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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 2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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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天风和明镜到苏州来本是最为平常的视察。他们盘下的济世药行有自己的生产线,上海地价贵,便把厂子开在了苏州。
两个人盘下药行看中的都是这条生产线,至于为了哪一方,谁在之前都没打听过对方的背景。对王天风来说那是没必要,于明镜来说是根本不习惯。
进了药厂后,明镜看着厂长递上的生产计划表,拿了支铅笔在上头勾勾画画,算着耗时、原料、利润、报废等等。她要重新排出个轻重,一些消炎止疼的药物得加大生产力度,还有她偷偷让阿诚帮着搞到了盘尼西林的生产许可,这条线该怎么安排。当然她也明白,所谓阿诚的偷偷,必然是明楼默许的。
王天风则没她那么细致和耐心。他直接说,我要一条单独的生产线,一间实验室。我会带人过来,我的线我负责,其他的,我一概不管。
“年底花红也不要么?”
王天风愣了愣,年底,他还真没想这么远。不过现在算算,年底也就还有5个月。约莫,今年是活的到的,那么年底也是可以期望下的。
“要,怎么不要。明董事长应该不会欠我花红吧?”
明镜白了他一眼,继续打手上的算盘,不理他。想通了的王天风是个皮厚嘴贱的人,他在屋子里踱了两步也不觉得有什么尴尬,然后就走到开着的窗边往外头马路上张望。这一望就给他看出了事情来。
今天其实是周日,大家都休息在家。这条路不是商业街,算是工厂区。这边边角角的人一多就不合理了,而那些人之间分明有眼神的交流那就很不合理了,他们还会往楼上这里时不时看一眼那是绝对的不合理。
王天风知道明楼一定会安排人暗中护着明镜的,但绝不是现在下头这样子。王天风开始怀疑这些人是不是发现了他,他倒是在里头发现了一两张76号的熟悉的脸。
看了眼似乎全无所觉的明镜,又瞥了眼她脚边那只小皮箱。要是换做以往,他是一定把自己给隐蔽起来看明家的好戏的,但是谁让他答应了明楼呢。
扛下一条命,真是个麻烦啊!
最好不要是她惹来的盯梢,是自己的麻烦倒是好解决。
“我们是住在你明家老宅子吧,我晚上自己会回来,给我留门。”撂下这句话他也没等明镜的答复,或者说是根本不给她拒绝的时间,人就闪出了门。
明镜手上的算盘珠子一停,等抬了头直起身子嘹开嗓子的时候,留下的就只有一阵人去的热风了。
“什么人啊真是,哪有一点当老板的样子,怎么跟明台一样的咋咋呼呼。不对,是跟个土匪一样,谁就答应他住明家了。”
她嘀嘀咕咕了两句,手在桌上一拍,追到窗口往下探头,边就已经喊出了一句:“哎你交不交房费的吖。”
街上哪有王天风的影子,倒是有两个人抬头看了她一眼。明镜不好意思地手捂着嘴巴,又把头缩了回来。既然王天风这个碍眼的人走了,她收拾了下桌子上的东西,拎着她的小皮箱出了厂门。小皮箱里有金条,有药品。她只要坐着黄包车在苏州城里绕上一圈,自然有人能看到她。然后到约好的地点下车把小皮箱留着下一个客人来取就好。这一个流程她做起来已经能算是驾轻就熟了,那时候去香港看明台就这么做过。
王天风并没有走远,明镜那声叫他也是听到了的,头皮一麻的时候他真相撂挑子骂人。资本家就是掉钱眼里,桩桩件件离不开算盘珠子,和明楼那个死人脸一个样子。
他压低头上的帽子挡着毒日头,脚步飞快地在附近走了一圈,东钻西窜的又绕了回来。他确定没有人跟他,那这些人就真的是冲着明镜来的。他一时也分不清究竟几个是明楼的人,几个又是76号的人,只能在看见明镜提着箱子坐上了黄包车,那些人又跟上去的时候也跟在了他们的后面。
实足一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等他明白明镜在转圈的时候真是气的要头顶冒烟了。热的他半死的跟这么大圈,就是看苏州城么。而且他同时看出了明镜根本没有发现跟踪的人,她不是在绕圈甩掉那些人,她只是在完成固定的工作而已。王天风现在最想做的是指着她鼻子骂她蠢。哦,不对,指着明楼的鼻子骂他姐蠢!
明镜在老街的地方让车夫停下了车子,她下车站在车前付钱给车夫。王天风以他超绝的眼力和敏锐已然看清了周围除了他跟着的那些人外根本也没有欲上车接货的人。也就是说在明镜带着他们逛马路的时候,她的接头方可能已经发现了异常,但因为车不停人又跟得紧,完全没办法通知到她。等着明镜的如同瓮中捉鳖,他不用看也知道那小皮箱里有些什么了。
没办法,谁让他就那样钻进了明楼的套子。如果让他发现明楼那时候是故意让他钻了这个套子,他疯子绝对发疯给他看,咬死他没完!
王天风加快了脚步,在辍近了两个已经要上前的他认得出的76号的人时猛地往两人之间直冲过去,同时把两个没防备的人往两边一脚一个的踢开。他毫不恋战,冲上去抓起黄包车上的小皮箱就往边上的小胡同里跑。
变生仓促,明镜也同样没看见来接头的人,她正打算重新再坐上黄包车的时候,箱子就这么被拿走了。她转身慢,也亏得她细高跟的鞋子高开叉的旗袍转身慢,没看清抢箱子的,还来得及看清倒在地上的和后头追上来的人的反应。明楼的人和76号的扭挡在了一起,暂时倒是没人来管她了。明镜不笨只是缺乏经验,这是她的弟弟给她的结论。她这时候反身也往胡同里跑。
王天风对身后那些追逐者的反应是料准的,没料准的是他已经放慢脚步在等明镜追上来,没想到她跑得这么慢。一个特工,第一要学的不就是逃跑么?
他从隐蔽处跳出来,一手拎着皮箱,一手抓住明镜就带着她跑。
“是你?”明镜惊讶到快掉下巴了。
“不是我还有谁?”他低头看了眼明镜的脚,不耐烦起来:“你把那鞋子脱了拿手里行不行,碍事。”
“脱了我怎么走路吖,你跑那么快干什么,后面不是没人追来了么。”
“你现在是走路么,现在是逃命。你知道他们派了多少人来?”
他跑了两步,突然停了下来。“你们那方是不是有什么后备方案安排的,我可以把你送过去。”
明镜警觉地看着他,甩开他的手:“什么这方那方的,你不要乱说话。箱子还给我。”
王天风看明镜,就是一个老戏骨在看一个初入行的菜鸟。身段走位唱功哪哪都不对,偏又觉得自己最厉害那种人。明镜质疑的眼神,好笑的要抢箱子的动作,让他一瞬间觉得像是离家出走的妻子被丈夫拦了下来心有不甘。总要再端着架子摆出一副没你我也能活,让丈夫再哄上一哄才肯给个好脸色。
那这个丈夫该如何回应呢?
他惊奇自己冷硬的大脑在这会儿会撇开危险的警示,有闲暇跟着这么个烂剧本胡思乱想,关键是这个剧本带上了点温情,并不适合他。
“箱子里这些破东西我还没兴趣。你要是有信心带着这箱子东西自己走出这个胡同,请便。”
苏州的胡同和上海的弄堂一脉相承,中间转转绕绕的,从这边进去,出来可能就远开几条马路了。这儿虽然是明镜的老家,可这路她还真不熟。方才冲进来的时候也根本没看清方位,原路返回她是没这胆子,可前路的方向她也实在不知道。尽管是这样,明镜也记得自己是明氏的董事长,不能向眼前这个来路成谜的人低头服软。
她狠狠剜了他一眼,伸手去拿箱子。就在这时候外头纷乱的脚步声响起,辩不清敌友就不能出头,两人同时脸色一变。王天风交接箱子的手猛地收了回来,同时一手再次拉起明镜转身就跑。明镜没有拒绝,要脱了鞋子还是不可能,她尽全力跟着他。
其实这时候的明镜是有些恍惚又有些迫切的,仿佛多年来一直想要的追求在这一刻落地了。她一直要求参加更多的工作而不止是提供资金。但究竟什么样的工作她并不明确,似乎以前的是不够刺激不够激烈,不够…危险。那现在,是够刺激激烈也够危险了。如果从前的工作中她还是拥有着特权的明氏董事长,那这一刻逃跑中的狼狈却是如此让人热血沸腾。
她跑得完全顾不上脚疼这么回事,往前冲从本能变成了一种在不断推动她的欲望,不停下来就是活着。而她曾经以为过,她“死了”。
明镜的手指攀紧了王天风的掌缘,从胡同里跑出来到了大街上,王天风缓下了步子。大街上奔跑反而惹人注意,而且他觉得身后的尾巴应该是甩掉了。他扶着明显累着的明镜,一手提着箱子,快步又招了辆黄包车带她一起坐了上去。
车夫看着他俩就像是一对夫妇,还挺贴心地问了句:“回家?”
王天风报了个地址,军统苏州站的安全屋。
“要在这里等多久?”
明镜对这陌生的狭小的屋子没有多少异议,这一路她明白了这个王老板不是一般的生意人。应该更早,从明楼和他在照相馆相遇开始,她就该看出来的。她的弟弟内敛,王天风张扬,但两人的深处其实有着同样的一种力量。
这力量,在她今天攀紧王天风的掌缘时感受到。当时他比她快半个身子,她只能看到他的侧脸,他没给她一个眼锋,自始至终看着前头的路。但手上分明传来过一紧的力量。这力量,在她去年质问明楼到底是什么人的时候,明楼也曾握紧了她的手。当时她就信了。无论他会说什么,她都已经信了。
这信任的来源不同,一个亲情占重,一个似是患难占重,但本质定是一样的。这个质,明镜觉得一定很宽广,是她向往的吧。
人,或者说,明家人就是这样的,一旦信了,就是十足十的。
王天风坐在窗口抽烟,他看了眼坐在不远处的明镜,那个初时还像是个宝贝一样不肯松手的皮箱此时随意地放在桌上,完全不在乎了。
他答了句:“等人通知76号吧。反正消息一到那儿,不管是谁就都知道了。你那个弟弟不也是管着76号的么,御下不严啊。”
明镜并没有反驳他,只挺直着身体,靠着墙壁。屋里有张床,她也不去躺。
明镜默了默,再问了句:“会是几天?”
“今天周日,最快是明晚,最晚是后天一早。总有人到。”
“好,谢谢。”
“你信我?”
“言而不信,何以为言。”
王天风大笑,笑道眼泪都快出来了,他指着明镜道:“怪不得明楼不放心你。我说的话,没人信,他就从来不信。”
“今天之前的你,我也不信。后天之后的你,我未必信。”
王天风的脸色一窒,手上的烟头差点烧到了自己,他跳起来摁掉烟头甩出了窗户。
明镜心里轻轻笑开,这人挺有意思。巴不得别人不信,与众不同么?还是,太孤独了?
“你们明家人,一样的狗屎硬。”
王天风叱了句。他在明镜这种说不清是清高还是贵族的身板子上看到了明楼和阿诚,甚至于初到军校时明台的影子。
倔的不得了,恨得牙痒痒。
他不承认讨厌死了还放不开是因为吸引。戴笠当年说过,那一届的训练班,能记住的只有一个出尘的明楼,一个疯狗的王天风,他们会以惊天动地的方式至死纠葛。而失去任何一方,都将是军统难以估量的损失。也会是他俩彼此的遗憾。
他也不承认这么多年的对峙,那些光辉的成绩累累的军功是为了和那个人比谁更高。他不死,他就必须活着。
他更不会承认,担下明镜的命,是为了那人能欠他这一笔。他就赢了。
而此刻,他有一点点可以承认:这样的相处,不坏!
这个念头,是这个夏夜里的一道极光。白辣辣的,一径起,便在这空间里生生划开了一道口子。
边缘,毛而不平。内里,乱而不整。
而这,才是生活的常态。