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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 番外 双行千里(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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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廷芳在那天晚上拎了两坛酒,置了三个下酒菜提着个食盒就晃悠进了明楼和曼丽住的地方。
“接风洗尘,久别重逢,这吃还是要吃的。不过咱河南现在什么景况你们也看见了,十七八个菜老哥哥我是办不齐了,就这么点儿,可别见外了。 ”
白天闹了这么一场,两夫妻多少还是有点心虚的。总是在别人的地界上,更主要的是这可不是以往那些暗杀,干完就走人,这次是要留下来,是革命尚未成功,还需继续努力的程序。因而别廷芳这么一说,明楼先迎了上去:“老哥哥肯来见,就是还把我当兄弟。再说我是客,当然是客随主便,哪有不长眼提要求的道理。”
曼丽乖巧地接过食盒在桌上摆放,又拿了三只杯子过来。别廷芳把酒坛子打开,曼丽迎着酒香皱了皱鼻尖,很是用力地吸了一口。
“这可是下了本钱的好酒,香着呢!”
别廷芳给三个人都盛满了,举起杯子朝两人道:“看来这蒙古大夫也是个会品酒的,今天可以一醉方休了。”
曼丽眨巴着圆眼睛瞟向明楼,明楼端着酒杯先和她手里的碰了下,曼丽顿时喜笑颜开,这算是得到首肯了。别廷芳看得哈哈大笑。
“这别人家都是女人管着男人,你们家反的么?有意思。”
“也就喝酒这一项。她喝醉了就是场灾难,能和你拔枪甩刀那种。”
别廷芳的眼神在两人身上来回转了转,颇含深意。明楼坦坦然然地让他看,杯子一碰,第一杯先干为敬。曼丽一杯喝下,舔了舔嘴唇,鼓着腮帮子坐下来,挨着别廷芳一脸孺慕崇拜和欲要告状的样子。若按年龄来算,别廷芳也真是能当她父辈甚而爷爷辈了。
“拔枪甩刀?小姑娘厉害啊,怪不得当年能把我这兄弟给治了!现在嘛,他还是被你给治了!”
“您就别笑我了。不过,您怎么能一眼就知道我就是那个..咳..蒙古大夫。他到底是怎么编排我的?”
别廷芳瞅瞅捧着酒坛子给大家倒酒,嘴角挂着淡淡笑意的明楼,再看看手肘撑在桌上,眼内充满探索的这个小女人,竟然生出了一股羡慕和这乱世之中的难得的安生。他和明楼六年不见,当初是一见如故,对他的来历和受伤始末并无多打听,颇有点画本里的高山流水侠士相交之风。他知他是有故事的,而人,都是拒绝他人窥探故事真相的。别廷芳虽然没有细问,但是他知道,如果开口,明楼定是会把能说的知无不尽,一如他毫不避讳地把枪支的知识告知,并不怕引起怀疑一样。
让别廷芳心生感慨羡慕的是,在如今的世道环境下,明楼还能一如往昔,清风朗月一般。这样的人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定然有他的目的,绝不会就是简单的携妻子游玩。
问还是不问,探还是不探?别廷芳犹豫了。
“他可没有说你分毫,他都是画出来的。那画上还有你戴的这对耳环,特别亮眼,昨儿一见你,我才能猜出来。他可是说,为了一个蒙古大夫不知道对不对症的伤药,赔上了一对祖传的聘礼,以后家里人发现了定是要说他的。”
“哼。”
“小姑娘别哼哼,他这人啊嘴巴硬,说是这么说,但我要找大夫给他看伤,他又不同意,还是每日里用你留下的伤粉换药。可见这心里还是认同你的。”
曼丽这才勉强把皱着的小脸噘着的嘴给恢复了,又尴尬委屈别扭地白了明楼一眼。又立刻攀住别廷芳的手臂问:“你说他是画出来的,画我脸了么?好看么?还是故意画的很丑?”
“啊,这个…这个我真不怎么记得了。”
明楼听不下去了,探长了手臂把曼丽的手拉过来,满脸无奈地朝别廷芳摇了摇头:“还问!有没有点羞耻心啊!”
“为什么要羞耻?画得不好看那是你画画不好,是你的问题。画得好看那我要证明我本人更好看,怎么,不对呀?”
曼丽一仰脖子,故意地胡搅蛮缠,也是为了降低别廷芳对他们俩的防御抵触。
“那你要失望了,我就画了一只鼻子两只眼睛一张嘴,重要的是那对耳环。我是在思念我家的信物。”
两个人嘴上是怼着,可曼丽被拉过来的手却是很自然地和明楼的手指勾在一起,甜蜜相依表露无遗。哪像是怼嘴,分明是打情骂俏。别廷芳看在眼内,了然于胸。
“这样漂亮乖巧的媳妇儿,你就带人来我这穷乡僻壤的地方玩耍,太欺负人了吧。国外先不说了,就是来河南也该去洛阳,怎么来了这儿?”
“就是!”曼丽接了句,起身在明楼肩上重重按了一把,又说了句去替两人再张罗几个菜,便出去了。
直瞅着门被关上,明楼和别廷芳相视一笑,不约而同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昨天,有人问起被你们夫妻俩火车上杀死的那个日本人,说想要见识一下你们俩。”
“见识?我们有什么好见识的。”
“你们可不止杀了一个,而是好几个。这个日本军官也不是什么普通士兵,你们把他的亲卫都毙了,这份能耐可不小。想必,见识是假,想要摸清底细和邀你们入伙是真。”
别司令还是保留着他的匪气,好好件事说得跟歃血为盟似的。入伙,莫名就添了股打家劫舍的血腥气。
明楼好看的手指把玩着筷子的最上端。他不怎么会用筷子,两根长长的木棍在他手里绝没有刀片来的顺溜,常常会像一条腿绊住了另一条腿那样搅合在一起,食物就总夹不住地掉下去。比如现在,拿起来在指缝间转了两下,又掉在桌上。深色的木头筷子掉在同色的桌子上,别廷芳一晃眼,总有种筷子嵌入了桌子,像尸骨埋入了黄土的感觉。
别廷芳眼皮子一跳,道:“不愿意见?那我去推了。”
明楼摇头:“如果老哥哥能推,就不会来开这口。本就是我们夫妇揽上的事儿,总是要自己处理的。只是…”
“什么?”
“只是感慨这铜墙铁壁般的宛西地界,到底还是不如从前了。”
别廷芳老脸一红,自然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才要开口,倒是明楼拦住了他,酒杯子往前推了推:“说好的一醉方休,嘴巴拉扯,酒可不能停。这一别,还不知有没有来日呢!”
别廷芳一拍大腿,站了起来:“不去了不去了,他娘的汤恩伯虽然是正规军,但老子手下的人不比他少。他是军长,老子还是司令呢!”
“31集团军军长汤恩伯”明楼点了点头,喝干了自己杯中酒,“那我们夫妻面子不小。昨天来的长官就是他么,他怎么不在洛阳来这儿?”
“他来看个人,前些时候下头抓的,一个洋记者。想着是个洋鬼子,我就多嘴问了句怎么处置好,哎,他倒来劲了。早知道召来这么个鬼,我就该直接杀了,神不知鬼不觉的,还怕什么舆论……”
明楼一直没开口,别廷芳也一下意识到自己说了太多。两人目光一对上,明楼依然是毫不闪避地坦荡荡随他看,别廷芳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明天…明天我亲自送你们过去。他不敢如何。”
“好。”明楼点头,应承地极快。“只要不给老哥哥添麻烦就好。”
添麻烦么?别说他别廷芳一个土皇帝,本就不怕什么麻烦,这个坐在自己面前的人他也不见得是个怕惹麻烦的?可是此时此刻,别廷芳觉得这氛围有点重了,他揉了揉眼角,像是被眼屎遮蔽了视线。他不会承认自己老眼昏花了,但晃眼间,他又实实在在地觉得自己这个小兄弟的身上有一层薄如蝉翼的透明之物,他看得清他,又看不清他。而他这打了一辈子土匪,天不怕地不怕,就算对着汤恩伯也只是抱着不耐烦的心态糊弄着的老江湖,竟然不敢去戳破这层膜,怕炸了他还是炸了自己?
汤恩伯的落脚地不在南阳城内,也不在别廷芳山上的老虎寨内,而是在南阳下辖的内乡。怪不得明楼探南阳县长的大宅子没找到他要寻的人,藏得够好的吖。
昨天晚上,明楼把此行南阳的任务告诉了曼丽。他们要找要救的就是这个让汤恩伯兴致勃勃专门来看或者更想要顺便将人提走的美国《时代》周刊的驻华记者白修德。
河南现在的景况,往上报到老蒋那里他根本不信,没有足够的重视,就没有有效的措施。虽说有减少征粮数额,将陕西的储备粮调往河南,但更多是为了满足军粮的需要,而不顾民众的死活。更有些贪官,仍然往死里压榨。白修德的深入采访如果在美国发表,对于还要依靠美国的□□政府来说,是不堪,没了脸面进而致命的。
一派需要将这个人抓住,甚而有个理由可以将之致死。家里却是希望能够将他营救出来,带着他的采访走出河南。让世界都看到真实的事实,以迫使老蒋下决心下实力救灾。
两人在车上对这一路驶去的路况和环境铭记在心。救人,并将人送出,这个任务在上海不难,在这个孤立无援的地方,实在不容易。别廷芳是否可以足够地信任,明楼还毫无把握。人在别廷芳手上还能一步步谋划,如果汤恩伯已经牵涉进来,并要提走人的话,怎么跟上去,怎么打入内部都是问题。时间并不充分,老天爷的脸色可不会因为他们的身份,他们有多抛头颅洒热血而给予优待,天不给粮吃,你气吞山河也是无用。
车停下后,坐在前头的别廷芳先下了车,明楼和于曼丽随后。别廷芳是内乡丹水人,这儿驻守的民团算是他亲手带出的嫡系了。民团司令上来和他打招呼,身后有两个跟过来的民兵要对明楼和于曼丽例行检查搜身。
别廷芳想阻拦,然而明楼和曼丽看清了其中一人抬脸望来的目光后,齐齐一震。曼丽差点一个踉跄,被明楼一把抓住。两个人交握的手都在颤抖,太不可置信,怎么可能?
明楼主动举起两臂走到那人面前,那人手法迅速地上下搜了一遍。在贴近明楼后背时,掌心贴着明楼的衣衫,往里按了下。不轻不重的力道,明楼的喉头瞬间一堵,狠狠吞咽。
十年了。
相识十年,挫骨扬灰都能认出来的人。每一场打斗,每一句斗狠,无不深埋在记忆深处。忘不了的不止是情之所钟的爱侣,还有情同手足的兄弟,和情深似海的亲人。
恍如隔世。
死是等闲生也得,拟将何事奈吾何!
曼丽别过脸,悄悄抿紧了嘴唇,憋回了泪水。
自此,再无遗憾自责。自此,梗消气长,啸贯长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