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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大魏皇帝 ...

  •   金翡翠,为我飞来传我意:罨画桥边春水,几年花下醉?
      别后只知相愧,泪珠难远寄。罗幕绣帷鸳被,旧欢如梦里。
      此时皇后所居的含英殿外已为卫兵重重把守,太后走后殿内的宫女太监也没了踪影,一时大殿寂静清冷,烛影兀自明灭不定。
      皇后一人被囚居侧殿居室内,门窗均上锁。任凭窗外风声呜咽,战事如火,室内一片寂静如死。
      她静静坐在妆台银镜前,低头出神。未束的长发一半搭在肩上,一半几乎垂到地面。清亮的双眸此刻眼帘半垂,眼神游离,若有所思,又似无所思。
      虽身为一国之后,却面容惨白,比身上的白衣更胜一筹。形体单薄,弱如墙角的草芥。此刻更是被囚居一室之内,性命堪虞。
      然而她并不在意此刻的境遇,只怔怔出神,娴静得宛如闺中待嫁的少女。
      “别后只知相愧,泪珠远难寄……”皇后兀自出神,手中捏着一张薄薄的陈旧信笺,手指轻轻在上面摩挲,不时低吟出只言片句。
      那是九年前的信函。
      彼时她刚刚远嫁一年,魏国后宫波谲云诡,深如泥沼,为和亲而来的公主生性淡泊,无趣于其中周旋经营。何况不过大婚当晚见过魏国皇帝一面,之后皇帝一直对她避而不见,这种冷落更使其皇后地位成了虚名。于是离家的辛酸,幽居的绝望,境遇的惨淡使当时刚近十七的她几近崩溃。
      然而生活终归会给予你一些光明的片刻,仿佛西域的沙漠会在一定时候赠于长途旅人一汪清泉——那样,他们才不会在绝望的境遇下转身逃离,而是重新产生一种叫希望的——足以致人死地的念想来,继续向沙漠腹地深入。直到最终,被虚无和绝望完全吞噬。
      那几日她病得成日卧床,奄奄一息,宫外忽然有宋国商队呈了贡品进宫,送到她手中的,除了一些把玩物件,还夹了一纸小小的信笺。
      她从一支中空的纯金雕花凤钗中小心翼翼地抽出它,刹那间仿佛有熟悉的故土味道扑面而来,携着旧时恋人的牵挂和生生不死的执着,瞬间将本已绝望的她融化。
      尽管一词一句皆断肠,她却笑着读,读着哭,如此反复。
      ——道别之时本以为已然将你放下,心字成灰。却忽然听闻千里之外的你依旧执着。一字一句,满赋深情。我心如你,又岂能自欺。
      钗中的信笺原本是远方的少年抱着试一试的心态随意塞入钗内的,岂料竟然真的越过万重山水于三个月后送到了她的手里。简单的字句让病得几无生欲的她刹那间燃起求生之念,几日汤药下去病也渐渐有了起色。逾月之后,已能下床走动,犹豫再三,忍不住提笔写下零落章句。
      料想南国春应好,长梦新觉泪阑珊。唯恐来年春无语,便遣北风传我意。故人相忆休相问,此身此心付一人。
      数月之后,经商队辗转,似乎是随意涂抹在纸上的词句终是寄到千里外旧时恋人的手里。此后五年,两人便如此断断续续三言两语彼此慰藉。
      四年前忽然断了音讯,她托人打听,方知原来宋国祁老将军之子祁友铭击退蛮夷来犯有功,被宋国皇帝封了正四品忠义护国将军,可谓重振家门。半月之后宋国当朝宰相便将千金嫁与祁家,门当户对,双喜临门,一时被宋国百姓传为佳话。
      得知消息,魏国皇后怔了半晌,方才长长叹一口气,释怀一笑。
      双喜临门。既光耀门楣,又娶得富贵娇妻,又何必继续困顿于前尘往事?连云微微一笑,抬手在烛火上烧了刚刚拟好的一封信函。此后四年她愈加沉默,幽居深宫再不问外面的事。偶尔心绪起伏,不过取出尘封在一只木质匣子中的往日信笺,独自端详一番,聊以慰藉。
      没有怨怼,亦无悲哀。不过是重新独自一人面对将于深宫之中孤独终老的命运,为此深深无力。曾经刹那出现的光亮,像蝴蝶振翅一般给她的生活带来一丝丝微弱的希望,然后转瞬湮灭。
      罢了,只要你过的比我好,此生足矣。
      瓢泼大雨击打夜的声音将被幽禁的皇后从往忆的漩涡中拉回现实。此刻木匣被贴身侍女出卖,自己身遭幽禁性命堪虞,往昔的恋人兵临城下即将覆灭这个国家……十年弹指一挥间,种种苦痛挣扎,似乎即将得到解脱。
      连云轻轻摇摇头,将手上一直以来小心翼翼保存的九年前的信函揉作一团,起身丢在了暖炉里。——若四年前自己就有勇气将这些无谓的东西付之一炬,今日也不会被抓到把柄——然而即使那样,今天的境况也已是注定。连云自嘲地冷冷一笑,抬头却忽的一惊。
      窗外风雨大作的声音让她没有注意偏殿寝室的门何时被打开,门前呆呆地伫立着一个身影。
      门口的人身形高而瘦,病态而憔悴,步伐摇摇晃晃正朝室内走来。
      认出来人,原本淡然清冷的连云不禁大惊失色,恐惧感腾然自心底升起。然而她还是定了定神,压着声音低低叫了一声:“皇上?”
      来人顿了一顿,止住了脚步,又转身一步步踱到门口吃力地掩上了门,这才又走近。
      眼前的人确实是大魏皇帝,十年来连云只见过不超过十次的夫君。
      连云不禁心下胆寒。皇帝体弱多病,心智不稳。原来她曾被送到皇帝居住的长青宫侍寝,然而一夜这个皇帝只坐在她面前目光呆滞地望着她痴痴傻笑,原本英俊的面庞扭曲可怖——那是她关于这个深宫又一份不愿回想的记忆。
      所以那晚不过半夜她便被拉回自己的寝宫,皇帝再度被幽闭。——端华太后把持朝政,正是借着这样的原因。然而外界至多只知皇帝体弱无力负担国务,却并不知一国之主有这样智力上的隐疾。宫廷一直对此讳莫如深,她也是嫁到魏国半年多后才发现这一难对人言的情况。
      因而皇帝登基多年,一直隐居,大多数时候被送到宫外的白云寺静养,她身为一国之后,见到皇帝的次数也屈指可数。
      “皇上?”连云再次低低唤了一声,眼前的男子方才停住脚步,倚着桌子重重地坐下。
      桌上微弱的烛火,映出大魏皇帝的面色如纸般寡白,眼睑泛黑,目光空洞,原本精致俊俏的五官也因此而变得甚为吓人。
      此时屋外风雨呜咽,树影阴翳。屋内气氛死寂,只听得到两人微弱的呼吸声。
      连云稍稍往后一退,心下左右思忖,实在是不明白为何会在今夜突然见到幽居的皇帝。
      “皇后。”忽的,眼前的男子低着头开口,声音低沉黯哑。连云心下一惊,不敢应话,只微微颔首。
      皇帝抬起头,目光却不再呆滞空洞,在烛光映衬下竟然有些熠熠生辉。他从腰间取下一个小小的锦囊,朝连云道:“平城可能熬不过三天了,这是我向禁军总领高将军要的印章,你凭着它逃出宫吧。出宫后回到宋营,你原来是宋国的公主,他们不会难为你……”
      连云心下疑惑,忍不住打断男子的话,“皇上……您……您的龙体康复了吗?”
      男子微微一怔,随后淡淡笑了笑,“我以为聪明如你懂这十多年来朕辛苦装病的艰辛,想不到连你也以为朕是个傻子。倒也不怨你,我们见面的时候太少,且无时无刻不处于被人监视的境况下,朕也不便言明。这十年,一个人在深宫真是辛苦你了,希望你谅解朕的苦衷。”
      皇帝语调平缓,带着些许无奈和自嘲,朝连云微微笑道:“我们都是这个宫里的可怜人。”
      连云恍然大悟,心下同情起这个身形憔悴面色寡白的魏国皇帝。因为并非端华嫡出,被一手扶上皇位后为求自保这十几年装疯卖傻,每日喝着损命的汤药还要甘之如饴,实在艰难可怜。
      “若是国灭,你是宋国的公主母后定不会给你善终。到时候若是以你要挟祁将军,只怕你们都为难。今晚我护你出逃,算是赔你这十年所受的苦楚委屈,望你以后心里不要再生怨气。”大魏皇帝将锦囊放到连云手里,微微咳嗽了几声,抬起眼定定望着连云,忽然又郑重地道:“另外,我想求皇后一件事。”
      连云沉默颔首,一时只觉心上无比沉重,原本自己的绝望已然被眼前孱弱男子的悲哀与不甘所替,一国覆灭的压力此时才真切逼近。
      “宋军戾气太盛,一路北上不仅攻城略地更处处放火,百姓已是苦不堪言。朕夜居白云寺,夜里百姓的哭声自平城四方传来,宛如带刺的荆条狠狠抽着朕的心,使朕夜不安寝。朕身为一国之君却束手缚脚太过无能,无力保祖上江山更无力保国中百姓,所以只能将此事托你。若皇后回到宋营见到祁将军,请皇后劝其不要纵火焚城,魏国愿大开国门将平城拱手相让,只求城内百姓不受牵连。皇后与祁将军是旧识,相信他会听你一劝。”皇帝语气恳切凝重,目光沉静,定定地望着她,眸子深处似有点点星火次第燃起。
      友铭……友铭应当不是如此暴戾之人,放火屠城之事又岂会是他做的呢?连云心下疑惑而不安,却仍重重点头应允,“臣妾定不负皇上所托。但恕臣妾冒昧,不知皇上自己可有何打算?”眼前的皇帝心有大志,可怜生不逢时,命运浅薄,连云哀悯,不禁一问。
      皇帝正欲回答,却忽然噤声,静静听来,原是殿外一串脚步声正由远及近。左右思量,脱身不得,于是朝连云使个眼色转身藏到床榻两侧的重重帘帐之后。
      连云微微吸一口气,缓缓坐回桌旁,撩一撩垂到肩上的长发,垂首默然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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