,以及他们的去向。
这一夜不必再以身犯险进入防卫严密的工厂,他就在城内,游走在这座城市的各个出口。进入这里的部队远比派出的多,而且大多和自己跟踪的那一队类似,都有空装甲车,和全副武装的士兵。派出的去向,无一例外都是被派去了同一方向。
这是他所能知道的全部。他只有一个人,不可能只身去扛下更多的任务,最合适的选择就是马上赶回南京,把自己调查到的告诉喻文州,好采取下一步的行动。
天亮之前,黄少天从安庆城的东侧撤出,踏上返程。
但他始料未及,刚刚离开安庆,身后便遭到一记忍刀的狠戾攻击。一场恶斗下来敌人倒在黄少天刀下,可是他的身后还有不止一个人。安庆城本就是日军控制之下的一个大型表演厂,既然所有人都在控制之中,黄少天这个外来者的出现,以及他的离开,就显得格外突兀。
因为在他之前,没有人离得开这里。
这一条逃亡之路,对于黄少天来说,刚刚开始。
“下一位,27号。”
坐在办公桌前的蓝河听到这个数字,不禁莞尔,脸上有种轻松的感觉,因为这是下午班最后一个病人了。
助手开门,进来一位身着青色绣花旗袍的女子,面容姣好,到了看得出来有些许病弱的苍白。
“这位小姐,请问哪里不舒服?”
“先生您好,我的胃不舒服已经好几天了,所以来看看。”
“小姐是做什么工作的?饮食和休息规律吗?”
“不怎么规律,我是报馆的记者,经常赶稿忘了吃饭的时间,也经常很晚睡觉……”
“那应该就是职业病了,这样,小姐先去做个检查,出了结果之后我来给您开药。”
助手领着病人出去做检查,蓝河取过面前的病历本,封皮上写着的姓名,字体娟秀,却又隐隐透着一种男子风格的狂放,落笔凌厉果断。
楚云秀。
洗手间暂时隔绝了外面的嘈杂,喻文州不紧不慢地锁上门,整理衣着和头发,然后拧开水龙头。
黄少天出去五天了,没有回来,也没有任何消息。喻文州相信黄少天的能力,也相信他不会乱来,肯定是第一时间赶回来向自己说明情况,可是现在他有一种没来由的担忧,生怕有些变故会脱离控制,这种担忧让他在一个人的独处的时候更加容易心乱。
在和黄少天相处的情况下,他相信世界上存在心有灵犀。上一次黄少天离开他单独出任务结果负伤回来,他就是这种担心的感觉,最后这种感觉果然印证了。那么这一次呢?
毕竟是孤身一人面对那么多敌人,负伤挂彩都是正常的事,他们都是军人,喻文州眼中的黄少天也不是一点伤也受不得的小孩子,但他着实讨厌这种见不到人,音讯全无的状态,好像即使黄少天出事回不来,他也是最后一个才能知情的人。
到那时候留给他的只有无力回天的感觉,真是可恨。
然而现在他喻文州能做的,也只有等待。有点温热的水捧到脸上,反而让他觉得有些不太满意,这个时候冷水会让他更冷静,那个能给予他温存的人,还生死未卜。
“别浪费水了。”
抬起头,果然是一张熟悉的脸。
“你还真胆大,”喻文州无奈地轻笑一声,“你的人打听到少天的消息了吗?”
叶修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撇了撇嘴,就像是用嘴角弹了弹并不存在的烟。
“没有。你也知道,你家那位出了任务一向神龙不见首也不见尾,他在上海的事除了你我,也就是蓝河他们知道,我这边其他人都不知道,我也没办法派人出去找。你不能让他发现咱们有联系,就只能等他联系你。”
喻文州早就料到是这样的回答,只是不死心地问问。
“你也应该做好准备了,我这边的消息,叶秋今晚就到。”
“知道啦,还是顾好少天吧,他要是回来可能不会直接去找你,估计也不会去中转站。”
“如果遇到不能接近中转站的情况,他还是会来找我的。”
“但愿什么情况都别有吧。”
难得,叶修说话没带着与生俱来的嘲讽,倒还挺真诚。但喻文州也无暇去庆祝这么百年一遇的良心发现,他只盼着黄少天能好好地回来,活蹦乱跳,再话唠也无所谓。
是时候做掉最后两个了。
黄天隐蔽在一个小镇的废弃仓库里,检查身上的弹药,处理着背后的伤。他现在已经到了距离南京不远的句容,身后的四个人变成了两个,中途黄少天费尽心机杀掉了两个,留下的这一组,加起来实力和黄少天不相上下。
现在的黄少天,身上带的伤足以让一个普通人昏迷数日。不得不说从体力来看,他处于劣势。但他一定要处理掉跟着他的人,不能带着他们进入南京城,南京有喻文州在,这样的话对喻文州太危险。
既然两人合作打不过,就找机会分开他们。
于是在两个日本人眼中,他们的目标好像在寻找句容城内的交通站,准备传递安庆的情报。黄少天在仓库现身之后,他们在仓库里找到了“无意中”被丢弃的电台零部件,顿时大为紧张。原本黄少天就是情报,他孤身一人,只要杀了他,安庆的秘密就不会被公之于众,但现在如果他找到了组织,一切的意义就不同了。
黄少天此时游走在熙攘的人群中,身后的两人在盘算,一定要连同黄少天和他的同伙一网打尽,不留后患。
终于,目标进入一家客栈。十分钟后,再次出来,没有入住。
两人当机立断,分头行动,其中一个住进这家客栈,调查店主的身份,寻找可能传递情报的电台,另外一人继续跟踪黄少天。
是夜,潜伏在客栈的人溜出客房,在走廊徘徊了一阵,抽了支烟,悄无声息地摸到后院。除了马棚门口有一盏昏暗的煤油灯摇摇晃晃,其他房间的灯都熄了,客栈的伙计都在睡觉。
或许应该有什么地窖……白天有日军移动的电讯搜索车,电台应该不会放在屋里。借着煤油灯和月光,他睁大眼睛仔细寻找着不寻常的摆设,忽然背后掠过一阵风。
职业的习惯使他的内心顿时警铃大作,有人来了!
确实有人来了,左侧攻来速度极快的刀,好在他反应也快,向右一偏,紧接着就转身拔刀回击。
可是万万没想到,对方的攻击快到难以想象,原本刚刚结束左侧的攻击,现在应该后退或者躬身来躲过他的反击,可是那个黑暗中的人在他转身的瞬间,以一种反自然的敏捷闪身赶到了他的右侧,这样的速度即使在白天也未必能看得清动作。
意识到对手的位置,就已经晚了,腰部被刀锋深入,剧痛袭来。
但他没打算就这么认栽,这对于普通人来说是重伤,对于一个特工,却不是死亡的判决。
抬起头起身再战!
可是没有机会了,完成对他腰部的猛力攻击,对方一刻都没停,转身向身后的井台借力腾空跃起,行云流水地转身,把手中的另一把刀划在了他抬起头露出的颈动脉上。
没有丝毫犹豫和拖沓,速度快到来不及反应,动作衔接天衣无缝,步步杀招。
这才是他的不掩盖实力时的真实速度!
黄少天向前倾身,靠着井缘支撑身体。没人知道,刚才完美的攻击,耗费了他多少力气,腹部和背后的伤口因为刚才的剧烈活动裂得很彻底,漆黑一片之中他仿佛都可以看到殷红的血慢慢渗出,染红衣服。
可是他没有休息的空闲,方才被他甩掉的另外一人,马上就会赶到。对于几乎精疲力竭的他来说,接下来的才是你死我活的恶战。
“主任,结果出来了。”
“好的,辛苦你了。你先下班吧,我给这位女士开了药,也就和她一起下楼了,门我开锁。”
“好的。”
听着助手离开的脚步声,蓝河打开病历本,刷刷刷地写了起来。
“小姐想用中药还是西药?”
“中西都可以,只要管用就行。”
言语了然。
“蓝桥你好,我是烟雨。”
“你好。请问孤舟那边有消息了吗?”
孤舟,是喻文州在伪政府的潜伏代号。楚云秀是在接到喻文州报告后被重庆派来的,任务就是在他调查清楚日本人的秘密调动原因之后,协助进行下一步行动,并单线负责这一系列任务过程中和重庆的联系。
“还没有,夜雨没有回来。”
“那……”
“别担心,相信夜雨的能力。得到消息我会再以复诊的名义找你,咱们再商量下一步的行动。”
“好的。”
“还有什么问题吗?”
“你的胃病是真的?”
楚云秀闻言不禁一笑,没想到这位“许医生”还会在意这个问题。
“没有啦,我昨天专门洗了个冷水澡,要不怎么装病人?”
“哦那就好……我再给你加个板蓝根吧,感冒拖长了不好。”
“谢谢。”
华灯初上,法租界的叶氏商行被一片耀眼的霓虹灯装饰着,显示这座建筑的高贵。
叶修一身黑色西装,提着崭新的牛皮公文包,昂首阔步走进大门,就像是回自己家一样。事实上,在这里的员工看来,他也就是回了自己的家。
“叶董好。”
“叶董回来了。”
平时在军统都不修边幅的叶修,这个时候表现得彬彬有礼,向每一个和他问好的人点头微笑表示回应。
“我直接回办公室,有事把电话打过来就可以。”
身后的秘书应声走向自己在一楼的秘书处,叶修一个人上楼,留给繁忙的大厅一个潇洒自如的背影。厚重的木门因为长时间细心的保养,推开并不费力,反而可以趁此享受一下优质木料的暗香。
挂起请勿打扰的门牌,关门开灯。
“混账哥哥,你还知道回来啊。”
华美的水晶灯下,两张一模一样的英俊的脸,还有久别重逢的笑。
医院的同事拉蓝河去吃了晚饭,回到家已经是晚上九点。
蓝河的房子是租来的,这栋楼一共三层,他的房间在最顶层的边上,方便半夜有任务时爬墙出去,不惊动房东。
走廊只有一个顶灯,借着不太亮的光走到房间门口,蓝河摸出钥匙开门。然而开门的一刹那,他顿时紧张起来。
屋子里有一丝血腥味,没有浓到惊动邻居和房东,但逃不过从医人员的鼻子。不祥的预感涌上大脑,不知缘由,蓝河下意识担心起了叶修,会不会是他出任务受了伤?
“蓝河?”
确定了只有蓝河一个人进来,没有危险,黑暗中坐在椅子上的人挣扎着站了起来,手中的刀被放回腰间。
这声音不是叶修……
蓝河打开灯,上前扶住他的手臂,却比见到叶修更加惊讶。
黄少天?!
在蓝河印象中的黄少天,或者说夜雨,就是神一样的存在,百战百胜,近战远程都是军统数一数二的。很多人把他当做榜样和目标,蓝河也不例外。可是这一次,自己看到的却是身负重伤的黄少天。他遭遇的对手是有多可怕?!
但是容不得蓝河想这么多了。在完全确定安全之后,黄少天长出一口气,终于再也坚持不住倒在地上。
已经三个月,孙翔几乎忘了战争开始时自己麾下部队完整的样子。
弹尽粮绝早就不足以形容他们的现状,能够勉强、直接地表达台儿庄所有人的状态的只有两个字:疲惫。
身体疲惫,因为久经战事、失去补给。内心疲惫,因为他们在等待死亡。
北线的战争推进地十分艰苦,每拿下一个城市都需要付出很长的时间和巨大的伤亡。与此同时南线的危机不等人,第十师团重重包围台儿庄,从上海南京增调过来的援军还在北上,加固包围圈的同时分出兵力阻击南下的国军,企图将国军的势力分割,步步蚕食。别说救援台儿庄,庞炳勋将军自己的部队还处于日军的围困之中。
每个人脸上都写着掩饰不住的疲惫。这是他们的战场或者家园,他们不愿意放弃不愿意离开,但是死守这里一步一步向死亡靠近,这个过程着实太残忍。在此之前孙翔一直都是不知道退缩的猛将,敌人强,他就更强,再危险的战场也会冲上去,再艰难的任务,拼到最后也要完成。
可是这一次不一样。
你自己天不怕地不怕,愿意上去拼命,牺牲了就青山埋骨,没有什么牵挂和顾及。可是跟随你的士兵呢?城里的男女老幼呢?他们跟着你拼命,是为了保卫自己的家园,是为了以后可以平平安安地生活。可是这么拼下去,援兵没到,城里的人就拼光了。
何人无父母,何人无兄弟。
他不怕牺牲,可是他不希望带着身后的人送死。他不想在结束之后,身后只剩下累累坟墓,让这场胜利变得毫无意义。
于是在可以撤退的最后时刻,孙翔发出了请求撤退的电报。他放下了与生俱来的骄傲,放下了只知向前不知退后的光荣,不为贪生,只为保留这些人的生命。
黄少天苏醒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晨,忙了一晚上给他处理伤口的蓝河顶着黑眼圈准备去上班。
“黄少你醒了!”伤这么重还能这么快就醒过来,蓝河真是又惊又喜。
“抱歉没打招呼直接来找你了……我伤得太重,不敢去交通站,害怕暴露电台。更不敢去找文州,我这个样子万一倒他家门口了那就太可怕了……”
蓝河心说真不愧是话痨,一醒来就断断续续这么多话。
“幸亏你来找我了,伤得这么严重,再拖我也治不好你了。我这里安全,你先休息,我会派一帆来我们两个轮着照顾你。”
“帮我联系文州吧,告诉他我没事让他别担心。”
“我明白。”
蓝河出门上班,在门口留下请勿打扰的门牌。到了医院找到乔一帆,后者借故身体不舒服,马上赶回蓝河家,好给黄少天带午饭和换药。回到办公室,蓝河打电话给喻文州的机要秘书,让他过来取一下几天前喻文州在医院体检的报告,此人是军统安排在他身边的保卫人员,黄少天回城的消息,就这样传递了出去。
傍晚蓝河回了家,乔一帆回到医院补夜班。
潦草吃了一点清淡无味的白粥,黄少天继续躺下。本来这样的晚饭对于一个吃货就是莫大的伤害,结果到了晚上,麻药失效了,全身的伤口都开始向他发难,尤其是后背和腰间两处深至一寸的刀伤,更是钻心地疼,他躺在床上不翻身会疼,翻身一下更疼,每动一下都是一副呲牙咧嘴的表情,看得蓝河都觉得心惊胆战。
不过这种状态没持续多久,黄少天的注意力就被强势转移了。
本以为喻文州会等黄少天去找他,或者让蓝河传递黄少天带回来的情报,可是出人意料,当天夜里十二点半,蓝河窗口的风铃响了,喻文州一袭黑衣,乘夜而来。
“文州?!”
喻文州看到躺在床上的黄少天,这几天所有的担心都被证实了。其实得知他身处何处的时候喻文州就心如刀绞,因为他知道,黄少天不直接来找自己,肯定是为了不造成意外连累自己,那么就说明黄少天的身体状态已经无法控制。
但实实在在看到的时候,这些感觉才瞬间加倍。好像上次在东北,黄少天倒在自己怀里,昏迷几天才醒过来,也是和现在一样的表情,总是见到自己就很高兴,露出一副小孩子闯祸以后的歉意的笑。
喻文州在这种劫后余生的时候一点都高兴不起来。侦察命令是他下的,失而复得的结果是好的,可是过程却备受煎熬,可怕的是这样的“失”还不知道要有多少次,这样的“得”也不确定能否走到最后。躺在床上的人永远都带着笑脸,永远都是这么在乎他喻文州的安危,以至于自己遍体鳞伤九死一生。
“少天……”
他拒绝让黄少天起身,自己走过来,轻柔地握着爱人的手坐在床边。
“文州我跟你说我发现了……”
好看的手指在这一刻贴在了黄少天的唇上,用噤声的手势让声音停止。
然后,他们接吻,于夏鸣月色之中。
助手出去安排后面的病人做检查,蓝河压低了声音开口说话。
“你来干什么?病了?脑袋坏了?”
“别啊不带你这么诅咒人的啊许医生。”
“那你快有事说事,我这儿还这么多病人呢!”
“咳咳…真是的一点儿也不好玩。我跟你说,我接到一个任务,你可能感兴趣。”
“你走吧我不感兴趣,我还有自己的任务呢。”
“欸那正好啊你把你的任务告诉我,我把我的告诉你呗,多公平。”
“去去去!说了多少遍了别妄想!没病赶紧走后面还有病人呢。”
“别这么凶啊…这样,我给你画个东西,你要是看懂了,咱们就继续说,要是看不懂,哥就不耽误你了,马上消失。”
蓝河一脸看精神病人的表情看着叶修,对方顺手拿过来蓝河桌上的空白处方单,撕下一页纸,在桌子上寥寥几笔完成了他的任务目标。
只扫了一眼,蓝河就长叹一口气,心里暗骂,怎么哪里都有你啊……
国共两边接到了同样的任务,因为这个任务就是同一个人下达的,这是喻文州的双保险。
黄少天在安庆发现的,是日军的一个化学实验基地,其作用在于研制加工化学武器,也就是人们常说的细菌弹和毒气,成品将用于对武汉的进攻,以及在那之后的华北、华东战场。他们将安庆县城基本封锁,利用县城边废弃的工厂进行改装,城内的平民,说得直接一点,随时都可以变成他们的实验品。
如此灭绝人性的勾当,因为消息封锁而不为人知,如果不是武汉开战在即,华东的日军开始调用部队前往安庆运输武器,喻文州也发现不了这里的一切。但既然发现了,就不能让它继续存在。
直接炸毁工厂不可行,那样会毁掉整个县城,殃及城里的平民。所以叶修和蓝河两边接到的任务,都是设法毁掉工厂内制作武器的关键设备,以及获取这些细菌品种的疫苗配方。这种任务难度前所未有,就靠行动组,没有军队支持,想要撬动日本人对工厂铜墙铁壁般的保护,谈何容易?除此之外,喻文州还给了时间限制。
根据他的估算,徐州会战最晚会在六月底结束,结束之后不论日军是胜是败,保卫武汉的战斗都必定会在七月打响。除去疫苗研制耗时,现在是六月初,留给他们的时间,只剩不到一个月。
叶修小组五人,加上蓝河小组五人,中共上级从上海行动组临时调来一个组,共十五人,合作完成这项任务。
唯一让叶修看起来不是很兴奋的人,是临时组的组长,陶轩。
“我们现有的资源是工厂的简单平面图,安庆县城平面图,还有重点实验设备的存放位置,等到了安庆,我们还要调查清楚已经制作完成的细菌弹存放在哪儿、疫苗配方在哪儿。等到了安庆侦察好情况,我们再决定具体怎么做。行动代号,荼毒。”
“武器都在这儿了,大家统一穿着冲锋衣,每人标配是两把冲锋枪,四把手枪,四枚手雷,以及自带的冷兵器。”蓝河在听完叶修的任务介绍之后,把军统派过来的武器作了分发。
叶修递过来一把M1935,蓝河莞尔一笑,算是表扬他还记得自己最喜欢的枪。而后叶修在蓝河接过枪的时候顺势一拉,靠近之时蓝河发觉手中还多了一张纸条,心领神会,没有说什么。
深夜回到家后再打开,内容却让蓝河有些摸不着头脑。
“明晚七点,菲尔俱乐部。打开冲锋衣。”
冲锋衣?
冲锋衣里面藏着一张很硬的纸,打开一看,竟然是一份请柬,时间是明晚七点,地点在菲尔俱乐部,邀请方清楚写着:叶氏商行,叶秋。
还有一张西服定制的取货票。
原来这家绅士西装店,也是一个中共地下党的秘密联络点。蓝河提取了西装回家发现西装里还夹着两盒勃朗宁的备用子弹。叶修这么潇洒地把他们的联络点透露给他,实在是让他有点哭笑不得。
敢情从南京见面开始叶修就挂在嘴边的“你来我们这边呗”,不是说说而已的玩笑啊。还真是一点也不忌讳自己。
但蓝河也只能当他是随便说说。
西装很漂亮,这是真的。
当晚七点,灯红酒绿的菲尔俱乐部,蓝河准时到达。
大门口好不热闹,一辆辆豪车来了又走,车上下来着装华贵的商仕名流,身边时常有美丽优雅的少妇名媛挽着,谈笑风生。门口的宴会主管迎来送往,收下来客的请柬,吩咐服务生收好外套,将人们送进金碧辉煌的大厅。
“许医生?”
惊觉身边有人停下,蓝河转头,看到了一袭酒红色晚礼裙,外搭丝织罩衫的楚云秀。
“想必你也是受叶秋之邀前来赴宴的,一起进去吧。”
不提还好,一提叶秋这个名字,蓝河刚刚压下来的疑问再一次涌上来。他只认得叶修,这请柬也是叶修给他的,为何邀请人和叶氏商行的董事长是叶秋呢?若说叶修来南京执行潜伏任务需要化名,这种连姓氏都不改、还在公众面前抛头露面的行为也太过大胆。如果这个叶秋不是叶修……蓝河还一时间想不透这其中关联。
“云秀姐,你知道这叶秋……”
“先进去吧,他就在里面,见面不就知道了?”
话毕,她笑语盈盈,挽上蓝河的手臂,高跟鞋在台阶上踏出优雅的节奏,春风满面的微笑和与生俱来的高贵气质,让迎接的一行人也眼前一亮。
大厅里的人没几个认识蓝河,倒有不少都和楚云秀相识,一路打招呼过来,也有挺多人知道了陆军医院有个姓许的医生。不一会儿来到宴会厅的中央,蓝河拿起身边桌子上的两杯红酒,一杯递给了楚云秀,一杯握在自己手中,转眼就看见了那个熟悉的侧脸。
“叶董事长。”
那人听到楚云秀来打招呼,转身微笑,目光和蓝河相对的一刹那,蓝河却蓦然有种十分陌生的感觉。
眼前的人确实是叶修没错……可是只不过是换了一身正式的西装礼服,为什么从眼睛到神态,整个人给蓝河的感觉和之前判若两人呢?
一时间蓝河也不知道如何应对,只是礼节性地和这个叶秋打了招呼。下一个愣神的空当,叶秋已经从他身旁走了过去,接待别人了。蓝河心说这演技还真是到位,演得自己都相信许博远和叶秋是这场宴会第一次见的面。
人陆陆续续差不多都到了,叶秋走上舞台致辞,意在表达叶氏商行对政商各界人士的谢意,希望以后紧密合作,共同开创南京的和平稳定局面。一场客套话下来,蓝河站在舞台下的人群中,更觉得台上的人生分得很。
致辞过后,便是舞会。当时南京上海流行的舞曲一放,整个大厅的气氛便热闹起来。出于礼节,蓝河顺理成章邀请到了和自己同行而来的楚云秀跳第一支舞。长身玉立的他挽着矜贵典雅的佳人,饶是在叶秋看来,也是宴会中难得一见的风景。
一曲结束,蓝河和楚云秀退到一旁的长桌前稍作休息。奈何云秀的人缘很好,不一会儿就被别人邀请去准备下一支舞了。蓝河无意间四处看看,叶秋还在和新政府的一些政府官员说话,似乎也没有要过来招待自己的意思。
正有些不满叶修把自己晾在一边,身旁停下一位服务生。
“您好,打扰了。请问您是许博远先生吗?”
“我是。”
“我们叶董事长请您到二楼办公室一叙。”
身后沉重的木门被服务生轻巧地关上,蓝河才看到从办公室露天阳台走进来的叶修。
而当叶修看到蓝河的时候,心里着实赞叹了一次自己的眼光,这件西装真没挑错。蓝河的身份是医生,医生的工资不可能负担得起价格很高的定制西装,但他平时又有机会结识一些来往陆军医院的政府官员,所以生活条件应该比普通医生要好。这件西装猛得一看就是一件黑色普通款,可领口、袖口和腰际线上了暗花,裁剪也十分讲究,立体的线条把原本就削瘦的蓝河衬得更加挺拔,仿佛凭空又高出了几厘米,腰板直,两腿修长。
蓝河这次来,目的不是交际,发型也就以整齐为准,雪白的衬衫配上黑色的领结,看起来很精神。他的五官本身就比较精致有型,现在被纯黑的西装衬托,面部和身材的优点被放大,风雅却无浮华,大气而无放浪。
叶修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蓝河,惊鸿一面,想来是再不会忘记了。
当然,蓝河第一次见到穿着这么正式的叶修,也是眼前一亮。不过他急于弄明白的还是叶修的身份,倒来不及对叶修这身行头评头论足了。
“知道你想问什么,楼下那个是我弟弟,叶秋。”
……原来就这么简单?双胞胎兄弟啊!
“他的真实身份和我一样,现在在南京,明面上叶秋是叶氏商行的董事长,事实上除了商行里的一部分自己人知道我们可以利用相同的面貌对调身份,其他人都不知道我的存在。”
蓝河恍然大悟,暗叹这一步安排真是太妙了,这相当于是让叶修这个身份在南京不存在。一旦有什么任务被敌人追查,到时候叶修就是叶秋,随时都有一大堆的不在场证据,让敌人无从下手。在者,叶氏商行是实实在在的,和它往来的企业和官员也很多,人脉关系错综复杂,叶修想要打听什么,通过这一条线,基本上易如反掌。
“哥聪明吧,是不是连你也搞糊涂了?”
“少来了,刚一见面肯定糊涂,说两句话我就知道他和你不是一个人了。”
“这么厉害啊。”
“毕竟同学了两年,我还能连你也认不出来?行了别绕圈子了,找我来有什么事?昨天不说,还瞒着队员单独叫我出来。”
叶修闻言也稍稍收敛了一点笑容,一副要交代正经事的样子。
“我来是要告诉你,在陶轩面前,不要暴露咱们两个很熟这件事。”
这下蓝河就彻底糊涂了。中共这边在搞什么?内部分裂么?原来只听说过军统这边和中统势不两立,有的时候会相互陷害,争权夺利什么的,可还从没听说中共内部的矛盾。虽说哪里都不是铁板一块,但这样的事第一次让自己迎头撞见了,还真是新鲜。
“你也别把问题想得太严重,哥的意思是,咱们两个熟,熟到什么地步,自己知道就行,没必要让陶轩看出来。”
蓝河听这话倒是想笑,顺带着问了一句,“咱们两个,熟到什么地步啦?”
本想看叶修吃瘪语塞,结果对面的人一脸老狐狸一样的笑,“咱们俩熟到什么地步,蓝河同学你还不清楚?明知故问啊。”
一计不成,蓝河知趣地作罢,没有接话,示意叶修解释一下。
“陶轩这个人,我和他打交道的时间不短,他为人正直,但是想法有点教条,有些事他未必能看得那么轻松,你懂吗?”
蓝河有点明白了,叶修说的“有些事”,应该是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虽说两人师出同门,但毕竟现在是国共两个阵营,不管他们在意识形态上、对待对方的态度如何,终究是不一样的身份,在别人看来,总归不是可以亲密无间的合作伙伴。
陶轩在涉足地下工作之前,在中共内部一直负责思想政治工作,在叶修眼中,他对于国共两党关系的看法,有些偏激。大概是因为思想水平太高了,政治工作做的太多,脑子里总是想着自己党内的同志不应该和国军方面太过亲密,合作可以有,但不能交心交底,说简单了,就是国军不值得完全信任。
这也不是没有道理,特工的本能就是怀疑一切,况且两党在抗战之前还处于敌对。可是陶轩的想法缺少变通,叶修担心,如果让他看懂自己和蓝河这样生死兄弟一般的感情,恐怕日后不论是对自己还是对蓝河,都不是什么好事。
蓝河明白了,无奈地点点头。
叶修知道不必再解释,坦然一声自嘲的笑,“也就是现在,只剩咱们两个的时候,能无拘无束了。”
他转身走到留声机前,把唱针按在金色的唱片上。
Por una cabeza, 西班牙经典探戈舞曲,中文译名《一步之遥》。
“能请你跳支舞吗?”
蓝河闻言刚想抬手揍叶修,开什么玩笑啊请自己跳女步。
可是他看到了叶修的眼睛,一时间清澈如镜,倒映出的景,如同彼时在秦淮河上,夹给自己一只叉烧包的样子。那时叶修望着自己,眼角带笑,好像有什么东西自己始终都没有读懂,也没法找到语言去形容,现在这种感觉回来了,蓝河依然没有参透。
但是有一种莫名的信任和欢喜。
悠扬的小提琴已经响起,欲拒还迎之后是浅笑着开始接纳,开始交换内心。
蓝河将左手轻轻搭在叶修的肩上,算是同意。这时的叶修笑得开心极了,右手拢上蓝河的腰,左手牵起蓝河尚且垂着的、不知所措的右手,放在手心。
舞步有一些笨拙,但渐渐行云流水。
“距离时近时远,
这是一场我没有把握的比赛。
唯恐一步之差,将你错过,
错过心之所属的爱。”
蓝河比叶修稍低一点,这种距离之下恰好可以感觉到叶修西装领口的一缕兰香。他有点紧张,开始时是因为要配合叶修的舞步,担心会跳错,后来是因为……
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总之心跳会跟着乐曲的节奏加快。叶修带着他在光滑的大理石上旋转,时而前进时而后退,舞步落在地面不着声响,眼底余光看到的其他事物,暗红的桌子和水晶的灯,全都没有固定的影像,变成了模糊的慢镜头。
唯有乐曲是清晰的,慵懒优雅的小提琴萦绕耳畔。
被握着的手有些出汗。
“就这么一步之差,
我的赤忱之心已近高潮。
你的笑容抚慰我内心的伤痛,
倾诉衷情之臾,我们相互拥抱。”
乐曲陡然进入高潮,小提琴迸发出激昂的高音,蓝河的腰被放开,随着叶修的手臂改变自己的位置,旋转到叶修的身侧,如同一只将要高飞的鸟,摆脱手指间的束缚,身后是窗外皎洁的明月。
然而右手依然在叶修的左手中,后者顺势一带,身披月光的青年重回他的怀抱之中,背靠着叶修的胸膛,重心微斜,凭着叶修在腰后的手臂支撑身体,目光重合在他的眼角。
接着他们站立,同时随着音乐摆头,双手交握,朝着同一个方向迈步,又一起折回远点。
“若终将忘记,
请允许我在这一刻肆意。
奈何无数次的承诺和博弈,
都会输给这段美丽的记忆。”
乐曲再一次到达高潮,蓝河觉得每一次动作需要时和叶修的对视,自己都是在做无比勇敢的事。
心跳很快,似乎有一种难以言状的感动。这一刻蓝河不是手挽佳人腰缠万贯的青年才俊,也不是拥有普通身份、可以光明正大地表达自己喜好善恶的人,可是他觉得很幸福。这种感觉叶修也同样,他很庆幸蓝河的身高只比自己差一点,蓝河的耳朵不会贴到自己的心口,听到自己飞速的心跳,或者感知到脱缰的脉搏。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得与子同舟。
在秦淮河的船上,在军校的夜晚,在东北的雨夜,亦或是在地下监狱的灯光下,他们沉默许久,没有说太多话。
那些不经意间生根发芽的情感和顾念,融和在每一幕的往事之中,可是经过这么些年依然未曾淡漠,未曾消散,而是坚驻于心。
明天开始的任务凶险难料,很可能再也没有机会重新回到南京,重新回到这里。他们的生活从来就没有被自己改变的权利,他们的生命从来就不是自己一个人的。
那些悠然于领口和手指间的爱,似乎也从来都没有权利说出口。一如这支舞曲,一步之遥,万事皆休。
但是对他们来说,此刻已经足够。他们拥有一支舞,拥有彼此信任的后背和手,拥有此间明亮真挚的月光。生于暗夜,行于暗夜,还好能够并肩、牵手,同历生死。
这是一场豪迈的赌博,赌最后是曲终人散还是殊途同归。赌局的开始不由得他们决定,可十指交握、完成这一曲探戈的时候,他们彼此明白,此心不悔。
“在陶轩面前要装一点,但具体执行任务的时候,你我还是要尽量统一行动。”
“不是要装吗这还怎么装……”
“没办法,你这么笨,哥不放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